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月14日(星期日)
在北区紫野的今宫神社内,汉子们身着绯红大袖礼服与白色袴裤,扮成红发恶鬼与黑发恶鬼,敲锣打鼓,东跑西颠,舞姿雄壮。
“最后那句唱的是什么呀?”黑泽惠问的是伴唱者的唱词,乍一听好似咒语。
“花儿安息吧,”若槻一边回答,一边连续按动小相机的快门,“旅游指南上写着,从前每到这个季节,就是花粉飞散的时候,疫病都会大肆流行,于是各地纷纷举办镇花祭,以驱赶瘟神,久而久之就成了传统。”
“花儿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祭典。难怪镇花祭的别名叫安息祭。不过办都办了,能不能顺便帮我求个花粉症早日痊愈啊……”
阿惠用手帕捂着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若槻不禁想起了与阿惠的初遇。那时他还在上大学,加入了一个志愿者社团,阿惠则是后加入的学妹。她个子不高,身材苗条,有一头日本娃娃似的乌发,肤色白皙,让人过目不忘。可能因为太紧张了,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沉默寡言。不过后来有人为活跃气氛开了个无聊的玩笑,逗得她莞尔一笑。就是这一笑,深深印入了他的心底。
社团活动的内容包括慰问京都府内的养老院、帮智障人士工作站组织文娱活动等,每逢年底还要前往大阪西成区的爱邻地区,为流浪者送饭。
若槻对社会福利与志愿者活动本没有特别大的兴趣。和大多数成员一样,他是入学典礼后不久被强拉进来的,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社员。阿惠却是极少数打从一开始就自愿入社的成员之一。
她好像是一见到弱势群体和受苦受难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发自心底地共情。
记得某年除夕夜,她救助了一位因为大冷天睡在街上而感染肺炎的老人,把人送去了急救医院。老人似乎有什么苦衷,不得不背井离乡。虽然沦落成了流浪汉,却没有因此变得低三下四,自暴自弃。他衣着整洁,齐胸的白须也打理得干干净净。奈何年事已高,他没能找到工作,整整一个星期没吃上东西。
阿惠听老人讲述过往,一双明眸噙满泪水。若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感到自己对她越发着迷。
最终,若槻的低调攻势开花结果,两人开始单独约会。所幸京都拥有一千六百多座古寺名刹,名胜古迹数不胜数。稍微走远些,便能遍览岚山与大原的自然风光。小情侣不愁没地方去,而且花不了几个钱。
若槻毕业后入职了东京的人寿保险公司,两人便谈起了异地恋。见面的机会确实少了,但他们的关系并未就此渐渐疏远,至今如初。
他们都不是性格精明的人,没有随便换人或脚踏两条船的本事。而且没法经常见面,反而有助于他们维持新鲜感。
后来,阿惠留在母校读研深造,若槻则在去年碰巧被调来了京都分部。起初还以为每周末都能约会,谁知若槻的忙碌程度远超预期,以至于最近每月能见上一两次就不错了。
“这么说起来,祇园祭的起源不也是驱赶疱疮神吗?现代人瞧着热闹,殊不知这些庆典活动的起点往往是对疫病与死亡的恐惧。”
“嗯,在那个没有特效药的年代,人们对天花和黑死病的恐惧,恐怕比现代人对艾滋病和埃博拉出血热的恐惧要强烈得多。毕竟整座村子无一生还,在当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两人离开神社,漫步闲逛。春日和煦,好不舒服。
“不过当年要是有你这种负责审核身故赔付的人,那可就要累死了。五百人份的材料往你桌上一放,说‘昨天有个村子闹了天花,人都死绝了’……”
“受益人也都死了,哪还有人申请啊。”若槻淡淡地回答。
对话停顿片刻。再走两步,便是从大德寺墓地边上穿过的小路。
“哦……”阿惠一边哼哼,一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的脸。
“干吗?”
“看来你不太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呀?”
“这话从何说起啊?”
