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吸食

丁尼去了很久,才捉回一个亮人。

距离还很远,摩辛腹部那张大嘴便已经不住地翕张,发出饥渴的吼声。

那个亮人是个少年,被拖上小丘,丢到摩辛近前。摩辛腹部那张嘴大大张开,猛吸了一口。伴随着亮人的一声惊叫,摩辛感到一股热力钻进了腹部,并迅速在身体内扩散开,让他浑身一颤,打了个冷战。

这一热一冷的冲击,竟比蜕皮之痒的快感更强烈。

他上面的嘴不由得呻吟了一声,腹部的嘴则再次张开,又猛吸了一口。热力再次钻进腹部,让他又打了个冷战。连吸了几口后,热力消失了,那个少年也随之瘫软下去。

摩辛却仍晕醉不已,连连呻吟了几声,才渐渐清醒。

他长呼了一口气:“光亮都吸尽了?”

“呀!他变回暗人了!”

“他在喊什么?”

“光亮之神……”

“光亮之神?”

“黑牙石上有个亮人光极其强,他们都叫他‘光亮之神’……”

摩辛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浓烈恨意,“光亮之神”应该就是灼伤自己的那个强光亮人。

想到那个人,他腹部那张嘴撕裂一般痛起来。他越发愤恨,身子剧烈颤抖,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能不能敌得过那个人。心底随之生出一丝恐惧,这让他极为憎恶。

他抽出腰间的骨刀,走到那个少年身边。少年躺在地上,只发出微弱的声息。他用力刺向少年,少年顿时惨叫着疼醒,他正是要这惨叫声。

少年挣扎要逃走,他重重一刀,刺中少年后腰。少年再爬不动,叫得却更加惨厉。

连刺了十几刀,少年却仍在低声呻吟抽泣。他一刀刺中少年后颈,少年再没了声息。他心中的恨和恐惧却仍然未消。

他怒吼起来:“再去捉亮人!多!很多!”

丁尼慌忙带着几个盲人离开了小丘。

他则绕着小丘一圈圈急行,越走越快,几乎像一卷黑暗旋风,却始终无法平息那恨和恐惧。筋疲力尽后,他才停了下来,跌坐到地上,上下两张嘴一起大口喘息。

光亮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最可恨的东西,必须让光亮彻底消失。

尤其是那个强光亮人,你不去寻他,他也迟早会来寻你。必须吸尽他的光。

这是你的命运。

所以,去攻击!

12 同

萨萨惊望向四周。

各处暗影中,至少出现了十几个怀抱幼儿的女人。

她们眼中都有泪光,目光惊愕而悲伤,似乎在黑暗中寻找最亲最爱的身影。

萨萨忽然明白,是自己吹奏的那首《妈妈》把她们吸引到了这里。这些女人全都是妈妈,她们也都有各自的妈妈。

一个又一个妈妈,像一条条溪水,孤独而静默,从幽暗的过去,流向漆黑的未来。

每一条溪水都不相同,也互不相识,但这长久接续的爱,却都一样。

萨萨望着这些妈妈,感动不已,却又全身发冷,不知道该做什么,一动不敢动。乌拉和索索也被惊住,连丫丫也睁大了眼睛,不敢出声。

那些女人望了一阵,又纷纷退回到黑暗中,各自轻步走远。四周顿时恢复了宁静。

萨萨她们却仍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不是因为怕,而是惊诧。

这些躲在黑森林各处的孤独的人,居然能被一首歌召唤到一起。

萨萨看到了人和人的另一种连接:不相识,无交流,却在感受同一种心情。

孤独,又不孤独。

就像一棵棵孤独的树,共生在同一片森林。

萨萨望向四周,这寂静无边的黑森林似乎不一样了:笼罩着它的黑暗不再只是黑暗,而是无数静默的言语。曾从无数人的心中、口中发出,继而隐没,却未消失。它们弥漫在黑森林里,从不惊扰你,却会在某一刻唤醒你。

萨萨不由得伸出手,去触摸黑暗,想从中捞起妈妈说过的那些话。

当然,什么都捞不到。

她却知道并相信:那些话语一直围绕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在最孤独的时候,也并不真正的孤独。

她见乌拉和索索都惊望向自己,不由得笑着收回手,心里轻轻地叹息:我们都是被这些话语喂养、照亮并守护着啊!

