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8月11日(星期日)
“就是这部电话,完事了直接挂掉就行。”
负责若槻的护士如此说道,然后绷着脸转身离开。护士是个身材微胖,但眼睛大而有神的京都美人。她一直都对身负重伤的若槻抱有同情,态度也和蔼可亲,这是怎么了?
若槻道了谢,护着用三角巾挂在脖子上的右臂,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然后拿起电话听筒,通话处于保留状态。
“喂,我是若槻。”
“……喂。”是阿惠的声音。护士没说电话是谁打来的,所以若槻吃了一惊。
“喂?阿惠?”
“你的伤,不要紧吧?”
“嗯,手术很成功,会好的。医生说伤口是被锋利的刀一口气划出来的,愈合起来反而快。”
“哦……我是看新闻知道的,吓死了……”
“嗯……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若槻忽觉砸死菰田幸子时的触感重归握着听筒的手心。
那像是一种柔软的、质地类似于豆腐的物质,装在薄薄的素烧瓶子里。它是那样脆弱,稍微用力一砸,便会碎得不成原样。就是那样一个东西,掌控着我们的一切。
“我很担心你的伤势,又怕你缓不过来……”
若槻几乎没有自己杀了人的感觉。菰田幸子的死留给他的,唯有生理上的不适和隐隐的苦涩。
他对自己能这么想得开颇感惊奇。虽说菰田幸子多次行凶,手段残虐至极,但她无疑和自己一样是人。然而,“终结她的性命”令他产生的情绪波动,和把步甲虫扔进装有对二氯苯的毒瓶时一样微小。他甚至对自己没怎么感受到良心的谴责产生了些许愧疚。
“我没事啦。当时也没别的办法啊。不瞒你说,警察才找我问过话呢。虽然没有目击证人,但警察也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说是应该会算我正当防卫的。”
“哦,那就好。”
阿惠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若槻能感觉到她的记挂,心里暖洋洋的。
“不过你只有一只手能用,很多事都不好弄吧?”
“是啊,所以我妈在这儿找了个酒店住下,每天来医院照顾我,都让她别来了……”
“要是我能飞过去看你就好了……”
“哎呀,我挺好的,没事。倒是你……已经不要紧了?”
“嗯。”
若槻心想,她是不是想起了在黑屋的经历?再坚强的人碰到那种事都不一定承受得住,更何况是阿惠这种心思格外细腻的……
“我的想法没变。”阿惠吸了口气,幽幽道。
“啊?”
“我还是坚信,没有人生来就是邪恶的。”
若槻被她说得有些哑口无言。
“你遭了那么大的罪,就不恨她吗?”
“我很怕她,也很恨她,甚至想杀了她。可就因为这个把她当怪物对待,那我就一败涂地了。”
“哪怕她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若槻半信半疑地问道。
“孩子会下意识地用别人对待他们的方式来对待这个世界。她肯定是从记事前就受尽了这样的对待,所以只会用那种方式活着。肯定没有人教过她,伤人、杀人是不对的。”
看来,那样恐怖的一段经历也没能改变阿惠的信念。若槻被她的坚强折服,同时也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所以你还是觉得菰田幸子不是心理变态?”
“别用这个词。我是不想说死者坏话的,但我总觉得那个金石才是真的心理有问题,他不过是把自己心中的邪恶投射到了别人身上。”
“你对他也太苛刻了吧?”
“你光顾着菰田夫妇,没看清金石的真面目。”
“真面目?”
“真正危险的,反而是金石那样的人。”
“啊?”
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中,金石助教显然是受害者。在若槻听来,阿惠的说法着实不妥。
“我就知道你一时半刻也理解不了……因为我认识金石的同类,而且,他们是跟我很亲近的人。”
阿惠说的是谁?若槻很是诧异。
“说起这个,我还得跟你道个歉。”
“啊?”