“因为就算聊到了工作,你好像也不太乐意开口。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是吗?”
“是啊。我去东京找你的时候,你张口闭口都是欧元市场、LIBOR的日本溢价、美国财政部发行的国债……我听得云里雾里,可你说得不要太起劲哦。”
“有吗?我倒记不清了,”若槻嘴上装傻,内心却有种被戳到痛处的感觉,“哎呀,分部的保全工作就那么回事,也没啥好聊的。”
“因为这算后台业务?”
“不,恰恰相反,”若槻摇了摇头,“向客户支付赔款,就是保险公司存在的意义。甚至可以说,保险公司的每个部门都是为了这个终极目的存在的。从这个角度看,我在东京做的资产运营工作反而偏后台业务。”
“但你心底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吧?”
“嗯……呃,我当然是这么想的。”
两人走入大德寺院内,若槻的爱车就停在这里。那是一辆普普通通的简约款摩托车,雅马哈SR125。这辆车原来的主人是京都分部的销售,比若槻入职更晚。他调任别处的时候,便将车低价处理给了若槻。为避免运动不足,若槻平时上下班都骑山地车,周末出行则靠SR125。
“还不到两点啊,有点儿尴尬。离吃晚饭还有段时间……接下来去哪儿?”
“我有点儿累了。”
“那找家咖啡馆坐坐?”
“嗯……要不去你家吧?都好久没去了。”
家中的一片凌乱景象浮现在若槻眼前。
“倒是可以,可我更想去你家参观参观。”
“不行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租的那地方说是公寓,其实跟房东家的别院差不多,规定只有父母等直系亲属、女性朋友和猫才能进门。”
“那就没辙了,只能请稀客屈尊移驾寒舍喽!”
若槻一边戴头盔,一边夸张地叹气,心情却很是雀跃。他将专为阿惠买的粉红色头盔递过去,跨上摩托车。
阿惠坐在身后,紧紧搂住他的腰。
若槻插入钥匙,按键点火。发动机立时启动,摩托车沿北大路向东驶去。
“说回刚才那个话题……”
若槻家所在的公寓位于御池大街以北不远处。电梯口挂着“例行检查中”字样的牌子,真不凑巧。无奈之下,两人只得爬楼梯上七楼。爬到半路,阿惠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哪个话题?”
“你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嘛。”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我这一路上都在琢磨你为什么不喜欢……”
总算爬到了六楼和七楼之间的楼梯平台,若槻深刻感觉到,由于平时缺乏锻炼,下肢力量是越来越弱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鼓作气冲过了最后几级阶梯,想在阿惠面前耍耍威风。
“哎,别跑呀。”
若槻家是705室,楼梯口数过去的第五间。周日下午的公寓楼里冷冷清清,插钥匙开锁时,金属发出的沉重响声在整栋楼里回响不止。
“怎么跟恶魔岛监狱似的……”从后面追来的阿惠嘟囔道。
“不好意思哦,只能委屈你来单人牢房坐坐了。”
被推开的铁门嘎吱作响,确实能让人联想到监狱。若槻将阿惠请进屋里。
这是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约六叠大的餐厅兼厨房,同样是六叠左右的起居室兼卧室,外加浴室和厕所。虽然狭小,但靠近京都市中心,地段方便,而且是公司租下的员工宿舍,他不用出一分钱房租,所以没什么可抱怨的。
为防万一,他昨晚就把不想被阿惠看见的杂志什么的收了起来。奈何家中还是散乱着各种东西,一如其他忙碌的独居男性。换下的牛仔裤、旧报纸、装水用的塑料哑铃、空啤酒罐和酒瓶……
“搞什么嘛,还没拆箱呢?”印着搬家公司名字的纸箱仍堆在卧室深处。见状,阿惠很是无语。细细算来,她都有半年没来过了。
“都快一年了……”
“太忙了,总也抽不出空来收拾。而且里头大多是用不上的东西。吃喜酒拿的餐具啦,为了应酬买回来,却只用过三次的网球拍啦,高尔夫球具啦……还有一些书吧。”
“哼……我怎么觉得你是想早日逃离京都呢。”
“你不是未来的心理学家吗?就不能再深入解读解读?”