更让她庆幸的是,那些女人虽然聚了过来,却没有谁走近,随即又静静离去。

各自孤独,偶然连接,互相并不干扰。无言而轻松,真是美妙。

那之后,除了休息睡觉,她们都留在外面,不愿封闭在棚子里。

萨萨时常会吹奏那首《妈妈》。

每次吹响,总会有女人们聚过来,而且越来越多。她们仍然并不靠近,都躲在黑暗中,静静地听完,而后各自散去。

后来,开始出现少年、少女,甚至成年男人。

听的时候,他们彼此都隔开一段距离,并不互相攻击。有时,直到吹奏完,他们纷纷离去时,萨萨才发觉竟然有那么多人。

萨萨有些怕起来,不是怕伤害,而是怕这重量。

每一道目光,都有重量,都会隔着距离压过来。

她无力承受这么多目光、这么多重量。连乌拉母女和索索都感受到了这种重量,当她吹奏时,她们不再坐在她身边静听,而是一起爬上树,躲进棚子里。

萨萨想停止吹奏,但从那些目光里,她看到了怀念、悲伤和抚慰,更有从黑森林时时刻刻的危险恐惧中暂时解脱出来的片刻安宁。

她不忍心停下,直到这吹奏引来了危险。

有一次,她才吹到一半,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她慌忙停住,周围那些人也都纷纷逃离。

惨叫声中,还响起一个幼儿的哭声。不过,幼儿只哭了一声便忽然停住,女人却尖叫起来,声音无比惨痛愤怒。

萨萨原本想逃回棚子,听到这声音,却犹豫起来。那个幼儿一定是死了。女人仍在尖叫,像是在挣扎,声音却渐渐远离。

这不是黑森林里暗人之间的攻击。

萨萨不由得小心向那尖叫声走去,走到第一声惨叫响起的地方,见地上有几摊鲜血,散落着几根细小的骨头,还有个血肉模糊的幼儿头颅。而女人的尖叫声,仍在前面回响。

萨萨忍着惧怕,小心跟了过去,并解开了皮衣的前襟,放出光亮。追了一段距离后,一眼看到前面有一小群人,她忙停住脚。

八九个人,身上都罩着一层黑雾,仰着头,脖颈僵直。一个走在最前,后面的每两个拖着一个人。最后拖的是个女人,被皮绳捆绑着,不住尖叫,不断挣扎。

是疤眼盲人,他们在捉暗人。

萨萨顿时明白:这些疤眼盲人原先也是黑森林中的暗人,被那个摩辛捉去,戳瞎了双眼。现在他们又听从摩辛的命令,来捉其他暗人。

那个女人被捉到沼泽后,也会变成这样?

萨萨虽然看过、经历过无数的残酷和凶狠,却从没有见过这种恶。

更想不到,这种恶竟然会传递。

她躲在树后,浑身颤抖,眼里不由得涌出泪来……

13 面对

泽恩搬到了山腰的一座小棚子里。

他穿着希达缝制的长袍,戴着面罩,敞开门,坐在里面,望着山下的黑森林,心里十分踏实。他觉得自己终于有用了,不用再独自高高在上,白白坐享食物。

山上的亮人们对此却似乎都有些抗拒。他们见到他,仍然尊称他为光亮之神,执意行光亮之礼,但声音和目光中混杂着疑虑、失望,甚至轻微的愤怒。

泽恩想起穆巴曾说过:他们需要神。

泽恩当时无法理解,这时却明白了:人需要神,是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信神,是求助,希望能把无力承担的命运寄托出去。

命运,是生与死。

生,或许还能分割,也能占用或出让。比如,抢来一点食物,多活一时;或让出一点食物,少活一刻。

死,却发生在一瞬间,结束的是全部。无法分割,更无法出让。命运最重的重量,全都压在死亡。这是生命最无助的所在,它带来最大的恐惧,却绝对无法逃避。

人最需要神的地方,正在于死。

然而,对于命定的死,神也无能为力。死只能由每个人独自面对、独自承担。

泽恩不由得问自己:你怕死吗?

