午餐时分,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中央基地负责质量控制最后阶段的技术人员布鲁斯·西摩尔离了岗,沿着蒂华纳的街道走向他常去的咖啡馆。他之所以去这家店,一方面是因为它价钱便宜;另一方面则是在这里他不必面对社交的压力。咖啡馆名为“克桑托斯”,是夹在两家土砖干货店之间的一座黄色小木楼,常客多是些从事各行各业的工人和某一特定类型的男性——他们往往不到三十岁,完全看不出平时靠什么挣钱糊口。但他们都对西摩尔不理不睬,而这正是西摩尔唯一的要求。老实说,这基本就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奇特之处在于,生活也愿意如他的意。

他在咖啡馆深处找了个位置就座,用勺子舀起液体状的辣椒酱,撕扯着与之搭配的柔韧的厚切白面包。这时他看见一个身影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对方是个盎格鲁·撒克逊人,头发纠缠在一起,身上穿着皮夹克、牛仔裤和长靴,戴着手套。他的打扮如此不合时宜,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这位来客是克里斯蒂安·普鲁特,在蒂华纳开一辆涡轮动力的古董出租车为生。他因一种从毒蝇伞蘑菇提取出的、被称为“卡布斯汀”毒品,与洛杉矶当局之间产生了龃龉,已在下加州躲藏了十多年。西摩尔勉强算是认识他,因为普鲁特和西摩尔一样,张口闭口都是道教。

“你好啊,朋友。”普鲁特用意大利语拖长声调,侧身滑入包厢,与西摩尔相对而坐。

“你好。”西摩尔喃喃道,嘴里塞满了火辣辣的辣椒,“有什么新闻?”普鲁特总是掌握着最新消息。他整天开着出租车在蒂华纳东转西转,一路上什么人都能碰见。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克里斯·普鲁特立马就可以亲眼见证,而且有可能的话,还能从中捞到一些好处。普鲁特这个人基本上就是在以各种副业为生。

“听着。”普鲁特向西摩尔俯过身去,沙黄色的干瘦脸庞因聚精会神皱了起来,“看见这个了吗?”他从紧握的拳头里扔出一颗胶囊,让它滚过桌面,随即又立刻用手盖住了它。胶囊瞬间消失了,和出现时一样突然。

“看见了。”西摩尔继续进餐。

普鲁特抽搐两下,低声说:“嘿,嚯嚯。这可是JJ-180。”

“那是什么?”西摩尔感到闷闷不乐,疑心重重。他暗自希望普鲁特能赶紧离开克桑托斯,去找其他潜在的客户。

“JJ-180,”普鲁特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身体大幅度前倾,他的脸几乎贴上了西摩尔的,“就是即将以‘弗洛芬那君’这名字在南美上市的药,‘JJ-180’是它的德国名称。它是德国化学公司发明的,用一家阿根廷的制药公司打幌子。他们没法把它运进美国,就连在墨西哥这儿都不那么容易搞到,你能相信吗?”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西摩尔再一次充满厌恶地注意到,就连他的舌头也染上了奇怪的颜色,仿佛受到了某种非自然物质的腐蚀。他反感地向后退了退。

“我还以为在蒂华纳什么都能买到。”西摩尔说。

“我也是。所以这个JJ-180才让我这么感兴趣。于是我就搞了一些过来。”

“你试过了吗?”

“今晚就试。”普鲁特说,“在我家。我有五颗,有一颗是给你留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什么效果?”不知怎的,他很关心这问题。

普鲁特跟着他内心的节奏晃来晃去,说:“幻觉,但不仅如此。咦嘻嘻,唔啊啊,飞啊飞啊。”他的眼睛失去光亮;他回到只有自己的世界,无比幸福地笑了。西摩尔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普鲁特才回到现实,“每个人都不太一样。好像是跟康德所说的‘感知的形式’有关系。你懂吗?”

“也就是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西摩尔说。他读过《纯粹理性批判》,很喜欢书中的写作风格和思想。他在自己的狭小共寓里存了一本实体书,上面有很多笔记。

“对!它会改变你对时间的感知,所以应该算作时证类药物①,对不对?” 普鲁特看起来因这个念头而十分兴奋,“有史以来第一种时证类药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反时证药物。除非你真的相信你感受到的内容。”

西摩尔说:“我得回TF&D了。”他起身要走。普鲁特把他重新按回座位上,说:“五十块。美元。”

“什——什么?”