“要是你哪天成了连环杀手,警方看到这间屋子里的情形,肯定会把你归入无条理型的。”阿惠小声嘟囔。
若槻将几种咖啡豆混合起来,倒入电动咖啡机,开始研磨。因为阿惠口味偏酸,所以用作基底的摩卡、乞力马扎罗比平时多放了些,曼特宁、巴西等配料则相应减少。
在此期间,阿惠从餐具柜中取出杯碟摆好。
将沸水滴入盛有咖啡粉的滤纸,馥郁的香气顿时填满了整个房间。
“我才发现,咖啡还能当除臭剂用呢。”阿惠深吸一口气,感慨道。
“说得跟我这儿很臭似的。”若槻抗议道。
“没到臭的地步啦,但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会闻到一股男人住的地方特有的味道。”
“有吗?”
“哎呀,你自己是很难闻出来的啦。”见若槻皱着眉头,抽动鼻子嗅来嗅去,阿惠用大姐姐的口吻说道。
沸腾的咖啡险些溢出架在炉子上的虹吸壶。若槻急忙关火,把滚烫的黑色液体倒入清水烧咖啡杯。这杯子也是他们一起去清水新道(别名茶碗坂)时买的。
“真好喝。你冲的咖啡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味。”
“其实咖啡还有一大功效,你知道吗?”
“什么功效?
“催情。”
“催情……?”阿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讨厌,净胡说。”
“我可没骗你啊。据说要是再加一味捣碎的斑蝥,效果会更好,前提是你不介意咖啡里有虫子的怪味。”
“打住!真拿你这虫子迷没办法……恶心死了。”
若槻正要伸手搂住阿惠的肩膀。
“对了,刚才的话题还没聊完呢,”阿惠灵巧地溜出了若槻的怀抱,右手仍拿着咖啡杯,“若槻慎二明明是个工作狂,怎么突然就不爱提工作上的事了?”
若槻的手扑了空,只得捧起胳膊装装样子:“我也没有不爱提啊。”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去年春天刚调过来的时候,可是大事小事都会跟我分享呢。”
“是吗?”
“还记得有一次,你说着说着,面色突然一沉。就是在那家只提供波旁酒的餐厅,当时也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记着那一幕。”
若槻默默起身,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
“当时你恰好说起,审核理赔申请的时候,是要检查死亡证明的。记得你当时是这么说的……”阿惠闭上眼睛,似是为了唤醒记忆,“一大清早刚上班,想着今天也要加油干的时候办这种事,心里总归是不太愉快的。如果是享尽天年的老人家也就罢了,就怕看到孩子的死亡证明。看到一个年幼的孩子因为大人一时疏忽被车撞死,总会忍不住去想象孩子的父母是什么心情……”
“别说了。”若槻本以为自己用了尽可能随意的口吻,谁知话一出口,却带着难耐的怒火。
阿惠吓了一跳,不再言语。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绷。糟糕,若槻心想。
“呃,我没发火。”他急忙辩解。
“对不起。”阿惠的神情好似挨了批评的孩子,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却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话。
她的开朗与天真都不是装出来的,但她的内心也有近乎病态的细腻与脆弱的一面。通过这些年的交往,若槻深知她对“不再被爱”“被抛弃”抱有近乎病态的焦虑。
与若槻单独喝酒时,她时常在言语中暗示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有点儿问题。她明明是横滨某知名机械零件制造商的总裁千金,却离开了父母,跑来京都的大学攻读心理学,甚至留校读研,原因可能就在于此。
若槻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来到阿惠身边,从背后轻轻拥她入怀。她一动不动,背脊挺直,全身僵硬,仿佛没在呼吸。
“道什么歉呀,我确实是对现在的工作有点儿厌烦。在保险公司的窗口做事,就意味着每天都得跟无赖打交道,压力能不大吗。”若槻说起话来,试图填补空白。虽然只能看到侧脸,但他感觉阿惠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些。
“无赖?”
