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很久以后江沅回想起之前在公园里的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这才是他和陈钊的第一次见面。

可惜那时候的他不知道。

江沅在临嘉市找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当地的工作不多,大部分餐馆不招人,都是请自己认识的亲戚或者干脆自己在干。

而招人的那些店,看到他腿那个样子,基本上也都面露难色,说要考虑一下。

如果说一开始江沅还不懂考虑一下是什么意思的话,那么这话听多了也就自然懂了。

考虑一下多半就是没有后续的意思,这是一种较为委婉的拒绝句式,如果真有希望的话,对方是不会说考虑的。

找不到合适的活,江沅就想着先回永兴看看。

临嘉回永兴的班车不多,江沅生怕自己错过,赶着最早的一趟车子的途经点等着。

之所以不去车站里面的售票窗口买票,也是因为在外面上车买票比在车站里面买票要便宜五毛钱。

早晨六点,江沅等到了回永兴的班车。他在心里算着账,买票花去了五块五钱,加上找活时那三天的吃喝,口袋里还剩下一千五百零五毛。

本来应该是有一千五百零七毛的,那两毛是两个一毛钱的硬币,大概在买馒头时不小心弄丢了,江沅心疼了好久。

坐上客车后江沅低垂着脑袋,尽可能的不和车上的人产生对视。

但…那是不可能的,永兴总共就那么大点的地方,来来回回坐车的都是那几个人。彼此之间都是熟人,又怎么可能避的开。

售票员在看到江沅上车后,慢悠悠的朝着他走过来收车票钱,一面拿笔在本子上记着,一面熟络地和他打着招呼。

“哟,江瘸子回来了。”

江沅姓江,单名一个沅字,以前奶奶叫他沅沅,但除了奶奶会这么叫他外,其他人恐怕根本不知道江沅的名字叫什么。

最多只知道他姓江,是个瘸子。

于是自然而然的就叫他江瘸子。

也不能就这么说他们这么叫就是在笑话江沅,或心怀恶意什么的。大多数叫的人只是人云亦云,打心里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江沅家里的事,他们也都知道。

以前江奶奶在村里为人特热情,她很会做榨菜,这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并且她自己每次腌点什么小菜也都会热心的给人分点。

走的时候八十九岁了,是……喜丧。

这会儿见到江沅后,七嘴八舌的问他前两个月在干嘛,询问着他以后的打算。也说不出,他们这样关切的询问,到底是真的关心江沅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欲。

“对勒。你看看你这么大的小伙子…我记得是你是九六年的属鼠的吧…”大娘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今年得十八了吧?”

“嗯。”

江沅轻轻嗯了一声。

就这么听着他们讨论奶奶的事。

江奶奶以前做腌菜很好吃,一些平平无奇的蔬菜到了她手里,味道就是变得别具风味,更别说她定的价格还非常实惠。

价格便宜,味道好吃,很快积累了稳定的顾客。

曾经还有饭馆来找过奶奶,只是他们要的量太大了,奶奶毕竟精力有限,就算加上江沅,两个人也弄不出多少。

后来奶奶生病了,坐不了长途车,便都是江沅在帮着卖。

但前面几个月江沅跑临嘉去了,也没去集市。听他们说还有不少老顾客问他什么时候出摊,说家里的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想再买点。

“诶……我是记得江瘸子几岁的时候就帮着他奶弄腌菜了吧?”说话的是个年纪有些大的大婶,她回忆着,比了一个到大腿的高度,“那时候,他才…这么高点哩。”

此话一出,另外两个曾见过的也都纷纷开始回忆起那时候的江沅多乖多听话,“他小时候还挺嘴甜的一小孩,逢人就笑,一点也不怕生,怎么后面越大越闷了…”

“也是啊,要不是后面出那事…”

“唉……”

被叹息的当事人一声不吭,村里人也已经习惯了江沅这样一言不发沉默寡言的模样,依旧自来熟的和他扯着闲话。

不知道谁突然冒出来一声:

“现在你奶奶也不在了,干脆你就搬去城里吧。你不是也跟着你奶做了那么多年的腌菜麽…说起这个,我突然想起来…”

说话的婶子思维跳跃快,上一句还在说腌菜,下一句又开始扯起别的,天南海北扯了半天才想起来正题,感叹道:

“你奶奶做的腌菜是真好吃,你要是在城里卖,还能比在镇上卖贵一点嘞。”

说话的人刚就坐在江沅前面的,江沅记得她,自从前两年她儿子在临嘉市买了房后,她平时都不怎么回永兴了。

她滔滔不绝的讲着她附近的菜市场卖的腌菜多么多么得贵,而且又很难吃什么的,使劲撺掇着江沅去附近摆个摊子。

其实江沅自己也想过,在他在临嘉市那几天的时候特意去问了下。才知道原来城里的菜市场和他们乡下的集市不同。

城里的菜市场不是谁来得早。谁占了位置就是谁的。他们那里的摊位都是固定的,每个摊主每年要缴纳摊位费和管理费的。

江沅还没把这话说出来,另外一个大妈果不其然的反驳了,说临嘉市的菜市场摊费贵得很,除了摊位费外还会想法子收各种卫生费。“江瘸子身上哪里有那么多钱?”

