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说话
萨萨又回到了那个树洞。
她割了两片兽皮,分别遮严洞口和洞底那个小洞,脱掉了身上的皮衣。
光顿时照亮了树洞,树壁竟然是悦目的灰白色,光滑而干净,上面布满深灰色细线,一根根像水纹一样优美。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光亮不但照亮了这个树洞,也照亮了她的孤独。
她忽然觉得,生命就像这个树洞,外面虽然在生长,里面却如此空洞。不论黑暗或光亮,都消不去这空洞,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填满它。等某一天,树枯死了,这空洞才会跟着消散……
她感到一阵虚乏,看多了光亮和它映现的事物,眼睛有些疼,身体也十分疲倦,便割下一条兽皮,蒙住双眼,让自己回到纯粹的黑暗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看到那个唱歌的男孩从黑暗中走来,哼着那首歌,脸上带着轻松的笑。那笑容让她顿时轻松下来,不由得也露出了笑。
男孩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笑着说了一句话。她没有听清,想问,却开不了口。正在犹豫,男孩身上的光忽然急剧增强,变得极其刺眼。她眼睛一阵剧痛,顿时惊醒过来。
眼前一片黑暗,她忙摘下了那条兽皮,看到的仍是灰白光滑的树壁,那些细纹也仍静静优美。
她不由得回想男孩说的那句话,却始终辨不清他究竟说了什么,只觉得那句话很轻柔,像一缕暖风,不住地在心底回旋,让她越发怅惘。
自从妈妈和姐妹们离开后,自己再也没真正地说过话了。
真正地说话,那是什么?
之前,她和小索索说过一些话。后来,在溪边又和那个大索索说过两句。但那些话,都是很用力才能说出来。
真正地说话,像溪水一样,是自然流出来的。
不是想说才说,也不是为了什么而说,是不由自主就说了起来。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本身。有时候,甚至连说都不用说,只要静静地在一起,就能彼此明白。
像风来时,树叶一起摇动;风走后,树叶一起静止。
真正地说话,其实不是说话,而是信赖、亲密、安全、放松。
梦里那个男孩说的那句话,是不是真正地说话?
应该不是,我只是希望他是在真正地说话。
除了亲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能真正地说话吗?
萨萨心里一片茫然,就像站在沼泽边,想知道它的尽头。
她正在出神,树壁上忽然响起一阵咚咚声。
她惊了一跳,再听,是人类在敲洞口那个挡板。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萨萨——”一个女孩压低的声音。
萨萨更加吃惊,是那个大索索。
“萨萨!萨萨!萨萨!萨萨……”
她记住了我的名字,偷偷跟着我找到了这里?
萨萨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揭开洞口的兽皮,要推开挡板时,却又犹豫起来。
索索仍在连声叫唤。
萨萨终于忍不住,推开了挡板,却听到一声尖叫,接着砰的一声,索索跌下了树,地上传来她的惨叫。
萨萨这才想起,自己没穿皮衣,身上的光猛地射出,惊到了索索。她忙把皮衣套到身上,遮住了光,这才爬出树洞,跳下了树。见索索蜷缩在地上,抱着小腿,正在呻吟。
她刚要伸手去扶,却见索索身边落了一把骨刀。
她顿时警觉:“你想杀我?”
索索并不回答,眼里透出一股狠狠的野气。
萨萨抓起那把骨刀,见索索的手臂和双腿都极其干瘦,枯枝一样,浑身充满了饥饿、恐惧和疲惫。腿上的伤处虽然用一条兽皮扎着,却仍有鲜血渗出。只有那双眼睛又大又亮,不时闪出惊疑和狡黠。
萨萨想,自己曾经恐怕也是这样,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等等。”
她爬上树,从树洞里取出装食物的皮袋。索索仍趴在地上呻吟,她拿了一块地蚓肉,递了过去。
索索盯着她,惊疑了片刻,忽然伸手,唰地抢过那截地蚓,迅速缩到旁边一棵树下,一边防备着萨萨,一边大口吞食起来,很快便吃完了那截地蚓。随即,她扶着树身,想站起来,要逃走。
萨萨笑着说:“我不会杀你。”
索索目光一颤,狠狠盯了过来,满眼戒备和惊疑。
萨萨比画着说:“你——妹妹;我——姐姐。”
索索脸上露出一丝怪笑,忽然开口说:“妹妹……我……”接着,她比画出一连串动作,用刀刺、割肉、送进嘴里……
萨萨大惊:“你杀了你妹妹?吃掉了她?”
索索咧开嘴,笑着点了点头。
愤怒、恐惧和厌恶同时涌起,萨萨忙用力比画,大声说:“你不要再跟着我!”