“一颗胶囊的价钱。蠢蛋,这可是稀罕货。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普鲁特再次扔出胶囊,让它短暂地在桌面上滚过,“我本不想给你,但这会是一场不错的体验。我们可以悟‘道’,就我们五个。在这场恶心的战争中找到‘道’,难道不值五十美元吗?错过这次机会,你恐怕就再也见不到JJ-180了,墨西哥的那帮混蛋正要严查从阿根廷来的货,而且他们很厉害。”

“它真有那么不一样——”

“哦,当然!听着,西摩尔。你猜我刚才开车时差点儿轧上什么?你的小车。我完全可以把它压扁,但我没有。我到哪儿都能看见它们,随随便便就能压扁几百辆……我每隔几个小时都会开去TF&D一趟。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蒂华纳当局一直在问我知不知道这些该死的小车从哪儿来。我说了我不知道……所以帮我个忙吧,如果我们不能今晚和‘道’融为一体,我也许就会——”

“好吧。”西摩尔呻吟着说,“我买一颗。”他掏出了钱包,认为这完全是一场欺诈,并没期待这笔钱能换来任何东西。今晚的聚会恐怕只是一场浮夸的骗局。

他错得不能再离谱了。

基诺·莫利纳里,雷格抵抗战中地球至高无上的领导,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卡其布的衣服,胸前挂着他唯一的军功章:由联合国代表大会十五年前颁发的金十字一等奖章。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注意到,莫利纳里急需剃须。他的下半张脸上满是胡茬,它们从皮肤深层一路长出来,仿佛擦不干净的黑色泥土。他的鞋带和裤子拉链一样大敞。

埃里克心想:这个人的外表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维吉尔一行人依次钻进房间,看见他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但莫利纳里并没有抬头,呆滞的表情和散漫的眼神也一直没变。他显然病得厉害,衰弱不堪。公众对他身体情况的印象看来相当准确。

让埃里克惊讶的是,现实中的“鼹鼠”和电视里一模一样,并没有更高大、更稳健、更有威严。他看起来不可能是领导人,但他确实是。在法律上,他无论在哪个层面都保有原本的权力,不必服从于任何人——至少是地球上的任何人。而且埃里克突然意识到,尽管莫利纳里的身心健康都如此堪忧,他仍然没有让位的意愿。不知为何,这一点相当明确。也许是因为他能以这副懒散放松的姿态、以自然的面貌面对一群有权有势的人。“鼹鼠”就这么袒露着真实状态,没有伪装,也没摆出英勇军人的架势。埃里克想:要么他已经神智糊涂到不在乎,要么就是现在有些更重要的事到了危急关头,他不愿把仅剩无几的气力花在震慑别人上,何况这些还是和他来自同一颗星球的人。“鼹鼠”已经超越了这些世俗之见。

不管这究竟是好是坏。

维吉尔·艾克曼低声对埃里克说:“你是医生。你问问他,看他需不需要医护。”他看起来也同样忧心忡忡。

埃里克望向维吉尔,心想:带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所有安排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为了让我见到莫利纳里。其他一切、其他所有人都不过是个幌子。为了骗过利利星人的幌子。现在我懂了,我看清了事情的真相,也明白他们想让我做什么。原来如此。他意识到:这就是我必须治好的人,从现在开始,我的技术和天赋都必须为了这个人而存在。必须如此,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没有其他可能,关键在此一举。

他弯下腰,犹豫地说:“秘书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让他说不下去的并非敬畏,半躺在他面前的男人无法唤起别人的敬畏之心。他说不下去只是出于无知。对这样地位的人应该怎么说话,他完全没有概念。“我是个全科医生。”最后他这么说,并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有多空洞,“也是器官移植手术医师。”他顿了顿。对方毫无反应,无论是视觉上还是听觉上。“那您在华盛——”

莫利纳里突然抬起头,眼神变清澈了。他注视着埃里克·斯威特森特,然后那熟悉的浑厚嗓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去他的,医生。我没事。”说完后,他微微一笑。那是个短暂但充满人情味儿的微笑,表示他完全理解埃里克笨拙艰难的招呼。“玩得开心点儿!活出1935年的风范来!这是禁酒令期间吗?不,那应该是更早的事。来杯百事可乐吧。”