“总有人想方设法要榨保险公司的钱。大概是因为这些年大环境一直不太好吧,那叫一个络绎不绝啊。”若槻详细讲述了前些天有人来到分部,以保单抵押贷款不成为由敲诈勒索的事情。
“不过,普通人真的动了怒才是最可怕的。好比泡沫经济那阵子,保险公司有一种产品叫变额保险,现在几乎都绝迹了。所谓变额,就是你能拿到的钱是会根据保险公司的投资收益增减的。怎么说呢,比起普通的保险,它的性质更偏理财产品。”
“哦,这么说起来,我……我爸好像也买过,是别人推荐的。”
“嗯。你父亲这样的有钱人用的都是零花钱,倒是无所谓的。坏就坏在,这种产品被推销给了那些手头没什么闲钱的人。保险公司把它跟银行贷款捆绑在一起,说白了就是鼓励人们从银行借钱来买变额保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红利和到期赎回的钱就足以还清贷款的本金和利息,客户手头还能留下一笔可观的收益。”
阿惠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对保险了解不多……但无论是人寿保险还是财产保险,都应该是为分散风险服务的吧?明明是在买保险,却为了获利不惜冒险,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若槻叹了口气:“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样聪明,也就没那么多事了……泡沫没破的时候,保险公司的资金运作也比较顺利,保费资金和红利都在增长,付完银行的本金和利息还有剩的,客户也很满意。谁知泡沫一破,地价和股价同时下跌,再加上日元升值,去外国投资都行不通了,运作业绩大跌,瞬间就亏了。有些人能贷多少就贷多少,投资了一大笔钱,最后连房子都亏掉了,濒临破产。”
“但他们决定投资的时候,也知道这是有风险的吧?”
“另一个问题就出在这儿。如果在推销变额保险的时候跟客户解释清楚,告知他们收益跟行情有关,存在一定的风险,那就无所谓了。但跑外勤的销售代表一心想拉高自己的业绩,所以推销时往往满口大话,把‘稳赚不赔’‘零风险’什么的挂在嘴边。如果只是卖保险的大妈这么说也就罢了,连银行负责贷款的人都帮着打包票,建议客户买,客户当然会信。这跟信用社破产时闹得特别凶的抵押证券是一回事。搞了半天亏了钱,客户当然会觉得‘你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于是杀来分部讨个说法。其中当然会有一些情绪非常激动的。”
“那些人也算无赖吗?”
听到阿惠这个全无恶意的问题,若槻不禁苦笑。
“不,他们才不是无赖呢。要我说啊,寿险公司和银行才更无赖。”若槻抱紧阿惠。
“勒死了,喘不过气了啦。”阿惠终于展颜一笑。
“就这么抱一会儿?”
“别。”
“为什么?”
“今天又闷又热……刚才走着走着都出汗了……”
“那去冲个澡?”
“好呀,你先去吧。”
“要不要一起?”
阿惠抡起手来,作势要打。
若槻走进浴室,一边冲澡,一边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本想吹巴卡拉克的Are You There (with Another Girl),然而传到他自己的耳朵里,都只像是一个自暴自弃的人在学鸟叫。阿惠貌似在外面听着,被他逗得扑哧一笑。
若槻洗完便轮到了阿惠,她牢牢锁住了浴室门。
四角裤加浴袍的若槻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喝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惠洗完出来,用毛巾按着一头洗得光亮的乌发,身上还套着刚才那身连衣裙。
“怎么又把衣服穿上了?”
“总不能光着身子出来吧?”
“又没人看。”
阿惠朝若槻噘起嘴,目光随即落在他手中的铝罐上。
“真是的,怎么又大白天喝上了?”
