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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光源
泽恩仰头望向山上,黑牙石下聚集着一大片光亮。
他既觉亲切,又有些忐忑,不知道那些亮人见到他会怎么样。
疤眼盲人到处捕猎,黑森林里已经没有了安全之地。他邀萨萨和乌拉母女一起到山上躲避,萨萨神色间虽然有些疑虑,却仍轻轻点了点头。
泽恩又激动,又感动。他知道,萨萨之所以点头,是因为信任他。
信任,是无比危险的选择。他很想问萨萨为什么信任自己,却不敢开口,只望着她,用力点了点头,笑着转身在前面引路。
萨萨轻捷的脚步声一直紧随在身后,像是在不断重复说着“信任”这个词。泽恩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萨萨,萨萨脸上的哀伤仍未散去,目光却向他投来一声应答,似乎在说:“放心,谢谢你!”
泽恩不由得又点了点头,心里默默说:我也信任你,谢谢你!
乌拉在一旁看到,有些不解和好奇。泽恩忙转过头,继续前行。
途中,不时听到疤眼盲人的嘶吼声、暗人的惨叫声。泽恩不敢再分神,引着萨萨和乌拉,小心避开那些疤眼盲人,向北穿出了黑森林。
来到山脚下,他略停了停,长舒了一口气,才继续上山。快走近黑牙石时,他让萨萨和乌拉先躲在山石后,自己单独上去。
到了山顶,熟悉的情景重现眼前:一座座小棚子整齐排列在黑牙石下,一团团亮光散落在棚子间。
不过,泽恩随即发觉,这里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以前,一切都井然有序,时时能听到歌声和笑声。现在却变得有些沉寂,而且,很少有光亮聚在一起。
泽恩心里一阵愧疚,不由得停住脚,不敢走过去。
一个亮人从最近的小棚子里走了出来,一眼看到他,顿时愣住,惊望了片刻,忽然快步跑了过来:“光亮之神?”
是甲甲,他眼里充满了惊喜,抬手行过光亮之礼后,才大声说:“光亮之神,你回来了!”
“我……”
“你走了以后,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人开始争斗,分成了好几帮,互相敌视……你回来了,太好了!”
泽恩不知道该说什么。
甲甲却回头挥着手臂大叫:“光亮之神回来了!光亮之神回来了!”
那些散落的光团纷纷聚了过来,多数和甲甲一样惊喜,有一些却眼含惊疑。
泽恩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甲甲笑着说:“光亮之神还是应该住回到黑牙石顶上。”
泽恩忙说:“我还是住在山腰。那些疤眼盲人在黑森林里到处围猎,可能很快又会攻到这里。”
亮人们顿时惊慌起来。
甲甲忙说:“那些疤眼盲人我们还能对战,但那个黑雾人——”
“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
甲甲和其他亮人眼里都生出了一些信心。
泽恩越发感慨,穆巴说光亮需要光源,他们把我当作了光源。我带给他们的不只是期望。期望的深处,其实是信任。
这种信任可能盲目,可能虚幻,但它能带来信心。不管你值不值得他们信任,能不能承担这样的重任,只要他们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光源,你就不能推辞,也必须尽力。
因为现在,他们需要你,你也需要他们。
29 灵魂
萨萨独自坐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等待着泽恩。
她望着山下,从这里根本看不清黑森林,只见一片浓黑暗影。
她有些恍惚:自己就生长在那片浓黑中?
人在那浓黑中,看不清他人和世界,也看不清自己,只是在盲目地求生。
那么光亮呢?真的能让人看清?
光亮的确让人看到了色彩和轮廓,但那些只是表象,只不过更丰富而已。
光亮唯一真正穿透的,是目光。
只有目光,才不只是表象,因为里面藏着灵魂。
没有光亮时,所有的灵魂都孤独而幽闭,从来不曾显露。光亮,不只照亮了灵魂,也解放和创造着它。
两个索索、乌拉母女被点亮后,灵魂都走出了黑暗,全都变得爱说、爱笑、爱唱歌了。
那么,自己的灵魂呢?
