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你死定了

上学就是活受罪,一贯如此。只不过今天更糟。迈克·福斯特编完了他那两个密不透风的篮子,直挺挺地坐好。周围的其他孩子还忙碌不休。钢筋水泥的建筑外面,傍晚的阳光显得有些清冷。秋高气爽,山丘上洋溢着绿色和棕色。有几架NATS(北美地区防卫军) 的战机懒洋洋地盘旋在镇子上空。

老师卡明斯夫人肥胖的身形正阴森森地向他的桌子逼近,“福斯特,你弄完了吗?”

“是的,老师。”他急切地回答,双手捧起两只篮子,“我可以走了吗?”

卡明斯夫人挑剔地检查他的篮子。“那你的捕兽夹模型呢?”她追问。

他在书桌里掏摸了一番,取出复杂的小型捕兽夹,“都完成了,卡明斯夫人。我的小刀也磨好了。”他向老师展示剃刀一样锋利的小刀,那是他用废汽油桶碎片做的,那片金属闪闪发光。老师拿起那把小刀,将信将疑地用一根手指熟练地测试它是否锋利。

“硬度不够。”她宣布,“你把它打磨过头了。这样的话,只要使用一次,刀就会变钝。你去武器制作部的主实验室好好看看他们那边的样品。他们打磨得比较适度,刀刃还有适当的厚度。”

“卡明斯夫人,”迈克·福斯特哀求说,“我能不能明天再纠正这个错?求您了,我现在就想离开。”

班里所有人都在饶有兴趣地旁观。迈克·福斯特涨红了脸。他痛恨独树一帜、引人注目,但他必须离开。他没法儿在学校里多待一分钟。

卡明斯夫人不为所动,低沉地说:“明天是挖掘课。你不会有时间改造你的小刀的。”

“我会挤时间。”他马上向老师保证,“等到完成挖掘课任务之后。”

“不行,你没那么擅长挖掘。”老女人打量着男孩瘦弱的四肢,“我认为,你最好今天就完成小刀,明天所有的时间都在地里练习挖掘。”

“掘地能有什么用?”迈克·福斯特质疑道,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每个人都要懂得如何掘地。”卡明斯夫人耐心地回答。周围的孩子们都在轻声讪笑,她狠狠扫视一周,让他们闭了嘴,“你们都知道挖掘的重要性。战争一开始,地面上会堆满废墟和垃圾。如果我们想要生存,就要会挖掘,对不对?你们有没有人看过金花鼠围着植物根系挖掘呢?金花鼠知道,它会在地下的某处发现有价值的东西。我们所有人都要像棕色的小金花鼠一样。我们要学会如何在废墟中挖掘,找到下面的好东西,因为好东西一定在地底。”

迈克·福斯特难过地坐下,手里摆弄着他的小刀。卡明斯夫人离开他的座位,继续沿着过道巡视。有几个孩子轻蔑地对他笑,但没有任何人能让他的坏心情进一步恶化。挖掘技能不会对他有任何帮助,等到炸弹落下来,他肯定当场就会被炸死。他胳膊、大腿和屁股上扎过的所有疫苗,到时候都不会有一点儿用处。他白白浪费了自己的零花钱。迈克·福斯特活不到被细菌性传染病感染的时候。除非……

他跳起来,尾随卡明斯夫人到她的办公桌前。在极度的痛苦跟绝望中乞求说:“求您了,我今天必须走。我有不得不做的事。”

卡明斯夫人干涩的嘴唇愤怒地扭曲起来,但男孩眼睛里的那份恐惧感染了她。“出了什么事?”她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男孩呆若木鸡地站着,不知该怎样回答她。这出好戏让班里的同学看得很过瘾,大家交头接耳、喜笑颜开,直到卡明斯夫人用笔重重地敲击桌子。“安静。”她厉声说。然后她的语调略微温柔了一点儿,“迈克尔,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下楼到心理诊所去。如果你的内心不安,就没有必要继续工作。格罗夫斯小姐会乐于开导你的。”

“我没有。”福斯特说。

“那你怎么回事?”

班里躁动起来。好多人在替福斯特回答。因为屈辱和难过,他的舌头打结,说不出话。“他爸爸是反备战主义者。”好几个人解释说,“他家都没有地下掩体,而且他也没有在民用备战设施那里注册。他的父亲甚至没有给NATS捐过钱。他们家什么贡献都没有做过。”

卡明斯夫人惊异地看着默不作声的男孩,“你家真的没有掩体吗?”

他摇头。

女人心里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填满。“但是……”她欲言又止。但是你如果一直留在地面,只有死路一条。她想了想,改成了:“但是,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无处躲藏。”旁边那些同学小声地替他回答,“其他人都会躲藏到地下掩体里,而他只能留在地面上。他甚至没有进入学校掩体的许可。”

卡明斯夫人感到震惊。以她墨守成规的学者型思维方式,她认定所有学生都有权进入教学楼下复杂的地下避难区。但显然不是。只有那些参与了社区防御计划,为社区军备事务捐过钱的人的孩子才能进入地下掩体。如果福斯特的父亲是反备战主义者……

“他害怕坐在这里。”周围的声音平静地解释说,“他害怕自己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发生战争。其他人都能安全地躲进地下掩体里去,而他……”

