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7月9日(星期二)
若槻放下听筒,愣了好一会儿。三个多月来接连降临在他头上的每一件事,都那么不真实。
环顾四周,只见一些女职员正对着电脑检查文件,另一些则在柜台窗口接待客户,一切如常。低头看表,才早上九点半。既非丑时三刻,亦非黄昏时分,主宰此刻的,本该是平凡且无聊至极的日常。
有完没完了……若槻在嘴里嘀咕道。短短一年半前,他还在东京当着普普通通的工薪族,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那时,会临时找上他的工作也就奉命出席关于国家风险的讲座、撰写关于汇率动向的报告而已。至少,不会有认尸这般不祥的任务突然插入上午的工作安排中。
虽说他每天都在核查死亡证明,但证明和真正的尸体是两码事。自记事到今年,他从未见过真正的人类尸体。
万万没想到,他会在短短两个多月里看到第二具尸体。更何况,这次的死者可能是他认识的人。
干脆把检查尸体排进分部的常规工作算了,把办公桌改成传送带,每天早上往办公椅上一坐,尸体便会挨个儿传送过来。先来个吊死的,脖子上还缠着半截绳子。再来个烧死的,全身焦黑,缩成硬块。还有溺死的,尸体因腐败膨胀到了原先的三倍。核对照片和尸体的脸,再看看死亡证明和实际死因是否相符,最后给拴在尸体脚趾上的货签状纸条盖章……
然而,若槻不能永远瘫坐在那里,沉浸在妄想之中。他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向葛西与木谷内务次长汇报警方来电的内容。
“所以我得去认尸……”
“哦。呃,挺住啊……”木谷大概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不知该如何激励若槻才好。
“你能猜到大概是谁吗?”葛西压低声音问道。
“这……毕竟我这一年多发了不少名片,得看到了才知道。”若槻没说实话。
总觉得一旦说出口,猜测就会成真。他想尽可能多拖一会儿,直到不得不面对事实的那一刻。
“不好意思啊,劳烦你在上班时间抽空过来。”松井警官用扇子扇着脸说道,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天一早就下起了雨,所以空气很是潮湿,气温明明不高,却感觉很闷热。虽然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声响,但太平间里还是有一股淡淡的酸臭味。
“目前还没有找到其他有助于确认身份的线索,衣服被扒光了,手表、眼镜之类的东西也没戴。在附近找了一圈,就只找到了你的名片。虽然不能确定它与尸体有什么关系,但我觉得死者可能是去过你们公司的客户,所以能麻烦你仔细辨认一下吗?”
松井揭开盖着尸体的布。
看到尸体,若槻顿时惊大了眼睛,随即扭过头,用右手捂住了嘴,左手在裤兜中匆忙摸索着手帕。
“啊哈……早知道就应该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松井说得慢条斯理。他随即对一旁的年轻刑警吼道:“喂,带他去厕所!”
若槻甩开刑警的手,冲向太平间角落里的洗手池呕吐起来。
胃液气味刺鼻,吐司和咖啡的残渣都吐光了,胃袋的痉挛却没有停止。
“真要命,吐那儿会堵住排水管呀!”松井的话让若槻意识到,他是在报复自己。因为上次见面时,自己让他出了丑。既然是这样,就更不能一逃了之了。
“抱歉……您在电话里说的是认尸,所以我还以为脸是完好无损的,”若槻用手帕擦了擦嘴,拼命假装平静,“能让我再看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可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反正早餐都吐干净了。”
松井看着若槻,摆出一副略有改观的神情,然后再次揭开布。
若槻用手捂住嘴,抬起下巴,眯起一只眼睛,俯视台上的物体。
刚才那一瞥,便让他有了八成把握,奈何死者的面部特征已被彻底破坏,令他无法确信。
“如果里面的牙还在,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回轮到松井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了,但他还是默默戴上薄薄的橡胶手套,把手伸向遗体的下巴。
残存的下巴好似断裂的铰链,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看来距死亡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长得足够解除尸僵。门牙和犬牙都已消失不见,但右上侧的前臼齿还在。若槻看得清清楚楚,那颗牙上套着金冠。
我就知道……
“不好意思,我还想再看看左手腕。”
“这是有眉目了?”
松井换上写着期待的表情,揭开尸体侧面的布。手臂被连根切断,以手掌向上的状态摆在躯干边上。
“四肢都被卸下了。你是要看左手的手腕?”