“有什么关系嘛,这年头连牛都是大白天喝啤酒的。”
“对对对,我看你也是一身雪花肥肉,鹅肝傍身。”阿惠用食指戳了戳若槻的肚子。
若槻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她的肩骨是如此纤薄,足以用手掌裹住。阿惠稍微挣扎了一下,但很快便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若槻将她拉近,双手环住她的背脊,吻上那双唇。并排坐在床上之后,两人的嘴唇再次交叠。
若槻怀中的阿惠是那样柔软,仿佛抱得太紧都会将她弄坏。他将她抱上膝头,他已经有了反应,涨得发痛。他轻抚娇小的乳房,拉开连衣裙的前襟。裙子被扔去床脚之后,他也脱下了浴袍和四角裤,正要挺进,某种东西却在他体内分崩离析。
额头渗出汗来。今天也不行吗……失望好似冰冷的泥浆,攀上他的全身。片刻后,若槻垂头丧气。
阿惠握住他的手,露出一切了然的微笑:“没关系呀。”
若槻自嘲似的脸颊一抽,仰面躺在她身边。
“抱抱?”若槻将她揽到胸口。
他曾暗暗期望今天能得偿所愿,结果却惨不忍睹。少量的酒精最终也无济于事,他甚至觉得症状似乎有所恶化。
不讲理的负罪感盘踞在他心底。每当他想委身欢愉,尽情享受,障碍便会跑出来挡路。
这毛病该不会持续一辈子吧。若槻叹了口气。
“能这样我就很满足、很幸福了,”阿惠轻触他的脸颊,“要一直陪着我呀。”
若槻调整姿势,趴在她身上,将脸埋入柔软的双峰之中。阿惠纤长的手指划入他的发丝,温柔轻抚。
若槻没体验到那方面的满足,却被甜蜜的自怜所笼罩,仿佛哭着入睡的孩子。他任凭阿惠抚慰,逐渐陷入困意的旋涡。
漆黑一片。
片刻前的平静与满足消失不见,某种荒凉与阴冷取而代之,将他笼罩。
不知为何,他蜷起身子,屏住呼吸,绝对不能发出一点儿声响。要是让声音漏了出去,就一定会被发现。
自己身在何处?他并未产生这样的疑问。此刻他似乎正藏身在一处类似于避难所的地方。他趴在地上,而那避难所也只够盖住他的全身而已,好似龟壳。
来历成谜的可怕敌人正在外面徘徊游荡,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活活咬死吃掉。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屏住呼吸,等待危险过去。
外面的情况透过避难所的缝隙映入眼帘。他心头一凛。因为他看到了阿惠。
阿惠好像正在荒野中拼命奔逃,寻找能藏身的地方。他知道敌人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也知道她绝无可能逃脱。敌人渐渐显现。他只能隐约看到那团身影,却仍被那阴森的气场吓出了鸡皮疙瘩。
阿惠发出悲痛的惨叫。
阿惠!他在心中嘶吼。阿惠会死的。
然而,他不能离开避难所上前搭救。要是去了,自己也会一命呜呼。他只得呆呆看着阿惠的身影,几近癫狂。
他眼睁睁看着阿惠在那骇人的颚中缓缓死去。即将气绝时,她似乎转头望向了他。原来她早就发现他藏身于此了,却愣是没有开口呼救。她也许一心只想救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
阿惠!他用心呼唤,奈何她的意识已然消散,什么都感应不到了。
泪水夺眶而出。
阿惠死了。世界末日般的无尽绝望与悲伤汹涌而来……
人是醒了,但悲伤的余韵仍在。若槻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望向身侧。阿惠睡得正香。
怎么会做那种梦?