他缓步沿街游荡,两手深深地插进衣兜,踢飞人行道上的黑色小石子。太阳正在落山。疲惫的人们正从狮鼻型通勤飞船上走下来,因为从西边一百英里的工厂回到了家而倍感愉快。远山上有某物闪亮:那有一座高耸的雷达站,正在夕阳下无声地旋转。头顶盘旋的北美防卫战机数量有所增加。黄昏这几个小时是最危险的。假如有导弹袭来的话,这时视觉监测系统很难发现贴地飞行的高速导弹。

一台新闻播报机向途经的他大声喊叫。战争、死亡、本国和国外开发出的惊人的新型武器。他垂下头,继续向前走。经过那些被用作住房的小小水泥屋——它们的样式整齐划一,像是加固过的坚实碉堡。在他前面,明亮的霓虹信号灯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那里是城市商业区,到处是车辆和忙碌的人群。

在距离霓虹灯闪烁的区域还有半个街区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他的右边是一座公共避难所,一条幽暗的、隧道一样的入口处,竖立着暗色的自动旋转门。门票五十美分。如果他在这里,在大街上,而且还有五十美分,他就会没事。在备战演习时,他曾多次挤到公用掩体中。然而在那些总是缠着他的可怕噩梦中,他没有那五十美分。他瑟瑟发抖地呆立着,任由别人慌乱地从他身边挤过。四处警笛嘶鸣不息,他却无处藏身。

他继续缓步向前,直到进入最耀眼的光芒下。那里是通用电气公司的豪华展销大厅,它足有两个街区大小,是一个巨大的广场,被单色的光照得通明。他停下来,第一百万次细看那些令人惊叹的东西。他每次经过这个展位,注意力都会被吸引。

巨大展厅的中央,是一件单独展示的展品。那是一台精密的有规律运动着的机械设备,配有支撑架支持管线、桁条、壁壳和密封闸门。所有的灯光都会聚在它上面。巨大的信息牌列举了它的一百○一条优点,没有任何人会质疑它的品质。

1972年新款防弹防辐射地下掩体隆重面世!敬请了解产品以下优点:

◇全自动升降电梯——防卡、自驱动、易密封

◇三层外壳,能承受五个G的重力,保证不变形

◇原子能加热系统、保鲜系统——附自动空气净化网络

◇食物及用水三重去污系统

◇配备针对前期烧伤的四重防感染处理装置

◇能够全面抗菌

◇可分期付款

他长时间凝视那座掩体。它基本上就是一个大铁箱,一端是狭长的管道,那是下降入口,另一端有紧急逃生舱口。它完全自给自足:是个微缩的小世界,能自己提供照明、热量、空气、水、药物和几乎食用不尽的食物。如果配备齐全,里面还会有录影带和音频磁带、娱乐设施、床、椅子、屏幕——地面上普通住宅里有的一切。实际上,它就是个位于地下的房子。不管是日常必需品还是娱乐用具,它应有尽有。哪怕是面临最严重的氢弹或细菌喷雾袭击,一家人也能在里面安全甚至舒适地待着。

它的价格是两万美元。

就在他呆呆凝视那套巨大展品时,有一名销售员出了店门,来到幽暗的人行道上。他想去一趟旁边的咖啡馆。“嗨,孩子,”他经过迈克·福斯特身边时,随口问了一句,“我们的产品不赖吧?”

“我能进那里面看看吗?”福斯特忙不迭地问,“我能不能下到掩体里面去?”

销售员停住了脚步,认出了那孩子。“你就是那个破孩子。”他缓慢地说,“常常来烦我们的那一个。”

“我就是想进里面去看一看,几分钟就好。我不会弄坏任何东西——我保证。我甚至可以不碰任何东西。”

那名销售员是个年轻的金发小伙儿,二十出头,长得很帅。他犹豫了一下,内心很矛盾。这孩子相当讨厌。但他毕竟有家长,他说不定能够促成交易。现在生意不好做,时间已经是九月底,但季节性销售低谷还没有过去。如果让这孩子四处兜售看到的新鲜玩意儿,并不会带来实际上的利润;而且从另一方面说,鼓励小崽子们爬进精密设备到处乱摸,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营销手段。他们会浪费时间,会搞坏东西,要是不当心,他们有时还会偷走一些小物件。

“没门儿。”销售员说,“听着,你可以叫你老爸来这里看看。他看过我们的样品吗?”

“看过。”迈克·福斯特紧张地说。

“那他还在犹豫什么?”销售员夸张地向亮闪闪的样品挥手示意,“我们会提供慷慨的以旧换新交易,当然要将折旧和磨损考虑进去。他原来的掩体是什么型号?”

“我们家没有任何掩体。”迈克·福斯特说。

销售员眨眨眼睛,“你说啥?”

“我爸爸说,买那些都是浪费钱。他说那些人只是在恐吓大家,让人买下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他说——”

“你爸爸是个反备战分子?”

“是的。”迈克·福斯特郁闷地回答。

销售员长出一口气,“好吧,孩子。抱歉我们之间是没什么生意可做了。但这不怪你。”他停顿了片刻,“你爸他有什么毛病吗?他总该加入了北美地区防御计划吧?”