“你最近不是给我家打过好几次电话吗?我昨天才听父母说起……”
“你说这个啊……那也是因为你受的刺激太大,还没恢复好。”
“才不是呢,那都是借口。他们只是想拆散我们罢了。”
“毕竟闹出了那种事,伯父伯母会那么想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的,根本就不是因为那些!”阿惠的情绪好像有点儿激动,“我父母希望每一件事都能按他们的想法来。他们希望我永远都不要长大,最好一直都跟洋娃娃似的,穿着带花边的漂亮衣服,迈着小碎步走来走去。”
“但……那也是因为他们太宠你了吧。”
“才不是呢……我从头跟你解释。”阿惠深吸一口气,洪水决堤般叙述起来。
“我父母的婚姻几乎就是一场政治联姻。年轻的企业家,娶了城市银行分行行长的女儿,他们对彼此没有任何感情。据说结婚以后,他们的关系也一直都很冷淡。旁人生怕他们离婚,就催他们赶紧要孩子,不是都说孩子是婚姻的纽带吗?可那些人有没有想过,被活活当成纽带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总是被两边拉扯着,感觉人都快被撕裂了。”
“你是夹在父爱和母爱中间左右为难吧。”
“也不是。我父母只是在拿我博弈,看谁能随心所欲摆布我。我当然盼着父母能够和睦相处,所以心里一直都很痛苦。我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听了一个人的话,就会伤害到另一个人。可他们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本就没有爱过任何人。”
“但他们总归是爱你的吧?”
“不。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所以他们不容许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准备来京都上大学的时候,他们也是百般阻挠。这次的事情,也只是他们刁难的借口罢了。”
在亲子关系有问题的家庭长大的孩子,往往很容易钻牛角尖。若槻认为阿惠的说法肯定有曲解和夸张的成分,但回想起与她父母通电话时感到的寒意,有些细节又确实对得上。
“我对金石助教的第一印象就不太好。听他发表了一些见解之后,我就意识到他跟我的父母是同一类人,对人抱有冷酷偏见的人,都会散发出相似的气场。”
“怎么听起来就好像伯父伯母有某种人格障碍似的。”
“没有啊,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也许加个‘几乎’会更准确一点儿吧。问题在于,他们都有一种病态的厌世主义思维,对人生和世界抱有深不见底的绝望。他们会把那种漆黑的绝望投射到自己看到的所有东西上,绝不认同人的善良与上进心有可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若槻沉默不语。
“也难怪他们会带着超乎必要的恶意去看待世间的所有事物。为了保护自己,他们玩弄起了巧妙的手段。他们不跟任何人构建情感纽带,也不依恋任何人,如此一来,即使遭遇背叛,也不会受到伤害。而且他们会给所有威胁到自己的东西贴上邪恶的标签,这样就能在关键时刻毫不心疼地将其排除。在我看来,有人格障碍的人一眼就能被看出来,问题并不大。真正在毒害社会的,反倒是这种看似普通的人。”
若槻有点儿心虚,只觉得阿惠好像是在指摘他的冷酷无情,也许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杀人带来的良心苛责,下意识地将菰田幸子划出人的范畴。确实,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通过这种心理层面的小手脚轻易转变为杀人犯。这也许比金石所谓的心理变态者的存在更加可怕。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会团结一致。把自己的情绪放在一边,为了共同的利益携手合作,别提有多默契了。在高中的世界史课上学到合纵连横的时候,我最先联想到的就是父母。”
阿惠一反常态变得健谈。若槻忽然想起了金石引用的那句话——通往地狱的道路,是善意铺就的。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样的谚语,但这也算是厌世主义的极致了。不过反过来兴许也说得通——恶意造就的围墙,也能发挥出防波堤的作用。因为对父母的抵触,阿惠在心中筑起了一层坚硬的“壳”。也许就是这层“壳”在机缘巧合下保护了她,没有让她因为在黑屋的那段可怕经历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
“……最近他们编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借口,安排我跟我爸公司的年轻员工见面。两个平时势同水火、互相憎恨的人,偏偏在这种场合互相递眼神,串通一气,用意简直不能再明显了。光是在一旁看着,我都觉得恶心。”
不经意间,阿惠说出了这么一番让若槻不能置若罔闻的话。若槻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问道:“感觉那人怎么样?”
“我可讨厌了。虽然是东大毕业的,可一看就是那种混运动队的人,皮肤晒得黝黑,身高大概一米八,肩膀很宽,头发梳成整整齐齐的三七开,每次见面都摆出一副开朗阳光的样子。”
若槻不禁担心起来,阿惠不会是看上那人了吧?