萨萨回视自己,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黑暗和光亮的中间,不愿彻底舍弃黑暗中的孤独,不想完全走进光亮中。
两个索索的死,更让她明白:黑暗,既是出生之地,也是回归之地。
黑暗中的孤独,则是灵魂的家,就像那个树洞。
黑暗和光亮,并不是正反隔绝,而是彼此相通,就像睁眼和闭眼的交替、睡和醒的接续。
让萨萨明白这些的,是泽恩。
在树洞里,在那场迷狂中,萨萨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两个灵魂彼此照亮、相融为一,并没有舍弃各自的孤独,而是贯通了彼此的孤独。
你的灵魂有一个树洞,我的灵魂也有一个树洞。我放心请你进入我的树洞,你也欣然引我进入你的树洞。
这比连接更深更远,它是一条溪流和另一条溪流的交汇,它们各有来源,也各有去处,恐怕也终将分离,会各自回到那无边的黑暗中。
想到分离,萨萨眼中不由得泛出泪来。
分离,是生命中最深的悲伤,但人不应该逃避这悲伤,它是对相遇必然和应有的报答。
悲伤,并不是溪水流尽后干枯的深沟,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化成一根呜呜,在分离时,吹响一段旋律,让它回荡在自己的生命中。
一阵风吹来,吹干了她眼里的泪水,在岩缝间发出呜呜的低鸣。
萨萨忽然很感激妈妈,给自己起名叫风。生命就是风啊,来去无踪。它从世间吹过,不是为了追寻什么,只是为了吹响一段爱和悲伤。
风过后,四周又静了下来,身后传来脚步声。
萨萨回头一看,山石间一团柔光,是泽恩。
泽恩和那些亮人商议防御的事情,萨萨不适应和那么多人在一起。泽恩看出她的为难,便先安排乌拉母女和山上的几个妈妈住在一起,又让萨萨在山腰那个小棚子等他。
泽恩笑着走了过来,却不敢靠得太近,坐到了旁边一块岩石上。
他的局促,让萨萨放松了一些。她扭头望了一眼,见柔光映照下,泽恩的侧脸像岩石的一角,有一种坚硬的美,目光却流露着温暖和柔和。
这是第一个敢在黑森林里唱歌的人,是愿意跳下树去救幼儿的人,是为了其他亮人独自迎战黑暗之神的人,也是偷偷把夜兽肉放进我树洞的人,是用赞赏的目光点亮我的人,是用那么长时间等待我、寻找我的人……
萨萨感到无比幸运,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语,而且他们的语音有很多差异,多说几句,就很难听懂。
她想,语言也不过是风。说,只是为了能吹进对方心里。
我和他的心,彼此透亮,其实不需要风来吹送。
于是,他们便默默坐着,两团柔光,在黑暗中彼此映照……
30 印证
泽恩没想到,自己能和萨萨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
他见萨萨不说话,自己便也没有开口,心里却不时涌起幸福的笑。
他一直没想清楚,光亮意味着什么?这时似乎有些明白了:光亮的意义,并不只是让人看清楚世界,而是让人看清楚人。
它让人走出黑暗中的孤立、隔绝和恐惧,彼此照亮,看到他人和自己拥有相似的处境和心情,因而放下戒备和敌对,走到一起,友善相处。其中,最重要,也最珍贵的,是信任。
信任,是一种印证。用自己的心,去印证他人的心。
穆巴说,光亮需要光源,其实,心就是光源啊!
黑暗中,心始终被求生本能控制,只有恐惧和敌对。只有当心战胜恐惧和敌对,摆脱本能时,才能自由,也才能走出漆黑的孤独,发出勇敢的光亮。
一颗勇敢的心,遇见另一颗同样勇敢的心,才能彼此照亮和印证。
泽恩想起在树洞中,当萨萨突然滑落,两人面对面,最初的恐惧消散后,在几乎同时放弃戒备时,两颗心才摆脱了恐惧,才互相得到印证,彼此有了信任。
第一次的光亮,来自对方目光中的赞赏,自己没办法强求和控制,也终将失去。
第二次的光亮,则是来自我们自己的心,是被勇敢点亮,它属于我们自己,外力无法夺走。
想到这里,泽恩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试着用心念去驱动身上的光亮,想让它再亮一些。试了一阵,似乎有了些掌控感,身上的光亮果然亮了一些。
他惊喜无比,萨萨也惊望过来。
他又试着让光变暗,这次掌控力更强了些,光随意念暗了下来。
他忙指了指自己的心,告诉萨萨:“用这里!”
萨萨先有些纳闷,但迅即明白,微闭起眼睛,只用了片刻,就让身上的光先变暗,又变亮。她也露出了笑,又继续试,让身上的光不断闪烁,居然很快便能让光变幻出各种节奏。
泽恩忙也继续练习,反复练习了许多次,才渐渐能像萨萨那样自如。
他们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泽恩顿时有了信心,又试着挥手,想发出那种能攻击的光束,但无论如何用力,都发不出来。
萨萨在一旁看着,抬起手轻轻一挥,光亮居然从她的指尖流出,化成一道细光,飞向半空,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泽恩大惊:“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用力,用心。”萨萨轻轻一挥,又一道细光飞射而出,这次竟然在空中划出一道莹亮的弧线。
泽恩羡慕之极,忙在心念中试着驱动光亮,却始终掌握不好力度。
萨萨不断提醒:“轻,轻……”
他有些难为情,涨红了脸,练了许久,才终于射出短短一线光亮。
萨萨顿时笑着鼓励:“对了!”
泽恩这才有了信心,又继续反复练习,渐渐能按心意射出光束。而且,比萨萨的更锐利有力。
他不知道这光束是否能击退黑雾人,但多少有了一些底气。
山上不时传来呼喝声,甲甲带着防卫队的亮人在练习绳刀,声音里充满了斗志。
这斗志,像他们对“光亮之神”的信任一样盲目,却也是一种内心的光亮。它可能无法决定胜利,但至少不再是黑暗中孤独的绝望。在同样必死的处境中,它能带来勇气和陪伴,让生命从死亡的压迫中站立起来。即便无法改变生命的结局,却能在同样的境遇和时限中,赢得清醒和尊严。
泽恩想,就像此刻,我和萨萨并肩坐在这里,这种幸福也许短暂,但它真实而丰盈,不但充满了心,也溢满了世界。
死亡再强大,也无法让此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