若槻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留有四道深深的爪痕。汗水沿着生命线、感情线的凹陷和其他细小的皱纹,汇成细微的水珠,闪闪发光。
阿惠给他的平静,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某种深深的失落感,仿佛陷入了一片黑黝黝的无底沼泽。
若槻叹了口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在梦中对阿惠见死不救的愧疚都没有任何依据。他从没抛弃过她,连想都没想过。
是否应当将那个梦解释为,他对哥哥的感情以另一种形式爆发了出来?受阿惠的影响,若槻曾一度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看过各种各样的书。但他毕竟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对自我分析并无把握。刚才阿惠好像正要提起这个,要是当时没打断她,耐心听她分析就好了。
若槻忽然想起了前几天打来分部的那通电话,他在电话中将哥哥自杀的事情告诉了一个陌生人。当然,他对自己的责任只字未提,反而将自己塑造成了因哥哥的自杀受到伤害的被害者。
他必然在潜意识里产生了愧疚。今天这个梦,便是在还债。
他很清楚负罪感因何而来——他眼睁睁看着唯一的亲哥哥走上了绝路。
那件事定会化作不可磨灭的伤疤,永远留在他的心中。
十九年前的1977年秋天。若槻慎二当时九岁,念小学四年级。
星期六下午,慎二回家后发现有东西落在了学校,便回去了一趟。
他从桌肚掏出忘拿的东西,冲下校舍的楼梯。跑到半路,却意外地在鞋柜附近看见了哥哥的身影。他本以为哥哥早就回家了。
哥哥良一上六年级,比慎二大两岁。只见他和几个同学走在一起,走着走着,两个同学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了中间,仿佛是在押送囚犯。
良一和同学们换上了运动鞋,朝体育馆后面走去。慎二年纪虽小,却也捕捉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氛,便远远跟在后面。
学校操场四周种着白杨,黄色的落叶被风吹来,堆在水泥路上,厚得几乎能遮住脚踝。慎二没有刻意藏匿踪迹,就这么跟在后面。所幸那群六年级的学生全程都没回头,所以他没有被发现。
体育馆后面有一道高墙,墙外是一片梨园。体育馆和围墙之间的距离不足两米,形成一片盲区,哪个方向来的人都看不见,除非从体育馆的天窗伸出头来看。
慎二躲在楼房的阴影处偷看。
那群六年级的学生将良一团团围住,好像在逼问什么,不一会儿便推推搡搡起来,还有人拽他的衣领。良一性情温和,喜欢动物,很少与人争吵打斗。别人家兄弟间能吵翻天,他却几乎从没跟小自己两岁的弟弟慎二吵过。
难怪良一在学校成了绝佳的欺凌对象。当年不比现在,几乎没有媒体报道校园霸凌问题。勒索钱财的倒是没有,但对弱者拳打脚踢以发泄心中郁闷的事情,在每所学校都屡见不鲜。
慎二提心吊胆地旁观事态的发展,那群人对良一的欺凌已经发展到了将他推倒在地上用脚踢的地步。慎二一咬牙,决定找老师来。但他运气太差,其中一名六年级的学生偏偏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与从体育馆后探出头来的慎二对上了眼。
“喂!你给我过来!”
听到这一声大喊,其余的六年级学生顿时齐刷刷看着他,神情凶狠无比。
要是他这个时候撒腿就跑,兴许还能逃脱,可他不敢。脸都被人家看到了,更何况,他还要在这里上好几年的学。
慎二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几乎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高年级学生问他看到了什么。
慎二默默摇头。
踢良一时用力最猛的带头大哥说,我们几个是好朋友,都是闹着玩的。你是几年级的?
慎二回答“四年级”。那带头大哥威胁了他一番,大意是他要敢把这件事说出去,那就是死路一条。“到时候我就弄死你,埋到山里去!”
威胁本身荒唐可笑,但当时的气氛足以令年幼的慎二心惊胆寒,信以为真。慎二被迫向那群校园恶霸保证,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在这里看到的一切。
良一坐在后方的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好像哭了。慎二不敢与良一对视,因为他担心,要是恶霸们发现他们是兄弟,自己搞不好也要挨欺负。良一大概猜出了弟弟的心思,装作与慎二素不相识的样子。
最终,慎二撂下哥哥,仓皇逃离。
当天傍晚,慎二不敢立刻回家面对哥哥,便在外面闲逛了许久。快到五点才下定决心,踏上归途。若槻家在某高层小区的八楼,日暮时分,晚霞将整栋楼都染得通红。
只见自家所在的那栋楼跟前围着一群人,救护车和开了警灯的警车停在楼下。
慎二走近人群,想看看出了什么事。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抬头一看,竟是对门家的阿姨。
“别过去!”阿姨的神情前所未有地骇人,“孩子,知道你妈妈的联系方式吗?”