“不过他既然能被我父母看中,搞不好那些表象都是装出来的。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由他们摆布了。我的人生我做主,选谁做人生伴侣,也是我自己说了算。”
“嗯。”若槻顿感暖流涌上心头。
“我再过一阵子就回去,你耐心等着吧。”
“真的?可伯父伯母那边……”
“无所谓,我都下定决心要跟他们划清界限了。”
“你能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但还是再跟家里好好谈一谈吧……”
“用不着。不好意思啊,光说我了。”
“没事,感觉你比我想象的精神多了,我也放心了。”
“也说说你呗。”
“嗯……”
若槻环视休息室,所幸周围只有一个老太太在打瞌睡。
因手臂受伤大量失血后,若槻一直都有点儿贫血,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但他无论如何都想把这件事告诉阿惠。
“我解决了一个问题。一个对我来说挺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
“跟我过世的哥哥有关。其实你早就察觉到了吧?”
“……嗯。”
“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早就觉得是有什么隐情了,不过直到你提起小时候抓虫子的往事,我才意识到事情跟你哥哥有关。”
“为什么?”
“当时我问你是不是一个人去的,你纠结半天才说是跟哥哥一起去的,不是吗?我问昆虫的昆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你也是欲言又止,到头来还是没回答我。于是我就去翻了翻汉日辞典,这才知道昆有兄长、哥哥的意思。”
“哦……”虽已相识多年,但若槻还是再一次惊讶于阿惠的聪颖。
“我哥哥上六年级的时候,从公寓楼顶跳下来死了。这些年,我一直都认为哥哥是被我害死的。”
若槻告诉阿惠,他当年因为校霸的威胁,不敢把哥哥受欺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阿惠一声不吭,耐心听着。
“但我渐渐冒出了一个念头,也许真相并不是那样的。这个念头还得从我去黑屋救你那天说起。”
“怎么说?”阿惠自是一头雾水。
“我在漆黑的厨房里看到了一个很大的空笼子,连土佐犬都能塞得下的那种,搞不好就是用来关金石助教的……”
若槻意识到自己险些说出会让阿惠想起那段恐怖经历的话,连忙切入正题。
“那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觉得那不单单是错觉。然后我就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的一幕——夜晚的公寓阳台上,放着一个空笼子。当然,那个笼子比黑屋的小多了,也就鸟笼那么大。笼门是开着的,里面什么都没有。而且我看到那个笼子的时候,恰好是哥哥出事的那天晚上。”
“家里是不是养了什么小动物?”
“我哥哥养了一只花栗鼠。他很喜欢小动物,会用葵花子喂它,在笼子里铺好纸,清理粪便……每天都照顾得可细心了。遇到烦心事,心里难受的时候,他都会坐在阳台上,盯着花栗鼠看。”
“……然后呢?”
“放走花栗鼠的不是我,也不是我妈。因为我妈最怕长得像老鼠的小动物,绝不会去碰那个笼子。所以这意味着,是我哥哥在死前打开了笼子。”
“……他是想在走之前让花栗鼠回归大自然?”
“我觉得不太可能。真是这样的话,他应该会把花栗鼠带去森林这种更合适的地方,然后再放生。毕竟在新村的阳台放生,花栗鼠也活不下去啊。”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猜他并不是放走了花栗鼠,而是花栗鼠自己溜走了。当时哥哥很难受,想跟花栗鼠玩一会儿排解一下。也许是他刚打开笼门,花栗鼠就蹿了出去。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于是哥哥拼了命想把它抓回来……”
“一路找去了屋顶?”
“应该是的。我们家的公寓楼有点儿年头了,表面有很多凸起的混凝土块,花栗鼠很容易就能爬上屋顶。我哥哥肯定是找去了屋顶,然后看到花栗鼠跑到了铁丝网外面。”
“那岂不是……意外事故吗?”
“要确认是不是事故,其实容易得很,甚至不需要查当年的报纸。因为我妈是销售代表,她给我哥买了我们公司的保险。所以我只要用电脑查一查记录,就能找到一个叫死因代码的东西。这些年我一直都不敢查,但前些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查了一下。”
“结果呢?”
“死因代码是482,指代意外坠落。慎重起见,容我补充一下,意外坠落是不包括自杀的。”
阿惠叹了口气。
“原来都是误会……可你怎么会生出那样的误会呢?”
“哥哥出事以后,我就跟得了自闭症一样,认定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跟任何人聊过哥哥的事情,连报纸上的报道都没看过。因为那段日子过得太煎熬了,直到现在,我都不太能回忆起当时发生了什么,”若槻轻吐一口气,“昨天,我找我妈问了问。她说,警方断定哥哥是为了抓回逃跑的花栗鼠翻越了铁丝网,结果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她还以为我肯定是知道的,大概压根儿没想到我为这件事纠结了那么多年。”
“那真是太好了,这下就能彻底摆脱困扰你多年的负罪感了。”
“嗯。”若槻突然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阿惠扑哧一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我想你了。”
“真讨厌,感觉你是别有用心呀。”
“哎呀,别问那么多,赶紧回来吧。”
“看情况吧……”
若槻被阿惠吊胃口的语气惹急了,喊道:“还不懂啊?我是馋你了啊!”