松井举起尸体苍白的左手给若槻看,手腕仿佛活物,软绵绵地弯折起来。若槻的眼睛在桡骨的顶端发现了一块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胎记,位置、形状和大小都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知道了……可以了。”若槻闭上了眼睛,明明刚吐过,反胃的感觉却又涌了上来。
“那……这人到底是谁啊?”松井忙问。
“金石克己……是我母校的心理学老师。”
“走,我们上楼细聊。”松井两眼放光,仿佛发现猎物的猫。
若槻一回家便立刻锁门,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公寓的走廊中。
直到不久前,他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习惯,人在家的时候会开着门。但不知不觉中,他却养成了认真锁门的习惯。
他急忙打开冰箱,拿出一罐五百毫升的啤酒,直接上嘴喝,能感觉到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流下,冷却了胃里的热量。若槻总算松了一口气。忽然,他又担心起来,连忙查看面向公寓走廊的厨房小窗有没有锁好。
除了原有的月牙锁,小窗上下还装了两把螺栓锁,它们全都好好锁着。某天夜里,他做了噩梦,梦见菰田重德用玻璃刀在窗上开了个洞,打开月牙锁溜进他家。第二天上班前,他便心急火燎地去附近的五金店买了锁。不过事后冷静下来一琢磨,他便意识到自家用的是夹铁丝的防盗玻璃,不用额外加锁,也无法轻易突破。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种带有被害妄想色彩的行为既尴尬又可笑。他脱下西装扔在床上,只松开领带,便往桌前一坐。
金石惨不忍睹的尸体所带来的震撼,依然笼罩着他。
松井警官的话在脑海中回响。
“从营养状态和小伤口的愈合情况来看,死者很可能被关了一个星期到十天。其间只有水喝,而且还受了严刑拷打。”
若槻仰头灌酒。
“是活着的时候受的伤,还是死了以后才受的伤,看生活反应就知道了。他身上的大多数伤口都是还活着的时候造成的,卸下四肢的伤口也不例外。
“凶器是刃长四十五厘米以上的利刃,肯定是日本刀,凶手很可能跟黑帮有关。死者的背部、腹部以及四肢内侧的皮肤留有多道浅浅的刀伤,间隔数毫米。人的痛觉神经大多分布在皮肤表面,凶手很清楚这一点,是故意的,死者生前肯定受尽了地狱般的痛苦……”
金石死前的模样浮现在若槻眼前。金石对人类的看法过于冷漠和悲观,让他喜欢不起来,同性恋这一点也让他略感排斥,但他好歹关心过若槻的人身安全。
最近刚跟自己有过交集的人不幸惨死,而且凶手的手段残忍至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疑是一场噩梦。
那么,谁会对金石下此狠手呢?他再不情愿,都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肯定是他,脑海中的声音如此说道。金石对菰田很感兴趣,视其为研究对象。他贸然接近菰田,于是菰田绑架了他,用日本刀将他切得体无完肤。
问题是,菰田重德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就算他有病态的复仇欲,也该懂得权衡利弊吧?如果他没有杀死菰田和也,就没有必要把小猫的头撂在若槻家门口,此时杀人更是愚蠢至极。
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也令若槻百思不得其解。据说尸体被随意扔在了桂川的河滩上,虽说那地方不如渡月桥周边热闹,但还是有种刻意让警方发现的感觉。
再加上,掉在附近的名片。
难道那也是对他的警告?可若真是警告,对方又是为了什么呢?
思绪又绕回了原点。
重新梳理一下,警方为什么认定菰田重德是清白的?因为他们确认了菰田的不在场证明。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凶手是菰田的直觉印象,因为他在那个房间里亲眼看到,尸体跟前的菰田在观察他的反应,难道那只是他的错觉吗?
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但在这段时间里,若槻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幕,甚至还梦到过。印象不仅没有褪色,反而越发鲜明了。
然而,那真是原原本本的第一印象吗?