索索却忽然指了指自己腿上那处伤,又指向脚腕,不断摆手,说出一串古怪的语音。萨萨只隐约听出一个“伤”字,但大致明白,她不但腿伤未好,刚才摔下树,又扭伤了脚腕。
她望着萨萨,眼中露出慌怕和哀乞。
萨萨心里微微一颤:她跟着我来到这里,又这样乞求,其实是对我生出了一些亲近,甚至信任……
她犹豫了片刻,见索索身上没有其他武器,便从袋里又取出一块地蚓,指了指索索的腿伤,比画着说:“我替你敷伤。”
索索眼里又闪出恐惧和惊疑,紧咬着嘴唇,用目光探测了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显然下了极大的决心。
她怕,萨萨也怕。
这不但是对她们自己,也是对黑森林法则的可怕挑战。试图打破猎手和猎物的生死界限,以亲人的方式,走近一个陌生同类。
萨萨一步、一步小心走了过去。
每走近一步,她和索索之间的紧张便成倍增加,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不断向两边推拒。索索的身体明显越绷越紧,萨萨自己的心也咚咚跳响。她尽力抑制住紧张,维持着一点笑容。
走到索索身边时,她先停了停,等两人之间的紧张稍稍松缓一些后,才慢慢蹲下身子。而索索的身体,这时已经绷紧到僵硬,一直微微在抖,嘴皮几乎要咬出血。那双大眼睛一直用力盯着萨萨,随时准备惊叫和逃窜。
萨萨的双手也有些发抖,长呼了一口气,才略略松弛了一些。她笑着望了索索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才小心将手伸向她那条受伤的腿。手指即将触到时,索索忽然怪叫一声,腿猛地缩回,并迅速爬起身,飞快向旁边逃躲。然而,才跑了两步,便又摔倒,她却仍挣扎着继续向前爬。
同情顿时驱散了所有紧张,萨萨忙赶了上去,连声安抚:“别怕,别怕……”
索索回头惊望向她,萨萨从腰间抽出自己和索索的两把骨刀。索索看到,又慌忙向前爬去。萨萨大叫了一声,索索又惊望过来。萨萨一扬手,将两把骨刀丢到了远处。索索顿时停住,眼中的惊疑胜过了恐惧。
萨萨笑着再次蹲下,先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蓬乱的头发。索索身子一颤,慌忙扭头避开。萨萨又笑了笑,将手伸向她的那条伤腿,轻轻解开了那条绑扎的兽皮。这次,索索没有再躲开,身体却仍紧绷着。
萨萨取出一块地蚓肉,抠了一团汁液,轻轻涂抹到伤处。索索身子又一颤,却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痛。
萨萨朝她笑了笑,将那条兽皮又重新包扎起来,而后,又抠了一团汁液涂抹到她扭伤的脚腕上。
这时,索索的身体渐渐松弛,眼中的惊疑和恐惧也散去大半。
萨萨笑着站起身,比画着说:“你到那个树洞里去养伤。”
索索犹豫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萨萨伸出手去扶她,索索身体微微向后躲了一下,但随即止住。萨萨两手触到她干瘦的身体,心里也生出一阵抗拒,同时又感到一种遥远而陌生的亲近。她忍着不适,搀住索索细瘦的手臂。索索没有抗拒,借着她的力量,顺从地站了起来。
萨萨扶着她,慢慢走向树洞,心里的不适很快散去,曾经和妈妈、姐妹之间的那种亲密感从心底涌起,眼中不由得泛出泪来。
她忙提醒自己,这不是你的姐妹,而是一个吃掉自己妹妹的陌生人。
索索抬头望向她,她忙转头避开,不愿再和她对视。
走到树洞下,她从袋里取出一根皮绳,见索索仍盯着自己,目光不再那么凶狠,戒备和惊疑中竟流露出一丝亲近,既渴望又害怕。
萨萨的心又一颤,感到这干枯瘦小的身体里,藏着一颗同样孤独而敏感的心,那心向自己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呼唤和她的心连接。
抗拒随即生出,挡住了这呼唤。
萨萨有意放冷了目光,比画着说:“我把你吊上树。”
索索听懂了,点了点头,虽然仍有戒备,目光中却闪耀出感激。
萨萨把皮绳的一端系在她的腰上,甩动绳头,缠住树枝,自己先爬了上去,而后用力把索索吊上树。让她钻进树洞,拽紧绳子,慢慢降落。感到她到底后,又把还装有几块地蚓肉的皮袋丢了下去,仔细盖好挡板,才跳下了树。
萨萨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正在茫然,树洞里忽然传出索索的声音——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