他闭上眼睛,尽力想象。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面对那个黑雾人时。死亡的恐惧不同于其他任何恐惧,像是一场猝然的坠落,却没有落处,只有无尽的黑暗。那一瞬间,自我彻底消失,变成黑暗的一部分……他猛地睁开眼,心仍在剧跳。

怕,非常怕。

死亡是生命注定的结局,对死亡的怕,与生俱来,永远无法逃避,直到死亡真的降临。

泽恩感到一阵绝望。

这绝望像个漆黑的笼子,将他囚禁其中,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更无法逃出。

然而,当内心最后一线光亮也在这绝望中熄灭时,迎来的不是恐惧,反而是宁静和轻松。他感到自己似乎站到了自身之外,平静地注视着死亡和怕,就像是注视一棵树或一块石头,不再受它们的约束和控制。

心随之自由,他忽然找到了勇气的根源——不怕这怕。

怕只是一种情绪,和欢乐、悲伤、厌恶甚至爱,其实并没有分别,都是生命展开的样式。欢乐时歌唱,悲伤时哭泣,恐惧时战栗……这都是生命发出的不同声音。

而死亡,正是要制止所有这些声音,包括怕。

我如果也去制止怕,那就变成了死亡的帮凶。

怕,就让自己怕吧。

就像欢乐时,就让自己欢乐;悲伤时,就让自己悲伤。

他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轻松和安定了很多,对于山上那些困惑的目光,也不再烦恼。

我不是光亮之神,没办法替他们解除死亡的恐惧,每个人都必须独自承担自己的命运。我只能用自己的安定和勇气,像传送光亮一样,尽量给他们带去一点安定和勇气,让他们对惧怕本身,能少一点惧怕。

不知道黑雾人和疤眼盲人会不会来,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斗得过。我只知道,自己一定会尽全力。

他不再多想,开始认真思考应敌的办法。

他反复挥臂甩手,想再次射出那种光,但无论如何用力,都没有任何效验。恐怕只能等到危急时刻,才能射出那种光。

他又取出绳石来练,很久没有用过,已经十分生疏。他甩动皮绳,不断练习。肩臂酸痛过后,渐渐找回了力量和手感。

以前用绳石,只是为了缠住树枝,飞荡上树。现在要改作武器,便得练习攻击。他在棚子外立了一根木桩,对准它,不断琢磨技巧和准头。击中木桩,倒还不算太难。最难的是如何及时收回,再度攻击。

皮绳上拴的石头甩回来时,自己被砸中许多次,身上到处青肿。他却觉得十分痛快,很久没有使力,更没有疼过,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人。

山上许多亮人都站在远处望着他,目光里除了惊异,更有一些失望。

他朝他们笑了笑,转身继续苦练,渐渐掌握了其中力量运转的规律:甩动绳子,击中木桩后,迅即转动手腕,让石头在空中圆转回旋,再次击中木桩。如此不断回环,石头再也没有砸中自己,也很少中途乱弹。

他再次回头,看到有些亮人眼中露出赞许。他能清楚感到,这种赞许,是对人的赞许,而不是对神。

这让泽恩无比开心,他又朝他们笑了笑,他们也略带局促地回笑过来。

泽恩不由得想,比起不怕,笑,才是最强大的力量。

面对死亡的时候,如果能笑,那该多好?

他随即想到了那个黑雾人,心不由得一紧,笑随之停住。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看来,比起练习绳石,更应该练习的是笑。

绳石可以对抗敌人,却无法对抗死亡,而笑却能。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山下黑森林里闪现一点亮光。他忙停住手,见那点亮光出了黑森林,向山上移来,速度却极慢,不像以往亮人们回山时那么欢快。

泽恩忙迎了下去,快走近时才辨认出,是捕食队的一个青年亮人,扶着一个受伤的暗人少年。

那青年亮人看到泽恩,喘着气大声喊道:“光亮之神,他们来了!那个黑雾人会吸光!”