“也没有。”

销售员轻声咒骂。这是个投机者,占着别人的便宜。他之所以安全,是因为社区里的其他人交出了百分之三十的收入,让防御体系得以持续运营。每个镇子总有这么几个不自觉的败类。“你妈妈是怎么想的?”销售员问,“她也跟他持一样的立场吗?”

“她总说……”迈克·福斯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能不能就进去一小会儿?我不会弄坏任何东西。一次就好。”

“要是我们放小孩子进去乱窜,怎么可能再卖得掉它?我们可不想把它当成样品打折出售——我们以前已经有过太多这类惨痛经历了。”销售员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怎么会有人成为反备战分子?他是一直都那样,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变成那样?”

“过去他们卖给人们汽车、洗衣机、电视机这些东西,大家都用得上。但NATS和掩体却没啥实际用处,所以人们永远都觉得缺点儿啥。工厂可以一直不停地生产枪和防毒面具,而只要人们心存恐惧、怕死,就永远都会为这些东西买单。因为他们觉得如果不买,就可能会没命。人们可能会受够了每年买一辆新车,因而不再更换车辆,但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倒是可以一直购买新型掩体。”

“你相信这些吗?”销售员问。

“我希望我们有那台掩体。”迈克·福斯特说,“要是我们家有那样一座掩体,我会每天下到里面睡觉。一旦我们有需要,它就能派上用场。”

“也可能不会爆发战争。”销售员说。他感觉到了男孩的痛苦和恐惧,对他露出个和善的笑容,“你也不用老是担心。你很可能看了太多录像带。平时多出去玩玩,换换心情。”

“地面上,谁都不安全。”迈克·福斯特说,“我们必须躲到地下,而我没地方可去。”

“你还是叫你老爸来吧。”销售员不耐烦地咕哝道,“也许我可以说服他。我们有好多种分期付款计划。告诉他找比尔·奥尼尔,好吗?”

迈克·福斯特走开了,在夜幕下的马路上闲逛着。他知道自己本应该到家了,但他步履沉重,身子也迟钝乏力。这种疲惫感让他想起昨天田径教练在运动练习时说过的话。他们当时在练习憋气,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跑。他表现很差,别人还在涨红了脸跑步时,他就已经憋不住,喘息着停住了。

“福斯特,”教练生气地说,“这样你就死了。你明白吗?如果碰到毒气袭击……”他疲倦地摇摇头,“你到旁边自己练练去吧。想活命的话,你得表现得更好些。”

但他本来就没想过自己能活命。

当他踏上自家门廊,发现客厅的灯已经点亮。他能听见父亲的声音,隐约也能听到母亲从厨房传来的声音。他进入房子,反手关门,然后开始脱外套。

“是你吗?”他爸爸问。鲍勃·福斯特瘫坐在椅子上,膝头堆满了他的家具零售店的胶带和财务报表。“你跑哪儿去了?晚饭都做好半个钟头了。”他脱掉了外衣,卷起衬衫衣袖。他的胳膊苍白纤细,但肌肉发达。他累了。他的眼睛大而黑,头发日渐变得稀疏。他不安地挨着翻检胶带。

“对不起。”迈克·福斯特说。

父亲看了一眼怀表——他肯定是世上唯一还带怀表的人了。“去洗手。你到底去干吗了?”他审视儿子,“你看起来好奇怪。没觉得不舒服吧?”

“我去过城区。”迈克·福斯特说。

“你去那儿干什么?”

“看地下掩体。”

父亲没说话,抓起一把财务报表,塞进文件夹里。他薄薄的嘴唇紧抿,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胶带掉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他气愤地哼了一声,艰难地弯腰去捡。迈克·福斯特也没帮他的意思,而是穿过房间,走到衣柜前,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等他回头,发现母亲正在把摆满食物的小桌推进餐厅。

全家人默不作声地吃饭,眼睛盯在食物上,避免眼神交流。终于父亲开口说:“你看了什么?还是从前那些旧货色,我估计。”

“已经有新的了,72型。”迈克·福斯特说。

“它跟71型完全一样。”他父亲狠狠地一扔叉子,叉子插进了桌面。“增加些小配件,多镀层铬。然后就完了。”他突然不屑地看着儿子,“是这样吧?”

迈克·福斯特可怜巴巴地摆弄着奶油鸡块,“新的型号配有防卡下降梯,你不会在进入掩体的半路上就被困住。你只需要躲进去,其他事交给它就可以了。”

“明年的新款就能主动接上你,送你到地下了。只要人们买下今年这台,它马上就会成为过气产品。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他们尽可能快地推出新款,就是想让你时刻不停地买买买。现在还没到1972年,还只是1971年而已。那东西怎么就已经摆出来了?他们不能等等吗?”

迈克·福斯特没回答。这些话他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新品,只是加了点儿配件,多镀了层铬,但不管怎样,旧款还是会被抛弃。父亲争辩起来总是声音巨大、情绪激动,几乎算得上是状若疯癫,但却总说不到点子上。“那我们就去买个旧款好了。”他脱口而出,“我不在乎,随便哪一款都行。就算二手的也成。”

“不对,你想要的是最新款。崭新的、闪亮的,能在邻居面前炫耀的那种。好多拨盘、旋钮和附加设备。他们想卖多少钱?”