“……”

“哎呀,又没说一定要进去嘛,你可以在外面…外面多得是…”

“嗯…”

江沅去的时候的确也有看到外面很多。

提议那大婶听江沅应声,更来劲了。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劝江沅,说他一直这么下去不是个事,日子总要过的,让他趁着年轻多攒几年钱,以后留着好讨老婆。

“诶,对了,我想起来家里还有辆闲置小三轮,以前是你叔在用。现在换了车。就放在那没用。你看啥时候有空,去开就行。”说着顿了顿,“你…会开车吧?”

江沅点了点头,小三轮他还是会的。

“那就好办了。不过你到时候最好还是在临嘉城里租个房子。不然啊…你这么来回跑也太麻烦了。”

临嘉不大,从城里到永兴也就半个多小时。一路上江沅都在听从各种建议,直到从客车下来时都还能听到她们叮嘱的声音,让他几点几点去哪里开车。

“嗯,我记得了,谢谢张婶。”

江沅看了眼车窗外面熟悉的鱼塘,就知道已经到他家了。而售票员知道他家在哪,车子稳稳当当的停在了路边。

车都已经开走了,江沅隐约还听到里面有不知道谁在感慨,说江沅被他奶奶教得很好,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就是吧…命不好。”

是的,抛开家境不谈。江沅长得不丑,人白白净净,性格脾气好,又吃苦耐劳。但凡家境稍微好点,但凡腿不是那个样子,说不定都会有许多给他介绍对象的。

可惜…命不好。

江沅对那些事情不怎么不感兴趣,全当没听到,一脚深一脚浅的朝着熟悉的低矮的老房子走去。

在即将走到屋前的时,他又停住了。就像是不敢进去,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住在他旁边的大娘从路过喊了他一声。

江沅这才后知后觉的摸出钥匙开门。

门打开以后依旧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简陋但是干净的堂屋,空气中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江沅慢吞吞走到奶奶睡过的房间。

在躺下以后,他感觉枕头下有什么硌着,顺手伸进去一摸,摸出一个卷状物。

外面包着的那是他奶奶经常用的手帕,帕子洗得很干净,上面的花纹也很素净,带着浓浓的年代感。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再一层层的打开后里头是一卷纸币。最大面值一百块,看着厚,实际也就表面上几张一百,里头大多是其他面额。

依次按照由大到小的顺序排列有,五十块二十块十块,还有许多一块两块五毛两毛一毛的面值。江沅没数,那已经是老人家一辈子的积蓄了。

最里面一张纸条,上面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那也是不识字的奶奶唯一会写的字,是小时候江沅教给她的。

上了年纪的奶奶戴着老花镜,像个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写着那两个字,不知道写了多少遍才勉强像个样。

“呀,原来沅沅的名字长这个样子啊,我可得好好记着。”

两个字是——沅沅。

打开以后,果不其然是那两个字,没写别的,但意思很明显,那是她留给沅沅的。

在奶奶离开的时候,江沅一滴眼泪也没掉。在知道奶奶没气的那天,他非常淡定,就仿佛不像陪伴自己十几年亲人离世一样。

奶奶的白事刚结束后,他就赶着去了临嘉。就因为这,村里那些人大抵也在背后被说了一阵子吧。

具体被说什么,他已经无力去猜测,无非就是说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呗。葬礼上也没看他掉一滴眼泪,心肠真硬啊。