兄弟俩的父亲在两年前出车祸去世了,母亲伸子在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当销售代表维持生计,平时快七点才能到家。回家便能查到站点的电话号码,但很难联系上她本人,毕竟她通常都在外面跑业务。
慎二摇了摇头:“怎么了?”
“你哥哥出事了。”阿姨就此沉默。
见阿姨咬着嘴唇,愁容满面,慎二呆若木鸡。这时,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
“听说是从屋顶跳下来的。才上小学吧?六年级?好端端的,怎么会自杀呢?”
自杀?慎二仰望面前的高层公寓。从正下方看去,只觉得威压更甚平时。哥哥跳楼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在他记忆中留下的印象不知为何有些模糊。伸子自是悲痛万分,毕竟丈夫走后,两个孩子便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形形色色的人相继出现在他面前。亲戚家的叔叔、学校的老师,还有其他不太熟悉的人。他们似乎对慎二说了各种各样的话,大概都是安慰鼓励的话。但事后回想起来,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记忆中的下一幕,就是和尚在葬礼上用诡异的腔调没完没了地念经,自己则因为长时间跪坐双腿发麻,难受极了。再然后,就是看到一缕细烟自火葬场升起。当时他心想:原来人死了就会变成那样啊。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向母亲和其他人说出哥哥在学校受了欺负的事实。因为一旦提起这件事,他就不得不交代自己当时是如何对哥哥见死不救的。尘封的负罪感久久无法消弭,如炭火一般在内心深处烧个不停。
平时还能靠自制力压住。可一旦撤去压制,想要流露真我,漆黑的情绪渣滓便会如鬼魅般显现。
“醒了?”
回过神来,只见阿惠枕着右臂,盯着他的脸看。
“嗯。几点了?”若槻坐了起来。
“四点不到。”
他还以为自己躺了很久,谁知睡着的时间和醒来后想心事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要不现在出门?就是早了点儿……”
阿惠却按住了他:“不用硬爬起来。累坏了吧?”
“嗯。”若槻仰面躺下,看着天花板。
“刚才想什么呢?”
“嗯……就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看着可难过了。”
“是吗?”他本想把梦的内容说出来,征求阿惠的意见。奈何自己眼睁睁看着她被咬死这种事情实在难以启齿,就算只是个梦,说出来也尴尬。
“哎……我有没有问过你,你上大学的时候为什么选了昆虫学专业啊?”阿惠突然问道。
“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喜欢虫子。”若槻很是莫名,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话说昆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阿惠趴在床上,探出身子问道。
“胸部由三个体节组成,长着六条腿和四片翅膀的节肢动物。不过也有不少翅膀退化的昆虫。”
“蜘蛛和蜈蚣不算昆虫?”
“不算。蜘蛛是蛛形纲的,蜈蚣是唇足纲的。”
“那昆虫的‘昆’字是什么意思呢?”
若槻正要回答,喉咙深处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梗住。
“怎么了?”阿惠一脸莫名地问。
“呃……是什么意思来着?我给忘了。”
阿惠没有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那你怎么喜欢上昆虫的呢?”
“上小学的时候,我看了法布尔的《昆虫记》,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那本书被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十遍。当年家附近还有很多杂树林,所以我经常拿着捕虫网和采集箱出门抓虫。”
“一个人去?”