“两万美元。”

父亲长出了一口气,“就那么个破玩意儿。”

“他们能分期付款。”

“当然。你可以用余生还清欠款。加上利息、服务费,这东西保修期多久?”

“三个月。”

“那它坏掉了怎么办?只要三个月时间一到,它就会停止净化和除菌,甚至彻底坏掉。”

迈克·福斯特摇摇头,“不会。它又大又结实。”

父亲涨红了脸。他个子矮小,又瘦又轻,看起来骨头一捏就碎。他突然回想起自己这辈子那些没用的抗争,他一路艰难挣扎,小心翼翼地收集和守护那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工作、钱、零售店。他是零售店的财务、经理,还是老板。“他们是在恐吓我们,以维护社会的发展。”他绝望地对着妻子和孩子喊叫,“他们只是不想再出现大萧条。”

“鲍勃,”他的妻子缓慢而平静地说,“你不能再这样子。我已经受够了。”

鲍勃·福斯特眨眨眼。“你在说什么?”他喃喃地说,“我累了。这些该死的税。现在小零售店难以为继,没办法跟那些大型连锁店竞争。真该有个保护我们的法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吃饱了。”他把椅子从桌边推开,站了起来,“我要去沙发那里躺一会儿,打个盹儿。”

他妻子消瘦的脸颊上浮现出愤怒的神色,“你必须买一台!我受够了他们议论我们的样子。邻居、生意人,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不管去哪儿,干点儿什么,都会听到别人的闲话。这种情况自他们发明了那个词——‘反备战’——就开始了。你已经是城里仅剩的反备战分子。那些产品在城里流通,所有人都在为备战付钱,只有我们家例外。”

“不。”鲍勃·福斯特说,“我还是不能买。”

“为什么不行?”

“只因为,”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买不起。”

全家人陷入了沉默。

“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家店上。”露斯最后说,“但它还是每况愈下。你这收藏癖就跟那种喜欢在墙上的小洞里囤积各种东西的耗子似的,但现在早就没人想要实木家具。你已经落后于时代——成了一件老古董。”她用力拍桌。桌子猛地一跳,像受惊的动物似的,然后它立马开始自动收拣空盘,快速离开房间,逃回了厨房。当桌子逃跑时,它配有的洗涤缸已经开始洗碗了。

鲍勃·福斯特疲惫地叹口气,“我们还是不要吵了。我要去客厅,请让我先睡一个多小时。也许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谈这件事。”

“你永远都说‘晚些时候’。”露斯抱怨道。

她的丈夫离席去了客厅。那是一个瘦小的、佝偻的身影,稀疏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突出的肩胛骨像是一对折断的翅膀。

迈克站起来。“我去做作业了。”他说。男孩跟在父亲后面离去,脸上带着怪异的表情。

客厅很安静。视频机已经关闭,照明灯光也调得很弱。露斯在厨房里给烹饪炉设定下个月的食谱。鲍勃·福斯特仰躺在沙发上,他的鞋子已经脱掉,头枕在抱枕上。面容憔悴苍白。迈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能问你件事儿吗?”

他的父亲呻吟着动了一下,张开眼睛,“什么事?”

迈克坐在他对面,“再给我讲讲你给总统提建议的事儿吧。”

他的父亲坐起来,“我没有给总统提过什么建议,我只是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反正给我讲讲吧。”

“我都跟你讲过一百万遍了。从你还是婴儿开始,每过一段时间都要讲一遍。那个时候你也在场呢。”他回想起往事,语调也变得柔和起来,“你当时才刚开始学走路,我们得抱着你。”

“他长什么样子?”

“嗯,”他的父亲开始讲述,不自觉地用了已成套路的开头,“他看起来跟荧幕上的形象差不多,只不过个头要矮一点儿。”

“他来我们这里干什么?”迈克急切地追问,尽管他早就熟知了所有细节。总统是他的英雄,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敬佩的人。“他为什么大老远来到我们的小城?”

“他在巡视。”父亲的语气中添加了几分苦涩,“只不过是碰巧经过这里。”

“什么样的巡视呢?”

“遍访全国城镇。”父亲的语调越来越严肃,“看看我们过得怎么样。看看我们有没有花钱配置足够的北美地区防御系统、防弹掩体、防疫注射剂、防毒面具和雷达网络,做好了应对攻击的准备。当时,通用电器公司才刚开始建设他们的展厅和产品演示区——一切都亮丽夺目,而且昂贵。那些是首批家用防卫设备。”他撇撇嘴,“所有产品均能分期付款。到处都张贴着广告、海报,灯光炫目,还为到场女士免费提供枙子花和甜品。”

迈克·福斯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就是那天,我们得到了备战旗。”他急切地说,“就是那天,他把旗帜授予了我们。他们把它升上市中心的旗杆,每个人都在欢呼。”

“你记得这些吗?”

“我……大概记得。我记得当时的人群和声音。天很热。那是六月份,对吗?”

“6月10日,1965年。场面很是壮观。当时还没有多少城镇得到那面绿色大旗。人们还忙着购买汽车和电视机,他们还没发觉,那样的时代行将终结。电视机和汽车都是实用性的商品,不管是生产还是销售,数量都是有限的。”

“他把那面旗子授予了你,对吗?”