江沅无法反驳。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确很抵触回去。

尤其是在临嘉干活那段时间,他在餐馆里工作是最卖力的,哪怕别人都休息都偷懒,他不肯,他一刻也不愿意让自己停歇下来。

江沅曾以为他就是这样冷血无情,可在奶奶去世三个月后,他在奶奶曾经住过房间里,在奶奶睡过的那张床躺了整整一晚上。

那一晚,他什么也不做,房间没有开灯,他也没有说话,肚子仿佛感觉不到饥饿。就这么一动不动的,仿佛一具冰凉的尸体那样,面无表情躺在奶奶睡过的床上。

任由透明的眼泪砸向鼻梁,没入另一个眼眶,又慢慢顺着太阳穴浸入老式枕巾里。

整个房间都是黑漆漆的,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以外什么也没有。

江沅很冷,非常冷。他缓缓拱起背,像小虾米一样蜷缩着,抱着自己冰冷的手臂。

从奶奶去世以后,一直雾蒙蒙的大脑在直到这一刻,才刚算突然清晰起来。他到这时才真正接受自己真是孤身一人。

江沅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以后再也没有人在家里等着他了,以后再也没人会叫他沅沅了,他以后真的没有奶奶了,他没有亲人了。

他只有自己了。

最后江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头天晚上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道醒来后眼睛都是肿的,整个人也有些不大舒服。

他没有在永兴待很久,仿佛急于逃避什么。第二天收拾了点衣服,背个小包又走了。

奶奶以前的确有教过江沅怎么腌小菜,也不止腌小菜,他在餐馆里的后厨干了两个多月的活也不是什么也没学会的。

现在不止会腌菜,还会自己点豆腐,会自己自制凉粉、魔芋等许多种小吃。当然,别的菜也会,但要么是成本高,要么是工序复杂,所以他打算从最简单的做起…

心里已经把所有要做的事情都捋了一遍,也顺便去城北菜市场看了下。那里早市人很多,里面热闹,外面也热闹。

这也让江沅心里有了几分的底。

但在那之前,他的确应该先找个房子,在菜市场附近,这样更方便一点。

每天来回跑,别说他自己受不得受住,就是班车的时间也对不上。城北的早市从四点多就陆陆续续开始,而最早的班车怎么也得六七点去了。

租房子的确就是最优选择。

心里做了决定后,江沅开始围绕着菜市场开始看房子。

那是他第一次租房子,菜市场附近的闲置房挺多的,但对他来说价格都太贵了。在找了两天后,他才终于找到一处合适的。

那时江沅正在一处小胡同里看墙面张贴的广告,他打电话过去问的时候已经租出去了,江沅只能和对方说抱歉打扰了。

可他刚挂电话,旁边冒出来一个声音。

“你要租房子哇?”

是一个小老头,在得到江沅的肯定答复后,他表示他有房子出租,而且就在附近。

最开始他带他看的是一个小套间。一室一厅一厨一卫,非常干净、宽敞。虽然是老房子,但采光非常好,里头的装修也是新的,就是房租对江沅来说太贵了。

对方应该是看出他的意思,又带着他继续顺着楼梯往下走到了负一楼。

老大爷一边往下走一边和江沅介绍,说那里原来是一间储物间,被他用来堆放杂物了,好久没人住。

楼梯走到底,几乎看不到什么光线。在老大爷打开灯以后他才看清楚还有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尽头有一个门。

那应该就是…他说的储物间了吧?

江沅看着老大爷找了半天的钥匙,才终于找到正确的那一把。

“诶,找到了找到了。”

那房子的确是很久没有打开,也很久没人住了。刚一推开房门,扑面一股发霉的气味。空气中都是肉眼可见的灰尘。

打开灯以后,能看出里面很乱,摆放了好些木头之类的杂物,还有些破旧的家具。

“厕所啊?厕所在外面那个小门,也不远,我带你去看看。”

原来楼梯下到底后的拐角处就是厕所啊。挺小的,同样也有些脏兮兮的。

“哎呀,这看着是脏了点,但收拾收拾还能住的。”

老大爷关上厕所门,眯着眼睛看向江沅,口音带着浓浓的临嘉口音,“这个便宜,我看你经济也困难,不然先将就将就住着吧。”

“房租一个月一百五,水电另算……”老大爷可能还想再说点什么,一阵洪亮的铃声响起。

电话那头应该是催他去打麻将,而他刚才出门应该也就是为了这事儿,就是碰到江沅才耽误了。他一边回应着马上到,让先等他之类的话一边往外走。

走之前和江沅说了一句。

“那行,小伙子,你先考虑一下。不是我说,你在这附近呀,也找不到比我这更便宜的房子了。我这也是看你这腿脚不方便……”

“对了,外面的过道,你收拾出来也可以放东西…虽然光线不是很好,但这就你一个人住,清静啊…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着他又对电话那头的人应着,“我都已经在马路对面了,你们先等我。”

看着对方即将离开的背影,江沅犹豫了几秒,垂下眼帘看着满是污渍的地面,声音有些干涩:

“行。那我就定下来了,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沅沅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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