小小的疑问在若槻心中萌芽。他很清楚人的记忆是多么靠不住,也许这一次的记忆也不能免俗。说不定他在事后的每次回忆中都加入了独断的创作元素,单方面地将记忆扭曲得越来越脱离原样。
搞不好他此刻对这起事件的印象,几乎都是他自己捏造出来的。
不,不是这样的,唯独在这一点上,他有十足的信心。他将目光从菰田和也的尸体移向菰田重德时所感受到的战栗,绝不会有假。
逻辑彻底碰壁。忽然,他想起了阿惠说过的一句话。
“逻辑和情感原地兜圈子的时候,你应该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感觉。”
有道理,那就从直觉出发试试。遵从直觉的指引,便意味着凶手就是菰田重德。但松井警官说,菰田重德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在现实生活中,真能伪造出足以完全骗过警察的不在场证明吗?
若槻苦思冥想了许久,奈何思绪再次触礁,寸步难行。
他取出包里的《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放在桌上,正是从总部资料室借来的那本。
他呆呆看着封面,事到如今,再看这种东西怕是也不会有什么新的收获,但他此刻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于是他喝着啤酒,看起了罪犯们煞费苦心骗保的故事。看着看着,他逐渐被内容吸引,从冰箱里拿出第二罐啤酒时,他已是全神贯注。他还点了平时很少抽的烟,把空罐当烟灰缸用,心无旁骛地扫视书上的文字。
骗保其实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有谋杀骗保、自杀骗保、假死骗保(捏造死亡事故)等类型,有些案件则是签订保险合同这一行为本身带有诈骗元素。
书中引用的经典案例“粮商AM骗保案”最先引起了若槻的注意。
确切的案发时间与地点不详,据说事情发生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欧洲。某日清晨,人们发现粮商AM死在一座桥的中央,右耳后有贯穿性枪伤,不仅钱包不翼而飞,手表也被扯掉了,种种线索都表明这是抢劫杀人。警方逮捕了与AM住在同一家旅馆的一个男子,但此人拒不认罪。
警方认为此人有很大的作案嫌疑,但初审法官偶然注意到桥的护栏上有一道新鲜的小划痕。人们从河底打捞出一条结实的绳子,一头系着块大石头,另一头则绑着手枪。也就是说,粮商AM将拴着石头的枪垂在护栏边,开枪打穿了自己的头,然后手枪被石头的重量拽了下去,落入河里。
后续调查显示,濒临破产的AM为保障家人的生活购买了大额人寿保险,却得知自杀属于免责事由,于是便想出了这个假装他杀的诡计。
这简直是推理小说才会有的情节。更绝的是,后来柯南·道尔听说了这起案件,还真以它为原型创作了著名的短篇作品《松桥探案》,收录在《福尔摩斯探案集》中。
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荒诞——这句老话浮现在若槻的脑海中。在现实世界中,发生什么样的事件都不足为怪。
粮商AM骗保案是伪装成他杀的自杀骗保,但菰田和也若真是菰田重德所杀,那就是与之相反的伪装成自杀的谋杀骗保。在现实中,这样的例子又有多少呢?
若槻又翻了几页,发现后面有警察厅发布的统计表,按照伪装方法对1978年至1985年发生的谋杀骗保案件进行了分类,就是数据略有些旧。
表单包括了六十八起相关案件,其中占比最高的是伪装成第三者行凶的谋杀,足有二十五起。其次是伪装成交通事故,共二十三起。伪装成其他事故的有十八起,其中伪装成溺死的七起,伪装成煤气中毒和伪装成死于火灾的各四起,伪装成坠楼事故的则是三起。还有两起伪装成自然死亡,具体方法不明。
换句话说,竟没有一起是伪装成自杀的。自杀是很常见的死因,谋杀则极为罕见。然而在伪装方法这一领域,情况则恰恰相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可能是因为总共就只统计了六十八起案件,基数太小,所以碰巧不包含伪装成自杀的例子。其次,统计的对象仅限于败露的罪行,成功实施完美犯罪的案例中,说不定就有几起伪装成自杀的谋杀案。
不过若槻转念一想,伪装成自杀的谋杀骗保也许本就不多。虽说自杀免责条款是有期限的,但它仍是难以突破的瓶颈,而且将谋杀伪装成自杀的难度恐怕也超乎想象。
若槻翻看起了具体的案例,发现了一桩奇案。一位医生的妻子总会莫名其妙冒出自杀的念头,于是便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发现丈夫给妻子上了天价寿险,试图通过催眠诱导她自杀。
1980年,日本也发生了一起将谋杀伪装成自杀的骗保案。不知为何,上面提到的警察厅统计数据遗漏了此案。案例中某公司即将破产时,两名高管注意到,前社长买过一份保额两亿日元的保险,受益人设成了公司。于是两人将前社长灌醉,把他勒死,再吊上树枝,伪装成自杀。只不过本案的警方对死因产生了怀疑,经过调查,真相很快便大白于天下。
若槻心想,警方应该是通过面部淤血和索沟的异样识破了凶手的诡计,菰田重德又是如何攻克这一难题的呢?