“这个嘛,那面旗子是授予我们所有商店业主的。这是商务部安排的活动。让各个城镇互相竞争,看哪里能又多又快地购买那些备战的玩意儿。想用这个方法来推动城镇发展,刺激消费。当然,他们的说法是,如果防毒面具和掩体是我们自己购买的,我们就会更精心地维护它们。就像我们平时会肆意破坏公用电话和人行道似的。还有公路,它们不也是州政府兴建的嘛。至于军队,也是一样。军队不是一直都有吗?以前都是政府征召组织民众作为防卫力量?我猜测,应该是军费开支太庞大了。我想他们用这种办法减少了国债,省了不少钱。”

“告诉我,他当时说了什么。”迈克·福斯特小声说。

他的父亲摸出烟斗,颤抖着点着,“他说:‘这是你们的旗子,小伙子们。你们干得不赖。’”鲍勃·福斯特被呛到了,浓烈又刺鼻的烟涌上他的喉头,“他面色红润,皮肤晒得黝黑,表情自然放松。他虽然大汗淋漓,但保持着笑容。他知道如何在公众面前表现自己。他记得很多人的名字,能讲很多好玩的笑话。”

男孩的眼睛瞪得好圆,满是敬仰,“他大老远来到了这里,而你还跟他说过话。”

“是啊,”他的父亲说,“我是跟他说过话。当时周围的人都在喊叫、欢呼。巨大的绿色备战旗正缓缓升起。”

“当时你说……”

“我对他说:‘你就给我们带来这么个破玩意儿吗?一块绿布头?’”鲍勃·福斯特猛抽一口烟,“就是那时,我成了一名反备战主义者。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除了那块绿色布头,我们只能全靠自己了。我们本应该全国一心、全民一致,一亿七千万人同心协力,保卫我们的家园。相反,我们现在成了一堆各自为战的小城镇,筑起一座座拥有城墙的堡垒。我们回到了中世纪,各自征召军队……”

“总统还会再来吗?”迈克问。

“我觉得不会。他那次……也只是路过。”

“要是他再来,”迈克紧张地小声说,不敢怀有丝毫希望,“我们能去看他吗?我们能去见他吗?”

鲍勃·福斯特坐直了身子。他裸露在外的胳膊骨感苍白,瘦削的脸上满是疲惫,还有一份解脱,“你看到的那个破玩意儿卖多少钱?”他哑着嗓子问,“我是说,那个防弹掩体?”

迈克的心跳骤停,“两万美元。”

“今天是周四。周六我就带你和你妈去那里。”鲍勃·福斯特磕了磕烧了一半、还在闷燃的烟斗,“我会用分期付款买下它。秋季消费高峰就要到了。我通常会在这段时间多赚些钱——人们会买木制家具作为圣诞节礼物。”他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就这么说定了?”

迈克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好啊。”父亲用那种透着绝望的轻快语调说,“你不用再去店里,隔着橱窗看人家的样品了。”

掩体安装好了——需要额外支付两百美元。手脚麻利的安装工人身穿棕色外套,背上绣着“通用电气”标志。安装完成后,后院很快恢复了原状。泥土和灌木都被回填,地面也被整平,账单也被人恭恭敬敬地从门底下塞了进来。已经空了的笨重运货车隆隆驶离街道,街区恢复了宁静。

迈克·福斯特和他的妈妈,还有一群满脸艳羡的邻居一起站在房后走廊上。“现在好了,”卡莱尔太太终于打破沉默,“你们有了掩体,而且是最好的那种。”

“可不。”露斯表示同意。她当然注意到了周围的人群,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么多人了。她枯瘦的身体里充满了一种阴暗的满足感。她对这些人充满了怨愤。“以后不一样了。”她厉声说道。

“是啊,”同一条街上的道格拉斯先生附和道,“现在你们有地方可躲了。”他手里拿着工人们留下的厚厚一本说明书,“这里面说,你们可以在掩体里存放一整年的给养。可以在下面生活十二个月,期间一次都不用返回地面。”他羡慕地摇摇头,“我那套还是69型,老款了,只能支持六个月而已。我想,或许——”

“那套对我们来说也还够用。”他的妻子打断他,但语气中还是透出了一份掩饰不住的向往,“我们能下去看一眼吗,露斯?你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对吧?”

迈克喉咙中发出了“哼”的一声冲到前面。他的妈妈露出理解的笑容,“他必须第一个下去。第一个参观的只能是他——你们知道的,这东西就是为了他买的。”

一众男男女女抱着双臂,站在九月的凉风里,等待着,观望着,看那男孩走向掩体那狭长的管道,停在几步之外。

他小心翼翼进入掩体,不敢碰任何地方。狭长的入口当然足够容纳他,那本来是给成年人设计的。下降梯感觉到了他的重量,开始下沉。伴随着让人屏息的“嗖”的一声,它就已经沿着漆黑的管道降到了掩体内部。电梯重重撞在缓冲垫上,男孩笨拙地从里面爬出来。电梯迅速升回地面。同时,一段坚不可摧的塑钢活塞堵在了那狭窄的接入口中,将掩体的地下部分密封。

他周围的灯自动亮起来。掩体内还空空的,补给品还没运送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清漆和机油味儿;在他脚下,发动机正微微颤动着。他一到来,空气净化和污染清除装置就启动了。在雪白的水泥墙上,仪表和拨盘突然开始运转。