“我正想尝尝覆盆子味的‘酷爱’呢。”埃里克找回了些许冷静,心跳速度也回归了正常。

莫利纳里愉快地说:“老维吉尔把这儿建得可真不错。我趁这个机会四处逛了逛。我应该把这整个该死的世界都没收充公。投在这里面的私有资本太多了,这本来是应该贡献给星际战争的军资。”他那半开玩笑的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严肃。这个精美的人造世界显然让他很不舒服。正如地球全体公民所知的那样,莫利纳里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偶尔也会出现不为人知的奇特插曲,让他过上一小段仿佛普里阿普斯②式的奢侈假期。然而最近,据说这些放纵的小假期也逐渐消失了。

“这位是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维吉尔说,“地球上最优秀的器官移植外科医生,你肯定也在总司令部人事档案里读到过。在过去十年里,他往我体内装了二十五个人造器官——还是二十六个?我花了大价钱,他每个月都能赚一大笔。但还不如他心爱的老婆赚得多。”他冲埃里克咧嘴一笑,瘦到皮包骨的长脸上洋溢着父亲般的和蔼。

片刻沉默后,埃里克对莫利纳里说:“我在等为维吉尔换新大脑的那一天。”他被自己声音中的不耐烦吓了一跳。恐怕是因为维吉尔提到了凯茜。“我准备了好几个,随时待命。其中有一个是真正的暴食户。”

“‘暴食户’。”莫利纳里喃喃道,“我没能好好了解最近几个月出现的新词……纯粹是太忙了。有太多官方文件要准备,要在太多奠基典礼上发言。这场战争就像暴食户一样,再多的资源也填不满,你说是不是啊,医生?”他用充满痛苦的黑色大眼睛盯着埃里克,埃里克看见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一种不正常的、不属于人类的强烈情绪。它是一种生理现象,一种敏捷的条件反射。他一定在儿时就形成了这独一无二、优于常人的神经回路。“鼹鼠”的目光中所蕴含的威严、精明,以及力量都远远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埃里克在那目光中看清了他们所有人与“鼹鼠”之间的差异有多大。在“鼹鼠”体内,连接头脑与外在现实的主要通路——也就是视觉——极为发达,远超出常人的想象。无论有什么东西胆敢挡他的道,他都能全盘掌控。此外,这无与伦比的视觉能力最主要的特质在于警觉性。正因如此,他能够感受到伤害迫在眉睫。

仰仗这样的能力,“鼹鼠”存活至今。

然后埃里克又意识到了一件事,在这么长得令人疲惫而难挨的战争岁月里,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无论是什么时代,无论人类社会到达了哪一阶段,甚至,无论在哪个地方,“鼹鼠”都将是他们的领袖。

“秘书长,”埃里克无比谨慎,极其委婉地说,“每场战争对参与者而言都是一场苦战。”他停下来,思考了片刻又补充,“战争开始的时候,先生,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要自愿参与两个种族之间漫长而古老的激烈战争,这就是我们种族和星球必须要付的代价。”

一片沉默,莫利纳里无言地审视着他。“而利利星人,”埃里克说,“和我们是同族的。基因上我们有亲缘关系,没错吧?”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沉默,一片没人填补的无言虚空。 过了一会儿,作为回应,莫利纳里放了个屁。

“给埃里克讲讲你肚子疼的情况吧。”维吉尔对莫利纳里说。

“疼的情况啊。”莫利纳里做了个苦脸。

“让你们见面的唯一目的——”维吉尔起了个头。

“是。”莫利纳里粗暴地厉声道,上下晃着他的大脑袋,“我知道,你们也都知道,就是为了这个。”

“我相信斯威特森特医生一定能帮助你,秘书长。就像相信税收和劳动工会一样。”维吉尔继续说,“我们这些闲杂人等这就穿过大厅,到那边的套房里去。让你们不受打扰地交谈。”他带着不常出现的谨慎走开了。整个家族的人和公司雇员都随之离开,剩下埃里克·斯威特森特自己对着秘书长。

沉默片刻后,埃里克说:“好吧,先生。请告诉我你腹部有什么不舒服,秘书长。”无论如何,病人就是病人。他在联合国秘书长对面的扶手椅里坐下,条件反射地摆出职业姿态等待着。

①Tempogogic,作者生造词。

②希腊神话中的生殖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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