忽然,他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去,只见刚才那位护士不知在什么时候回到了休息室,看着他目瞪口呆。
若槻羞红了脸。
8月23日(星期五)
若槻将斜挎包挂上左肩,走出公寓。分部的惊魂一夜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于目前只有左臂能用,他放弃了骑山地车上班,改坐地铁,从御池站坐到四条站。
他用眼睛的余光瞥着御池站画廊中展出的艺术品,乘自动扶梯去往地下。
万幸的是,菰田幸子造成的伤口没有感染,一周左右就顺利愈合了。
前半程是从千叶飞来的母亲伸子在照顾,后半程由阿惠接班。多亏两人的精心照料,若槻得以在第二周出院。但由于伤处至今隐隐作痛,所以他还缠着绷带,也会不时服用止痛药。
若槻过上了滴酒不沾的日子,因为喝酒不利于伤口恢复,这也是他生活的一大改变。考虑到在短短一个月前,他还埋头狂奔在通往酒精中毒和肝硬化的道路上,说那一夜改善了他的健康状况倒也未尝不可。
成天躺着不动,性欲自然高涨。奈何阿惠以“影响伤口恢复”为由吊着他,搞得他颇有些欲求不满。
最麻烦的莫过于洗澡的时候,得用塑料袋把右臂整个裹起来,再用胶带把口子封死。坐进了浴缸,也得时刻提防右臂沾到水,好不费神。
单手洗澡还让若槻参透了一个事实,要想把左臂洗干净,光用左臂是绝对不行的。他尝试了各种笨办法,好比把毛巾铺在大腿上,用左臂去摩擦等,效果都不太好。如今他已彻底死心,打算等右臂完全好了再说。
在他出院后,八卦节目的记者在分部周围蹲守了好一阵子,一见到他就把话筒塞到他面前。但无论记者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所以这几天已经不见记者的人影了。
到分部后,他在电梯口遇见了以坂上弘美为首的女职员。她们跟他打招呼,他也点头致意。又是一个寻常的早晨,与出事前别无二致。
今天是他回来上班的第五天。在值得纪念的第一天,坂上弘美代表分部的所有同事递给他一束鲜花,大伙的掌声将他包围。
到了第三天,一切似乎都归于正常,只剩下了仅有一只手能用造成的不便。不过他的工作还是以审核文件和盖章为主,所以只能用左手倒也不至于太过头疼。
看样子,就算那天晚上他惨死在菰田幸子手下,最多也就是办公桌上放三天花而已。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同事们抛之脑后,好似被忙碌的日常工作掩埋了一般。
他不禁想起了高仓嘉子。
就在他住院的时候,人们在左京区的宝池公园发现了高仓嘉子伤痕累累的尸体。电话背景中的杂音果然来自叡山电铁。据说她的葬礼办得相当隆重,昭和人寿总部的社长都率领多名高管出席了。若槻没能参加葬礼,所以在出院的第二天就去了高仓嘉子和保安的墓前,悄悄献了花。
若槻走出电梯时,在总务室门口遇见了橘课长,他负责的是面向企业的销售业务,只见他腋下夹着几本今天刚上市的写真周刊。
“是若槻主任啊,这个看了没?”一见到若槻,橘课长立刻兴高采烈地翻到折了角的那一页给他看。
那是一篇关于菰田重德的报道。
据说在菰田幸子身亡的几天后,重德从医院楼顶跳了下来,企图自杀。因为医院建得不高,他伤得不重,但抑郁等症状严重恶化,目前已被转去了精神科病区。
报道附了一张重德躺在病床上眺望窗外的照片,天知道是怎么拍到的。
若槻瞥了一眼照片便移开了视线。
橘课长大概是坚信若槻肯定感兴趣,热情地帮他翻到下一页。
只见页面上印着两张人像照片。一张是个长相粗犷的男人的正面大头照,看着像证件照。另一张的主角是个身材丰满的年轻女人,正在花园模样的地方和小狗嬉戏。两人的眼睛都被打上了马赛克黑条。
“总之查到现在,那堆尸体里就只有这两个人确认了身份,其余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杂志上称,男的是菰田幸子的前夫,遇害时三十岁。女的遇害时年仅二十四岁,据说只是碰巧去黑屋推销化妆品而已。
“除了之前曝光的,警方高度怀疑菰田幸子还杀害了三个亲生的孩子。除了菰田和也还有三个哎!据说每一次都是为了骗保。其中有两个孩子投的是别家的寿险,但另一个貌似是在我们公司投的。”
白川义男,六岁……若槻记得这个名字。他用图书馆的机器查过这个名字,也在旧报纸上找到了相关的报道。
“你也真够倒霉的,碰上了这么个怪物。”
确实是倒霉吧。他也好,小坂重德也罢,还有其他人……可他们究竟有多倒霉呢?