他盘膝坐在地板上,一脸严肃,瞪大眼睛环顾。除了发动机,周围没有任何声响,上面的世界已经被完全隔离。他身处一个小小的、自给自足的宇宙中;这里有他需要的一切,或者说很快就将有了——食物、水、空气、休闲活动。什么都不缺。他需要的一切,全都唾手可得。他可以永远待在这里,度过每时每刻,不再提心吊胆。在这里,万事俱备,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用怕,只有发动机在他脚下轻响。光秃秃的简陋墙面,将他四面包围。墙面微微有些温热,但完全不烫人,这里就像是一个培养皿。

他突然开始放声大叫,响亮的欢呼声在墙壁之间回荡。他几乎要被回声震聋。他紧紧闭上眼睛,握紧拳头,心里充满了喜悦。他再次呼喊,任由声浪席卷他。他的声音被周围的墙壁加强,近在耳旁,显得无比猛烈有力。

第二天上午,他还没到学校,消息就已经在孩子们中间传开了。他出现时,大家纷纷向他打招呼。所有人都笑着,彼此推挤着。最后是厄尔·彼得斯问道:“你家真的买了一套新的通用电气S-72型掩体吗?”

“是的。”迈克回答。他的心里充满了安宁和自信,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有空来我家吧,”他尽力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我可以带你们去看它。”

他继续向前走,但留意到了同学们羡慕的眼神。

“那么,迈克。” 放学时,卡明斯夫人对要离开教室的他说,“感觉怎么样?”

他停在老师的讲桌前面,害羞,但充满了克制的骄傲。“感觉很好。”他承认。

“你父亲开始给北美地区防卫计划捐钱了吗?”

“是的。”

“你也得到了学校防空洞的进入许可?”

他开心地给老师看手腕上的蓝色小印章,“他给市政府寄了一张支票。他说:‘既然我已经走了这么远,还不如走完全程算了。’”

“现在,你终于有了所有人都有的东西。”上了年纪的女人笑着对他说,“我为你高兴。你们现在也是拥护备战分子了,虽然这个词是我生造的①。你们……变得跟大家一样了。”

第二天,新闻播报机高声广播了一条消息,苏联首次展示了穿地弹。

鲍勃·福斯特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那份新闻录影带,消瘦的脸上满是愤怒和绝望。“天杀的,这就是骗局!”他声调拔高,因为愤怒而声嘶力竭,“我们刚买了那鬼东西,可是现在看看,看看!”他把录影带推到妻子面前,“看到没?我早跟你们说过!”

“我看过了。”露斯生气地回答,“我猜你会觉得,全世界都是为了骗你而存在的。他们一直都在改进武器,鲍勃。上周是可以感染谷物的细菌。这周是穿地弹。你不会觉得因为你改变主意,买了一套防弹掩体,他们就会停止武器研究。你没那么幼稚吧?”

夫妻两个怒目相向。“那该死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鲍勃·福斯特轻声问。

露斯走回厨房,“我听说,他们会推出相应的配件。”

“配件!你什么意思?”

“这样人们就不必购买新掩体的部件啦!视频机上已经有广告了。他们会推出某种金属隔层,等到政府审查通过就能上市。他们把这种隔层装在地面上,就能阻止穿地弹。炸弹就会在地面爆炸,而不会损害到掩体了。”

“要多少钱?”

“他们没说。”

迈克·福斯特盘腿坐在沙发上听着。他在学校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当时他们正在参加野果鉴别考试,学生们要识别密封包装的各种野果,把无毒的果子和有毒的区分开来。铃声突然响起,要求全校集合。校长向大家宣布了穿地弹的新闻,然后又讲授了敌人新近研发的伤寒变种的紧急治疗方法。

他的父母还在争吵。“我们必须买一套配件。”露斯·福斯特平静地说,“要不然,我们的掩体就白买了。穿地弹经过特别的设计,能够穿透地面,并以热源为目标。只要俄国人将它大量投入生产……”

“我买。”鲍勃·福斯特说,“我买穿地弹防护隔板,或者他们卖的其他东西。我再买下他们新推出的所有产品,永远不停买下去。”

“没有那么糟糕的。”

“你知道吗?跟出售汽车和电视机相比,这个销售游戏有一个真正的优势——这东西我们必须购买。它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奢侈品,不是什么又大又吸引眼球的东西,可以拿来向邻居炫耀。如果我们不买这些,我们就会死。他们一直都说,想要卖掉你的产品,就要让潜在消费者焦虑。创造不安——说他们的体味很糟糕,或者样子很可笑。他们现在所制造的产品,让除臭剂和发油都变得十分可笑。你无从拒绝。如果你不买,你就会死。完美的销售广告。买或者死——新的口号。请务必在你家后院安装通用电气氢弹防护套装,否则就会被屠戮。”

“别这么讲话!”露斯训斥他。

鲍勃·福斯特趴在厨房桌子上,“行,我放弃。我会随波逐流。”

“你真的同意要买?我估计,到圣诞节就该上市了。”

“哦,当然,”福斯特说,“圣诞节肯定会上市的。”他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我们在圣诞节买下那个鬼东西。所有人都要买它的。”