14 意志

摩辛率领所有盲人,穿过黑森林,向北边的山地进发。

他走在最前面,丁尼紧紧跟在他身后。盲人们则分成四列,由四个头领带队。

黑森林从来不曾同时响起过这么多足音,更不曾这么整齐有力过。这足音和他的心跳共振,回荡在黑暗之中,沿途的树木也随之震颤。

摩辛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快感,不由得想起少年时爬上北边高山时的情景。那时他和所有人类一样,拼尽力气,只为逃生和寻食。在黑牙石下,他不但第一次遇见了那个可憎的少年,更遇到了那个辫子女孩。

那次相遇似乎藏着某种暗示,像是一种注定。

由于辫子女孩的出现,自己没能吃掉那个受伤的可憎少年,让他活下来变成了现在的强光亮人。而当时的自己,只能忍着饥饿离开,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无比孤独,竟流下泪来。

但正是那孤独,让他越来越强大。他不但拥有了吓退夜兽的力量,更让这力量延伸出去,控制住身后所有这些盲人,把他们变作自己身体外的手和脚,可以随意支配。让他们畏,让他们恨,让他们忘记死亡向前冲。

谁能想象,当时那个瘦小的少年,竟然能变成现在的摩辛?

他想,这应该源于人类最根本的秘密:意志。

每个人类都有意志,意志是所有力量的源泉。然而,绝大多数人类只用它来求生。只有我,用它来控制生命、扩展生命,并渗入别人的意志,征服它们。让所有人类的意志,都成为我的意志。

不,不是所有人类,那个强光亮人还没有死。

恐惧、厌恶与恨又一起涌起。

不过,他不再强行压制,这三种情绪正是意志的本源,它们激励着生命,去征服、去毁灭。

“亮人!”丁尼忽然喊叫起来。

摩辛的皮肤随即感受到光亮的刺痛,腹部那张嘴顿时张开,发出一声低吼。

不是一个亮人,而是十几个。

摩辛立即加快了脚步,身后的四个盲人头领早已熟悉他的意志,不需要吩咐,迅即带队分开。两队左右急速围抄,一队上树,一队继续跟在摩辛身后。

距离十几步远时,那些亮人也发觉了,却并没有逃走,一起转过身,似乎想对抗。摩辛并不攻击,只一个个逼近,让腹部的嘴不断翕张,大口吸食。一团团灼热不断涌入他的体内,一阵阵翻涌激荡。

转眼间,十几个亮人纷纷昏倒,只剩最后两个。

摩辛迅即追近其中一个少年,腹部张嘴一吸,那少年脚步一软,顿时摔倒在地。然而,却没有灼热涌入腹中,相反,他猛然感到一阵刺痛。

一个异物飞射进他腹部的嘴中,并迅速拔离,让他又感到一阵刺痛。

他感觉出,是一把骨刀,拴了一根皮绳,是最后一个亮人甩出的。

骨刀刺中了他的肠肚,血从腹内涌出,疼得他不由得发出一声痛叫,并向前一扑,几乎跌倒。幸而他的身体现在已经像泥水一样柔软,脚步轻轻一收,迅即站稳。

相比于痛,愤怒更让他无法忍受。

他没想到自己依然会受伤,而且是被一个普通亮人所伤。两张嘴同时发出怒吼,他抽出了腰间的骨刀,正要追过去,半空中猛然传来一声怪响,无比刺耳,让他不由得一颤。

那声音像是怒喊,却并非人类发出,也不是夜兽。极其尖锐,像是能将黑暗刺穿,是黑森林里从未有过的声响。

摩辛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他本以为自己吓退夜兽群的吼声,是黑森林中最有威慑力的声音。这个声音却显然比自己的吼叫更有刺穿灵魂的力量,无法想象,它发自何等存在物。

在这声音惊慑之下,黑森林顿时一片寂静。

不但摩辛,那四队围追过来的盲人也全都立即停住,不敢出声。

唯一的声响,是那最后一个亮人扶起地上的少年、急急逃走的足音。很快,连那足音也消失在远处。

摩辛屏息静听了很久,那声音再没有发出,也没有什么威胁逼近。

他略略松了口气,心里的疑惧却并未消去,看来又多了一个强敌。

他有些犹豫,但随即想到,正因为这个新敌,必须尽快除掉那个旧敌。

他忍着腹中的刺痛,继续向北边山地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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