若槻的思绪激烈动摇,搞不好菰田重德真是无辜的。
假设菰田是在下班回家后,碰巧发现了上吊自杀的和也。他参与过当年的断指族骗保案,被警方逮捕过,所以他也许是害怕警方怀疑到自己头上,所以才故意叫来若槻,让若槻成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菰田在下午一点半给分部办公室打了电话,而法医推测,菰田和也死于上午十点到正午之间,所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慢着,如果真是这样,那残杀小猫,还割下它们的头又是什么意思?如果菰田重德真是清白的,他又何必下这样的狠手?再者,菰田和也的保险赔款也已经到账了。现在唯一有可能成为导火索的,就是寄给菰田幸子的那封信。
那难道不是在警告他“别多管闲事”吗?那就意味着,菰田和也是被人害死的。
金石也是。
但凶手如果不是菰田重德的话……
翻着翻着,若槻的手指不自觉地停在了某一页上。只见小标题处写着“毒杀亲子案(蒂尔曼夫人骗保案)1951年联邦德国”。
若槻快速扫过案情梗概。
1950年6月,艾尔弗雷德·蒂尔曼的丈夫科特购买了一份带灾害附加险的人寿保险,保额五万马克。除此之外,他还购买了许多其他保险,每份保单的受益人都是他的妻子。后来,科特于同年9月去世。
1951年2月,艾尔弗雷德同时在三家人寿保险公司投保,被保险人都是她的儿子马丁。当时德国的法律对十四岁以下儿童的身故赔付金额是有限制的,但艾尔弗雷德强烈要求保险公司修改条款,确保马丁即使在年满十四岁之前死亡,她也能拿到全额赔付,这令销售代表颇感不解。
1951年3月,马丁迎来了他的十四岁生日,然后在同年6月死亡。葬礼上的艾尔弗雷德用手帕抹着眼泪,扮演了一个悲恸欲绝的母亲。通过调查,人们才知道她给马丁喂了铅溶液,却谎称那是药……
突然,金石的话语浮现在若槻的脑海中,仿佛金石的灵魂重归人世,为若槻注入了灵感。
“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
灵光乍现。也许他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先入为主,对菰田重德产生了怀疑,因为和也是幸子的拖油瓶。但真凶如果是妻子幸子呢?
在受害者为孩子的谋杀骗保案中,杀害继子的情况占了绝大多数。也许就是这一点让若槻产生了刻板印象,他根本就没想过,有母亲会狠心杀死自己的亲骨肉。
然而,除了蒂尔曼夫人一案,现实生活中有的是类似的案例。例如,枪杀阻碍自己再婚的孩子,将尸体沉入湖中;把孩子困在浴缸里,再放火烧房子……
这么一想,一切就都说得通了。菰田重德没有机会行凶又怎样,反正幸子有的是时间。
清晰的画面浮现在若槻的脑海中。先把绳子提前拴在门楣上,另一头弄成一个圈,偷偷拿在手上。再找借口把孩子叫来,让他站在带脚轮的椅子上,代替垫脚台。至于她用了什么借口,也许是让孩子帮忙拿高处的东西。亲妈的吩咐,孩子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照办,而换成菰田重德,怕是没那么容易。
幸子迅速从后面将绳圈套在孩子的脖子上,椅子是带脚轮的,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踢开。脖子被勒住后,孩子几乎是瞬间失去意识,根本来不及挣扎。
若槻不自觉地揉搓自己的手臂,明明没开空调,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而在情感层面,他仍对自己刚想到的这种可能抱有抵触。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去世后,从没上过班的母亲做起了保险公司的销售代表,含辛茹苦养育他们兄弟俩。
垃圾袋中的母猫面容狰狞,显然是想保护它的小猫。
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孩子,不该是母亲的本能吗?