百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在今天的日本,遇到菰田幸子这种人的概率到底是多少?
走近总务室时,葛西恰好放下电话。见转向自己的那张脸全无血色,若槻吃了一惊。
“早上好,出事了?”
“嗯……你过来一下。”葛西桌上摆着一沓文件,那是身故理赔的申请材料,附有报纸相关报道的复印件。
“眼熟吧?就是我们在菰田幸子袭击分部的那天受理审核的那份。”
若槻想起来了,是那起纵火导致房屋全毁,妻儿三人葬身火海的案子。三人共有十一份保单,其中两份投保未满一个月,保额共计七千万日元。
若槻刚准备找下鸭的站长了解情况就出了事,所以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参与过这件事。
“这事我也找下鸭站长问过,但他起初死活不说真话。昨天我把他叫来分部,面对面谈了很久,他总算老实交代了。原来这两单是客户主动去的下鸭站,说是想买不返还本金的消费型保险,而且附加险什么的一概不要,要求把保额尽量做高。”
“那岂不是很可疑吗?新单的人怎么就没在那个时候严格审核呢?”若槻问道。
“因为下鸭站那个月业绩惨淡,分部总经理跟外务次长他们肯定给了站长很大的压力。所以站长才让销售代表谎报军情,号称客户是经人介绍才来的,说什么都要把合同签下来。”
保险公司的站长时刻面临着巨大的业绩压力。分部每个月都会召开站长大会,若槻也旁听过几次,被会场那非比寻常的气氛吓得不轻,那场面直让人联想到传销组织和宗教团体的集会。
业绩好的站长享尽吹捧,而没有达标的站长则惨遭集体炮轰。被骂作“不中用的饭桶”,连人格都被全盘否定,都得咬牙忍着。据说在其他分部,还有总经理抬脚踹人、下跪反省之类的事情。
想及此处,若槻就不忍心再责怪耍小花招的站长了。
“这把火是从简易保险烧起来的,毕竟他们审查严格是出了名的。于是我们公司也接到了协查请求。一查才知道,简易保险、其他寿险和互助保险的保额加起来足有三亿多日元。”
若槻看了看申请材料,签约人与受益人都是宫下龙一,生于1963年,今年三十三岁。
“这人是干什么的?”
“说是当过钢筋工,但现在是无业游民一个。单算签约后的头一笔保费,每个月都要近三十万,据说交的钱都是问高利贷借的。”
不适的触感扫过背脊,右臂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这不,我刚接到宫下的电话,那叫一个气势汹汹啊……他质问我们为什么不给钱,说是这就过来讨个说法。要是谈下来的结果不能让他满意,他就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他住得很近,大概再过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就到了。内务次长今天去绫部了,只能委屈你这个大伤初愈的跟我一起去会会他了,行吗?”
“好。”
连身经百战的葛西都脸色发僵,处理菰田幸子一事时,他都没怎么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人寿保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走回工位的若槻扪心自问。
日本的寿险投保率高居全球第一,因为这套系统与日本良好的治安和爱存钱、工作勤勉的国民性实现了完美的契合。随着平均寿命的延长和日本经济的稳步增长,各大寿险公司自是春风得意。然而,好日子似乎已逐渐沦为黄粱一梦。
因为日本全社会面临着如美国正在日益深化的道德沦丧一样的危机。轻视精神价值、金钱至上的风潮,思考力与想象力的衰退,对社会弱势群体缺乏关怀等,种种问题的前兆,早已在财险领域萌芽。甚至有说法称,骗保占了财险理赔金额的半壁江山,这种情况蔓延到寿险只是时间问题。
这将导致保障成本的大幅上升,最终让全体国民为之埋单。
这仅仅是世纪末和过渡时期特有的现象吗?还是说,这是全社会正朝着不可逆转的悲惨结局迈进的信号?