“不……总是跟比我大两岁的……哥哥一起去。”
阿惠停顿片刻,若有所思,随即又转向若槻,抛出一个问题:“其实你并不想干保险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紧张,似乎是怕再次惹恼若槻。若槻唯恐阿惠追问他哥哥的事情,听到这儿不禁松了口气。
“不干保险?那干什么?”
“比如继续研究昆虫什么的。”
“那可养不活自己啊。”
“可要是真心喜欢,总归有办法的吧?”
“像法布尔那样,一大早带着盒饭跑去野外,花一整天观察昆虫,在我看来是极奢侈的。在今天的日本,你得有相当优越的经济条件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那就是你理想中的生活?换成我,大概会无聊死的。”
“大多数人都会吧。而且你对虫子本就不感兴趣,觉得无聊也很正常。再说了,虫鱼之学自古以来就是无用学问的代名词,进了公司也完全派不上用场。”
“那你当时为什么选了保险公司呢?”
“为什么呢……一方面大概是因为我妈希望我干保险吧。而且人寿保险制度在关键时刻帮了我们家大忙,”若槻轻叹一声,“我爸出车祸去世的时候,肇事者一分钱都没赔,直接溜了。要不是当初做人情买的寿险赔了钱,我们一家怕是就走投无路了。我之所以能上大学,也是多亏了我妈在保险公司做销售。要知道这年头,没什么特殊技能的中年妇女想找一份通过努力获得一定收入的工作可不容易。”
阿惠双手撑着脸颊,看着若槻:“哦,看来你对人寿保险还是有点儿情怀的。”
她趴在狭窄的床上,从头到脚勾勒出优美的曲线。见一向正经的阿惠如此随便,若槻不禁眨了眨眼。
“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早知道以后要进保险公司,我当初就该选同属理学院的数学系,而不是生物系。”
“学数学有用?”
“嗯,以后可以当精算师,就是运用统计学知识,计算保险费率、年金什么的。只要有精算师资格证在手,就不用担心被公司踢去偏远地区当站长了,升任董事的机会也大,毕竟董事会里一定要有精算师的。”
“嚯……你喜欢那种工作?”
若槻思索片刻:“不,一点儿也不喜欢。”
阿惠咯咯一笑。若槻望着她的笑容,发现自己也在不经意间嘴角上扬。
若槻晚上回家时,发现电话答录机里有一条留言。
按下播放键,母亲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明明有一分钟的时间留言,却只用十五秒左右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中心思想是让他打个电话回去,然后便突兀地挂断了。
若槻虽然觉得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还是拨了电话。
铃响了六声后,伸子接了起来:“您好,这里是若槻家。”
“喂,是我。”
“哦,是慎二啊。怎么啦?”
若槻顿时火冒三丈:“明明是你给我留言,让我打电话过去的啊?”
“哦,对对对。有没有兴趣相亲呀?”
“没有。”
“瞧你这孩子,都不问问人家姑娘家是什么情况呀。”
“我不喜欢这么搞。”
“为什么啊?”
“总有种双方掖着藏着自己的弱点,却虎视眈眈地打探对方的感觉……”
伸子却对此充耳不闻:“我把姑娘的照片跟简历寄给你了。不管你中不中意,都别拖着人家,看完就赶紧寄回来,记得发挂号快件啊。”
“就不能先征求征求我的意见再安排吗!”
然而伸子不以为意,单方面说起了分部为了在秋天上架财险搞的培训。
又来了……若槻不胜其烦。伸子的话匣子一开便没完没了,而且语速极快,根本插不上嘴。
念在母亲独自住在千叶,难免心生寂寞,他平时都会耐心听着,谁知今天的伸子分外滔滔不绝。
若槻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问母亲一个问题。
“妈……”
“啊?怎么了?”伸子许是从若槻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默不作声。
你知道哥哥当年为什么自杀吗?这个问题消散在若槻的舌尖,没来得及汇成声音。
“我明天还要早起,先挂了。仔细想想,这通电话还是我出的钱呢。”
“哟,反应过来啦。那就这样吧,晚安。”不等若槻道晚安,电话便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