然而,如果金石的说法属实,那就意味着“他们”对孩子的感情也许与我们正常人有着本质性的不同,搞不好跟昆虫和蜘蛛对自己产下的卵的感觉差不多。
婴儿随时都有可能被抱住自己的人捕食,却仅仅因为能闻到母亲的气味便安然入睡。
气味……
若槻想到了幸子的香水,还有萦绕在菰田家的诡异恶臭。
某些东西在脑海中如闪电一般串联起来。若槻拿起电话的子机,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阿惠家的号码。他早就该有所察觉了。
“喂……这里是黑泽家。”铃响过七次后,听筒那头传来了阿惠的声音。明明还不到十二点,但她好像已经睡下了。看来小猫的惨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她还没缓过来。
“喂,我是若槻,我有个很着急的问题,急需现在请教你。”
“什么问题啊?”她的声音很是低落。
“上个月去醍醐研究室的时候,老师是不是提起过,嗅觉障碍和情感缺失者有某种联系?”
“嗅什么?”
“嗅觉障碍,就是闻气味的能力有缺陷。醍醐老师提起的那个学生F不就有这毛病吗?”
“老师说过吗?我不是学这个的,记不太清了,”她终于振作起来,“稍等啊,书里应该能查到。”
窸窸窣窣翻书的声音传来,若槻等得心焦。
“有了……但不是学界定论哦。”
“没事,先念给我听听。”
“呃……‘被诊断为情感缺失的罪犯常见天生的嗅觉障碍’。” “情感缺失”一词被她念得格外夸张。
“为什么会这样?”
“有专家推测,那些人可能因为无法在婴儿时期闻到母亲的体味或乳汁的气味,情感的正常发展受到了阻碍。”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若槻心想,当这样的人成为父母时,自然也不会对孩子萌生正常的亲情。
当然,他不能就此倒推,说有嗅觉障碍的人必定会成为情感缺失者。不过……
“哎,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听完若槻的解释,阿惠陷入沉默。若槻觉得这也难怪,毕竟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观点。
“你是不是说过,那位母亲手上有割腕的伤疤?”阿惠的问题令若槻颇感意外。
“对,可你怎么问起这个了?”
“书上说,情感缺失者不仅不在乎别人的性命,对自己的生命也漠不关心,所以容易出现多次自杀未遂的情况……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对你有没有参考价值。”
若槻一时语塞。
他想起了幸子手腕处的伤疤,碰巧看到那些伤疤,也是促使他先入为主,认定幸子是受害者的因素之一。因为他当时认定幸子是想自杀,所以才会来电咨询保险的免责条款。
然而,也许她打那通电话并不是在为自杀做准备,而是想谋杀亲子,并伪装成自杀。
心地善良的保险公司主任却自以为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一心劝对方不要自寻短见,不惜吐露折磨自己多年的心理创伤。听完他的叙述,幸子心生一计,让这个老好人当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好了……
挂断电话后,若槻仍怔怔沉思许久。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一切都还只是假设。但……
电话铃突然想起,吓得他跳了起来。无声电话的狂轰滥炸,令他几乎对打来家里的电话心生畏惧。是不是阿惠又想起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然后拿起子机:“喂?”
“喂,请问是若槻先生家吗?”
光听声音,若槻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对,非常感谢您前些天的指点。”
“我是醍醐。不好意思啊,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还没,上次真是太麻烦您了。”
“我正在重读那篇作文,有一些发现,觉得这事拖不得,这才给你打了电话,先说结论吧,那篇作文所写的梦确实有异常之处。”
无巧不成书。莫非醍醐教授跟他一样,也在琢磨那起案件?
“可您那天不是说,《梦》的作者不像是有情感缺失的样子吗?”
“对,我觉得有问题的不是《梦》,而是另一篇《秋千的梦》。我终于想起来了,那个梦和法兰兹的书里提到的梦一模一样。”
玛丽-路易丝·冯·法兰兹是荣格的得意门生,据说醍醐则子教授在瑞士的荣格学院深造时也得过她的指点。
“第一次读的时候就该发现的,问题不在于秋千,而在于作者对秋千的情感反应。”
“怎么说?”