人们曾一度以为,道德风险,即起因于人类心理的危险会随着社会的进步不断减少。然而,现实正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真的是被死去的金石和部分社会生物学家炮轰的福利制度吗?若槻实在没觉得,日本当前的福利制度有那么体贴弱势群体。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在暗示我们,农药、食品添加剂、二(左口右恶)英和电磁波等形成的环境污染,正从各个角度逐渐侵蚀我们存在的根基,也就是基因?
金石在若槻面前描绘了一幅荒凉的未来景象。
由于罪犯太多,所有的监狱爆满,刑事审判也因为耗时太久丧失了原有的功能。城市居民几乎无法在夜间外出,新村小区化作贫民窟,公共设施因污损变得面目全非,无法使用。
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全面到来与犯罪率的飙升,财政支出直线上升,不见拐点。再加上猖獗的偷税漏税行为和寄生虫一般的政府官僚,国家财政迟早会崩盘。不,说财政已经崩盘了也许并不夸张。而在这样一个丧失秩序的黑暗社会中,会有各路心理变态者上蹿下跳。
在金石看来,他们才是最适应新社会环境的先进物种,而且他还预言,我们的社会终将被他们吃干抹净。
那是病态的厌世主义织成的幻影吗?
又有谁敢断言,那栋充满尸臭的黑屋不会是社会未来的模样?
阿惠坚信世上没有天生的罪犯。她认为,恶劣的环境与幼儿时期遭受的心理创伤才是犯罪的温床,给人贴标签是大错特错。
若槻早已下定决心,相信阿惠。
人寿保险是一套旨在对冲人生风险的系统,以统计学思维为父,以互助思想为母。
绝不是对人头的悬赏。
二十多分钟后,电梯一阵轰鸣。
直觉告诉若槻——来了。他不禁周身一颤,也许他即将接待的,也是菰田幸子的同类。
很久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科学节目中的一幕突兀地浮现在若槻的脑海中,那是一部由外国电视台制作的纪录片,以蚂蚁为主题。
画面中,无数蚂蚁在树枝上疯狂奔走,那好像是一种栖息在树洞中的蚂蚁。它们钻进巢穴,拼命往外搬运卵、幼虫和蛹,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镜头一切,原来“大难”是一条长相奇怪的毛虫,形似倒置的橡皮船。那是拟蛾大灰蝶的幼虫。灰蝶家族的许多成员与蚂蚁建立了共生关系,唯独拟蛾大灰蝶会袭击树上的蚁巢,将卵、幼虫和蛹吃得干干净净。
拟蛾大灰蝶的幼虫沿树枝徐徐逼近,为了守护家园,蚁群拼死进攻。然而与蚂蚁相比,毛虫的体形是那样巨大,还披着厚实的皮肤,蚂蚁根本伤不了它。再加上它的足部宛如披着橡皮船的突起,蚂蚁的大颚根本无法攻击到它。
对蚂蚁而言,这种生物就是终极噩梦的化身。只见那大而长的身躯上下起伏,用无数对足牢牢抓住树枝,以缓慢却扎实的“步伐”逼近蚁穴。
蚁群采用密集队形,试图在毛虫面前筑起最后一道防线。对方却不以为意,直冲过来。蚂蚁用自己的身体构筑的防线被轻易冲散,七零八落地被甩下树枝。
结局已是显而易见,连减缓毛虫的行进速度都是奢望。其余的蚂蚁再抓紧时间,都不可能运走所有的卵、幼虫和蛹。
肉食性的毛虫终于抵达蚁穴。它将头悠然探入洞中,扭动身躯,将上半身拱了进去。然后驱动奇形怪状的口器,对着蚂蚁们没来得及带走的卵、幼虫和蛹大快朵颐……
电梯停了,梯门开启。
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身高肯定远超一米九。
葛西顶着一张惨白的脸站了起来,若槻紧随其后。
那人缩了缩脖子,推开玻璃门,迈入分部。他吊起的双眼,射出异常强烈的眸光。
他傲然昂起腮帮鼓起的粗野下巴,睥睨总务室的角角落落,眼睛一眨不眨。负责柜台业务的所有女职员瞬间仿佛全身麻木,一动不动。
在与他视线相交的一刹那,若槻的血压骤然升高,心跳激烈如擂鼓。
也许真正的噩梦,才刚刚拉开帷幕,若槻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