通用电气的防弹配件大卖。

迈克·福斯特缓缓走过十二月熙熙攘攘的街头,沐浴在傍晚的余晖里。每家商店的橱窗中都有闪闪发光的防弹配件。不同样式和型号的配件,配给各种各样的掩体。价位也不同,适合不同深浅的钱包。在圣诞节里,拥挤的人群欢乐又兴奋。人们相互推搡着,但并没有恶意。人们身着厚重的衣裳,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一阵阵雪花飘飞,街道上白茫茫一片。汽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缓慢前进。街灯和霓虹招牌闪亮,四周全是巨大的展示橱窗。

他的家里却黑暗冷清,他的父母还没有回家。两人都在店里上班。最近生意不好,只好裁减了一名店员,由妈妈顶上。迈克把手伸到掌纹密码锁前,前门打开了。自动取暖炉一直让房子保持着温暖宜人的温度。他脱掉外衣,放下书包。

他没有在房子里待太长时间。他的心兴奋地狂跳。他摸索着走出后门,走向房后的廊道。

他迫使自己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再次进入房间。要是他慢慢来,一切会顺利得多。从看见直指夜空的管道与地面接缝处的第一刻起,他就已经把进入掩体的每个瞬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对整个过程相当熟悉,没有一丝多余动作。此前他一直在精心考量和规划进入掩体的过程,直到一切都充满美感。每次他刚走进掩体入口的管道,他都会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接着,电梯一路往下,疾速降去,带起的疾风吹得他血液都凝固了。

然后就是掩体内部的华丽世界。

每天下午,他一回到家,就会下到掩体内部,躲进地底世界,隐藏在寂静的钢铁怀抱里。掩体买回来的第一天他就是这么做的。现在,地下房间已经被塞满,不再空空如也。这里有无数罐装食品、靠垫、图书、影带、音频磁带,墙面装饰画,纹理不同、色泽不同的鲜艳织物,花瓶里插着鲜花。掩体就是他的小世界,他会舒服地蜷缩在这里,周围就是他所需要的一切。

他快速地穿过房子,同时也提醒自己尽可能保持冷静。他在音频磁带中搜寻了一番。他要在掩体里坐到晚上开饭,听《柳林风声》的朗读版。父母会知道怎样找到他,因为他总是在地下。他拥有两个小时无人打扰的幸福时光,可以独自待在掩体里。然后等到晚饭吃完,他又会忙不迭地返回到地下,一直逗留到睡觉时间。有时到了深夜,父母都睡着之后,他还会偷偷起床来到掩体入口,躲进寂静无声的地下,藏到天亮才出来。

他找到那盒录音带,快步走过房间,经过门外昏黑的走廊,到了后院。灰色的天空中挂着几缕丑陋的黑云。小城中的一些地方,已经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院子里冷清可怖。他犹犹豫豫地迈下台阶,然后僵在了原地。

前方是一个深坑,像是一张朝着夜空张开的巨口,空空荡荡的,没有牙齿。除了深坑,什么都没有了。掩体已经不见了。

他呆呆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只手还抓着那盒录音带,另一只手扶着栏杆。夜色渐浓,那再没有丝毫用处的洞穴没入黑暗之中。在静默和深沉的忧愁中,整个世界逐渐崩塌了。有微茫的星光,近处房屋的灯火清冷暗淡,时隐时现。但男孩什么也看不到。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身体像石头一样僵硬,死盯着曾经装着掩体的那个大坑。

父亲来他身边。“你在这里多久了?”父亲问,“多久了,迈克?回答我!”

迈克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你今天回家比平时早。”他喃喃说道。

“我专门提前离开店铺。当你……到家时,我想在这里。”

“它不见了。”

“是。”父亲的语调那么冷,不带一丝感情,“掩体不在了。我很抱歉,迈克。是我打了电话,要求他们收回的。”

“为什么?”

“我没法买下它。至少这个圣诞节不行,今年人人都在买防弹配件。我怎么跟那些人竞争?”他哽住,然后难过地继续道,“这些人还真他妈公道,退了我一半的货款。”他语带讽刺,“我知道,要是我能在圣诞节前跟他们成交,就会得到比现在更好的条件。那样他们可以设法把它转卖给其他人。”

迈克什么都没说。

“试着理解吧。”父亲继续哑着嗓子说,“我必须把能筹集到的钱全部投入商店里,我必须让它运营下去。现在的局面,就是要么放弃掩体,要么放弃商店。而如果我放弃了商店……”

“最终我们会一无所有。”

父亲抓紧他的胳膊。“那时候我们也还是要放弃掩体。”他细瘦而有力的手指颤抖着,陷入了儿子的肉里,“你渐渐长大了,应该已经能理解我的苦衷。我们回头还会再买一台,或许不是最大的、最贵的,但一定会有一台。这次是决策失误,迈克,我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这一款,尤其是装上那套该死的配件之后。不过,我会继续给北美地区防卫计划捐钱,让你能继续使用学校的避难所。我会将这些东西维持下去。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绝望地住了口,“我只是无能为力。你懂吗,迈克?我现在别无选择。”

迈克挣脱开去。

“你要去哪儿?”父亲在后面快速追赶。“快回来!”他疯了似的去抓儿子,然而在阴沉的天色中,他绊了一下,跌倒了。他一头撞在墙上,眼冒金星。他痛苦地站起来,到处摸索,想找什么扶一下。

等他能看清楚,院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儿子不见了。

“迈克!”他大声呼喊,“你在哪儿?”