“从头再看一遍那篇《秋千的梦》,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站上秋千,荡来荡去。’‘秋千越来越快,能荡到很高的地方了。可我还是用力荡,越荡越高。’‘我脚下一滑,从秋千上掉了下来。一路跌落到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醍醐教授停顿片刻,似乎在给若槻留出思考的时间。
“和《梦》对比着看,区别就会更明显。《秋千的梦》里只有对动作的描述,却没有一个表示情感反应的词,不是吗?从头到尾,唯一跟表达情感沾边的就只有那一句‘我觉得好玩’。”醍醐教授的语气越发激动。
“你知道吗?正如荣格所说,梦中的天空和大地代表了潜意识光谱的两极。虽然都是潜意识,但天空是集体潜意识的领域,大地则代表身体的领域。对人而言,在两者之间激烈摇摆本该产生巨大的压力。文章的作者明明在对立的两极之间来回游走,却丝毫不感到焦虑,只觉得好玩,这只能用异常来形容。特别是最后落入黑暗那段,正常人置身那样的场景必然会感到害怕,作者却只说‘一路跌落到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这简直跟法兰兹分析过的那个梦一模一样。”
若槻咽下一口唾沫。
“那法兰兹老师是怎么说的?”
“听说她当时是这么说的——‘他没有心!’”
“没有心?”
“法兰兹分析的梦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做的,但她事先并不知情。”
那晚,若槻不得不借助更多的酒精才得以入睡。直到窗帘外微微泛白,他的意识才被吸入黑暗。
他站在一处貌似巨型洞窟的地方。
眼前是大得出奇的蛛网,它和背后的无尽黑暗一样,无边无垠。放眼望去,不见支点,只是向四周无限延伸。
天哪,又来了……若槻心想。他早就知道,那里是黄泉幽冥,在无尽的黑暗中徘徊的死者都将被这蛛网缠住,沦为蜘蛛的吃食。
有什么东西耷拉在他眼前。他很快便意识到,那是不幸的牺牲者的遗骸。
被蜘蛛丝裹住的死者盯着他看,脸上写满怨恨。那张脸看起来既像哥哥,又像菰田和也。那人已经死了,没有活人的意识,却即将因为被蜘蛛吃掉经历第二次死亡。死者似乎正用死者特有的意识,哀叹自己的命运。
蛛网开始微微颤动,颤动很快便发展成了剧烈的摇晃,蜘蛛回来了。
换作平时,噩梦本该在这里结束,但这个梦还没完。若槻在不断高涨的恐惧中等待着,无比巨大而骇人的生物终于现身。
它的腹部如气球般鼓胀,有八条长而多节的肢,巨型蜘蛛……脸却不是蜘蛛的模样。那是一张女人的羊腮脸,呆滞阴沉至极,眼睛好似刻刀划出来的口子。
梦所特有的奇异联想,让若槻认定那是一只络新妇。
络新妇挂在蛛丝上,在黑暗中摇摇晃晃。“没有情感反应,”某种声音如此说道,“在对立的两极之间来回游走,却没有丝毫感触。”
络新妇拽起被蛛丝裹着的亲子遗骸,咬住他的脖子。
本已死去的孩子猛然睁眼,鲜血四溅,自络新妇嘴边滴落。
孩子因痛苦颤抖不止,络新妇却不以为意,咂着嘴扯下肉来,细嚼慢咽,吃得有滋有味。
又有声音传来。“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
没有心。
骇人的进餐尚未结束,络新妇却忽然把目光转向若槻。
若槻惊恐万分,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立足之处消失不见,他在无边的黑暗中不断坠落,坠落……
醒时已在床下,内衣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若槻口干舌燥,恶心头痛。
然而,梦中的景象还历历在目,甚至有种自己仍在噩梦之中的错觉。
若槻强忍着恶心,站起身来,望向在卧室深处堆成小山的纸箱。箱子都还没拆封,其中一个应该装着心理学方面的专业书籍。上大学时,他受阿惠的影响,看过不少那方面的书。他本以为自己应该不会有机会再看了,便把那些书撂在一边……
若槻费了一番功夫,将纸箱一一卸下,里头装的几乎都是书,重得很。而且都怪他当初偷懒,纸箱表面只写了“书籍”二字,以至于他不得不逐一撕开封箱带翻找。
总算看到了眼熟的白色封底。他翻过纸箱,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地上。有了!他找出荣格的解梦书,翻了起来。
若槻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反复梦到蜘蛛了。
果然如他所料。蜘蛛代表世界、命运、成长、死亡、破坏和再生等,但梦中的蜘蛛是“太母”的象征,是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母亲形象的原型。