没有回应。一阵带着刺骨寒意的夜风袭来,卷起成团的雪花包裹了他。除了冷风和黑暗,什么都没有。

比尔·奥尼尔疲惫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九点半:他终于可以关门,将灯火通明的店铺锁上了。他将一大群嘟嘟囔囔、转来转去的顾客送出门,让他们各回各家。

“感谢上帝。”他长出一口气,扶着门等最后一位年迈的女士带着无数口袋和礼品走出去。比尔把密码锁扣上,拉下卷帘门,“人可真多。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一切搞定。”艾尔·康纳斯在收银台那里回应说,“我已经数过钱了——你到店里走一圈,看一切是否正常。确保所有客人都已经离开。”

奥尼尔把他的金发向后一捋,松开领带。他满足地点燃一根香烟,然后开始在店堂里巡视。检查电灯开关,关闭巨大的通用电气展览样品和其他设备。最后,他来到展厅中央巨大的防弹掩体样品旁边。

他爬上扶梯,走进狭长的入口,然后踏上电梯。梯子“嗖”的一声,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掩体内部洞穴一样的空间里。

迈克·福斯特紧紧蜷成一团,缩在一个角落里。膝盖紧贴着下巴,瘦骨伶仃的胳膊环抱在脚踝边。他垂着头,只能看见他蓬乱的棕色头发。惊诧的销售员向他靠近时,他毫无反应。

“上帝啊!”奥尼尔叫起来,“又是那个熊孩子。”

迈克什么都没说。他将两条腿抱得更紧了,头深深地埋入膝盖。

“你躲在这底下,到底是几个意思?”奥尼尔惊怒交加地质问道,火气越来越大,“你们不是已经买了一台这种掩体了吗?”接着他记起来,“哦,对,你们退货了,我们不得不回收它。”

艾尔·康纳斯从升降梯里走出来,“你在这里磨蹭什么?快出去,然后……”他看到了迈克,话声一顿,“他在这下面干什么?把他拖出去,我们也该下班回家了。”

“好了,孩子。”奥尼尔温和地劝告,“你也该回家了。”

但迈克不动。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我猜,咱俩只能硬把他拖出去了。”康纳斯板着脸说。他脱掉外套,丢在一台除菌设备上,“来,咱们速战速决。”

两人要一起动手才行。那孩子拼命挣扎,他不出声,只是在他们抓他的时候拼命挣扎,用指甲挠、抓,用脚踢,用手扇他们耳光,用牙齿咬。他们最终是半拖半抱,才让他能在电梯里待上足够的时间,得以顺利启动装置。奥尼尔跟他一起上去。康纳斯随后跟上。他们沉着脸,迅速地将他架到前门丢了出去,然后紧紧锁上门。

“哇哦。”康纳斯长出一口气,坐倒在柜台旁边。他的衣袖已经被撕烂了,脸上被挠出几道血痕。眼镜挂在一侧耳朵上,头发也乱糟糟的,整个人筋疲力尽。“你觉得我们需要报警吗?总感觉那孩子不太正常。”

奥尼尔站在门口喘息,望向门外的夜色中。他能看见那孩子坐在水泥路面上。“他还在外面没走。”他喃喃地说。人们从孩子两侧绕开。终于有个人停下来,把他拽起来。男孩挣脱那人的手,然后消失在黑暗中。那个比男孩高一些的身影拿起自己的包裹,愣了一下,继续赶路。奥尼尔离开门口。“真是一团糟。”他用手绢擦擦脸,“这家伙抵抗得真激烈。”

“他到底有什么毛病?他什么也没说,他妈的一个字都不说。”

“圣诞节绝对不是收回商品的好时机。”奥尼尔说。他哆嗦着去拿自己的外套,“这太糟糕了。我真希望他们能留下那东西。”

康纳斯耸耸肩,“没钱,就没货。”

“该死的,我们为什么不能给他家一项特别优惠?或许……”奥尼尔费了好大气力才说出来,“或许我们可以以批发价把掩体卖给这样的人。”

康纳斯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批发价?然后所有人都会要求批发价的。这不公平。而且真这么做了,我们的生意能做多久?通用电气总公司又能继续经营多久?”

“我猜坚持不了多久。”奥尼尔闷闷不乐地承认。

“说话过一下脑子。”康纳斯尖刻地嘲笑道,“你现在需要的是一杯烈酒。跟我去后面的酒柜吧——我在那里的一个抽屉里藏了一瓶五十年的海格酒。回家前喝两口暖暖身子。你需要的是这个。”

迈克·福斯特在黑暗的街头游荡,周围都是购物后匆匆回家的行人。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有人撞到了他,他却浑然不知。身边灯光闪耀,行人欢声笑语,汽车喇叭轰鸣,交通信号灯提示音作响。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仿佛是一具行尸走肉。他失魂落魄地走着,毫无知觉。

在他的右边,耀眼的霓虹灯广告牌在黑夜深邃的暗影里闪烁着。这是一个巨大的标志牌,明亮而且五颜六色:

地球和平 人类友善

公共防空洞 入场费0.5美元

(郝秀玉 译)

①原文为“pro-P”,和反备战分子“anti-P”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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