根据荣格的理论,“太母”有积极的一面,代表了“慈母的关怀和温柔,女性特有的咒术权威,超越理性的智慧和精神升华,有用的本能与冲动,慈悲为怀的一切,所有促进培育、支持、成长和丰饶的东西”。但也有阴暗的一面,被他形容为“所有的秘密、隐瞒、黑暗、地狱、死者的国度、吞噬、诱惑、危害、如命运般无法逃脱、叫人毛骨悚然的一切”。
鬼子母神本是以人间婴孩为食的恶鬼,但后来幡然醒悟,成了妇女儿童的保护神,据说她正是兼具光影两面的“太母”。
若槻心想,他在案发后反复梦到蜘蛛真的只是个巧合吗?也许他的潜意识从一开始便察觉到了凶手是“母亲”,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他。
他走到洗脸台边,用李施德林漱口,镜中的脸与死人一般苍白。
若槻用温热的自来水洗了把脸,慢吞吞地换好衣服,穿上西装后,令人不快的热气顿时瘀滞在周围,缠着他不放。光是扛着山地车走下狭窄的公寓楼梯,就已是汗流浃背。
不过,骑行在御池大街时,微微晨风吹干了他额头上的汗。
至少在意识层面,他直到昨晚才发现菰田幸子才是凶手。这也难怪,毕竟菰田重德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实在过于深刻。
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是马后炮,但细细回想起来,重德背后总有幸子的影子若隐若现。
重德点名让若槻去菰田家,以便将他打造成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这只能是幸子下的命令,因为她和若槻通过电话,知道有他这个人。而“每天同一时间来到分部给若槻施压”这种非比寻常的执拗,也更符合明显有偏执型人格的幸子,而非分裂型人格的菰田重德。如果重德确实是奉幸子之命前来,别无选择,那咬手这一自残行为似乎也就更容易理解了。
也许是因为蹬车促进了血液循环,头脑好像活络了一些。
对了。他曾一度认定,在K町小学残杀动物、将女生推入池塘都是重德干的,如今想来,这两件事就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释。
其实是菰田幸子接连杀害了那些无力反抗的小动物,而且她不仅具有扭曲的攻击性,还兼具将自己置于怀疑范围之外的狡猾。
以他人为饵料的人,往往有一种独特的直觉,能嗅出猎物的心理弱点。
菰田幸子很可能借助这种直觉认识到,班上的问题儿童小坂重德是一个自我薄弱、缺乏意志的人。于是她悄悄接近小坂重德,而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重德在学校受尽排挤,幸子是唯一关心他的人,所以他定会向幸子敞开心扉,与她亲近。对幸子来说,随意操纵他怕是不费吹灰之力,于是在她杀害动物之后,同学们总会在笼子附近看见重德……
假设其他班的女生之死也是幸子的手笔,那她的动机应该是嫉妒。她恨极了那个女生,因为她长得漂亮,家里条件也好,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境遇比自己好太多了。重德又对她表现出了朦胧的好感,这也有可能加剧幸子的恨意。
于是在郊游的时候,幸子用某种借口把那个女生引到了远处。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撒这种谎简直是小菜一碟。然后,她就把那个女生推进了一片形似擂钵、不容易爬上岸的池塘。
集体活动时,重德总会自说自话跑开,而幸子肯定也把这一点算了进去。幸子为重德提供不在场证明也并不是为了包庇他,她不过是在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已。
若槻很清楚,自己正在编故事,这一切都只是建立在一个个臆测之上的空中楼阁。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菰田幸子是那几起案件的真凶,连足以让她进入嫌疑人名单的证据都找不到一件。
到达分部,和年过花甲的白发保安打过招呼后,若槻将山地车停在了昭和人寿大楼后面的自行车棚,然后在一楼电梯间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罐咖啡当早餐。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流了下来。
总之,站在昭和人寿的角度看,这起事件已经彻底落幕了。若槻也很清楚,忘记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在那之前,他还得做一件事。有一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只需简单操作几下,便会有定论。做完这件事,就专注于日常工作吧,有待完成的工作已经堆积成山了。
那天上午,若槻饱受宿醉和头痛的折磨,只得从茶水间取来茶壶,接了些冰水机里的水,倒进茶杯大口大口灌进肚里,机械地处理大量文件。
十一点过后,成堆文件的处理终于告一段落。若槻抬起头来,葛西正在柜台前接待一位老人,对方似乎有些耳背,他在礼貌细致地讲解表单的填法,声音都传到了若槻这里。环顾四周,只见两三台电脑恰好空着。
若槻拿着从福利事务所邮寄来的保单查询函站了起来。
上面写着一家六口的姓名和出生日期,还附上了父母的同意书,允许保险公司将保单内容提供给有关部门。这家人可能正在申请低保,若槻要做的就是在电脑上查询那几个名字,没有查到保单则写“无”,查到了就填写详细内容并寄回。
但若槻最先输入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并不属于这六口之家的任何一名成员。
“白川幸子”“1951年6月4日”
“白川幸子”是菰田幸子第一次结婚后的名字,之前只查询过“菰田幸子”“菰田重德”“小坂重德”,但幸子以前的姓氏还没试过。
屏幕上居然真跳出来了一条记录,是一份十七年前就已失效的保单。失效原因一栏写着“因被保险人死亡进行身故赔付”,被保险人是幸子的孩子,名叫义男。
问题是,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人寿保险公司的电脑里存放了大量的数据,对数百万乃至数千万被保险人的死亡原因进行了分类记录。
虽然白川义男的保单年代久远,无法调取明细,但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两个数字,死因代码497和事故原因代码963。
两个代码均出自以厚生省大臣官房统计情报部制定的“疾病、伤害及死因统计分类提要”为基础,由人寿保险协会的死亡率调查委员会修订的代码列表。
其中,死因代码也是若槻非常熟悉的数字。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497代表他杀。若槻折回工位,抽出压在抽屉底部的《事故原因代码手册》。
这本小册子涵盖了现实生活中可能发生的各种致命事故,因此分类详尽而多样。不少类别乍看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比“816:失控的非碰撞性机动车交通事故”“976:基于法律干预的不明手段造成的伤害”。
还有一些至今从未使用过的“处女”代码在书页中默默等待出头之日,例如“845:宇宙飞船事故”“996:基于战争行为的核武器伤害”。
在纸上滑动的手指停住了,手册上说,事故原因代码963是“缢颈或勒颈造成的伤害”。
若槻一边用图书馆的机器搜索十七年前的报纸,一边扪心自问:我到底在干什么?
事已至此,就算查到了当年的旧案又能怎样?退一万步讲……不,退一百万步讲,就算找到了犯罪证据,也早就过了追诉时效。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要查。十七年前那份保单的相关文件已被销毁,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来图书馆查找。他不得不为此放弃午餐,反正也没什么胃口。
过了一会儿,他在晚报社会版底部的角落里找到了一篇短小的报道,标题是“幼儿惨遭勒死”。
四日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家住东大阪市金冈五丁目的白川幸子(二十八岁)购物归来,发现长子义男(六岁)死于家中起居室,遂向东大阪警署报案。警方在义男颈部发现了绳索类物品造成的勒痕,认为这可能是一起谋杀案,计划在五日进行司法解剖,调查具体死因。
幸子称,丈夫白川勇(三十岁)在她回家时夺门而出,就此失联。警方认为此人可能了解案件细节,正在追查他的下落。
两天后的早报上则刊登了简短的后续报道,题为“警方通缉杀害幼子的父亲”。
四日上午,一名年仅六岁的幼童在东大阪市金冈五丁目被人勒死。大阪府警已发布通缉令,全力追捕涉嫌谋杀的父亲A(三十岁)。
在尸体被发现前不久,其妻S子目击到他冲出家门,此后下落不明。A有两年前在大阪某精神病院就诊的记录,据说他近期不务正业,终日买醉,闷闷不乐。
这写法就好像白川勇去精神病院看过病这一事实足以说明一切。文章当然没有提到有人给死去的义男买了人寿保险,只是照搬了警方的公告,十有八九都没核实过相关信息。
若槻翻看了之后的报纸,但终究还是没找到白川勇被捕的消息。
怎么回事?是因为案子发生在外地,没有继续跟进的新闻价值,还是因为嫌疑人有精神障碍,所以要尊重他的人权?
莫非,白川勇一直都没被找到?
若槻心头一凛。菰田幸子恰好在十七年前搬来京都,住进了那栋黑屋。这两个事实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