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
“回忆起来,”玛丽·菲尔茨说,“在没有保姆的照顾下,我们竟然也能长大。”
毫无疑问,保姆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菲尔茨一家的生活。从孩子们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临睡前,保姆一直都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陪伴他们,关照他们的一切。
菲尔茨先生知道,在他上班时,他的孩子们很安全,绝对安全。而玛丽则从无数的家务和烦恼中解脱出来。她不必叫醒孩子们,给他们穿衣服,看着他们洗漱、吃饭,诸如此类。她甚至不用送他们去上学。放学后,如果他们没有立即回家,她也不必焦虑地来回踱步,担心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当然,保姆不会溺爱孩子们。如果他们的要求荒谬或有害(比如要商店里所有的糖果或者警察的摩托车),保姆就会铁了心地拒绝,就像出色的牧羊人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拒绝羊群的愿望。
两个孩子都很爱她。有一次,他们不得不把保姆送去修理店,孩子们哭得没完没了。无论母亲还是父亲都无法安慰他们。最后,保姆又回来了,一切都恢复正常。真是及时雨!菲尔茨太太已经筋疲力尽。
“上帝啊,”她一下子躺了下来,“没有她,我们可怎么办?”
菲尔茨先生抬起头,“没有谁?”
“没有保姆。”
“天知道。”菲尔茨先生说。
保姆唤醒熟睡的孩子——从他们头顶上方半米的距离轻柔地哼唱音乐——她会让他们穿好衣服,准时下楼吃早餐,脸洗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起床气。如果孩子有点儿闹别扭,保姆会把他们放在背上下楼梯,以便让他们高兴起来。
这样真的很好玩!几乎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鲍比和琼拼命抓住保姆,她用一种很有趣的滚动行进方式,一阶一阶地滑下楼梯。
当然,保姆不负责准备早餐。那是厨房的活儿。但是她会看着孩子们好好吃完饭,早餐结束后,她守着他们准备去上学。他们把书整整齐齐收拾好以后,她开始了最重要的工作:在繁忙的街道上确保他们的安全。
城里有很多危险,保姆需要随时保持警惕。速度极快的火箭车载着生意人去工作。曾经有个小流氓想要伤害鲍比。保姆迅速伸出右侧钩爪使劲一推,他就拼命号叫着跑掉了。还有一次,有个醉汉来搭讪琼,天知道他在想什么。保姆用她强大的金属身体把他挤进了排水沟里。
有时孩子们会在商店前流连忘返。保姆会轻轻戳一下他们,催促他们。如果孩子们上学要迟到了(偶然现象),保姆会把他们放在背上,沿着人行道适当地加速行驶,她发出一阵嗡嗡声,啪嗒啪嗒地飞速前进。
放学后,保姆会一直和他们一起,看着他们玩耍,照管他们,保护他们,最后在暮色渐浓时,劝说沉溺于游戏的孩子踏上回家的道路。
果然,晚餐刚刚摆到桌上,保姆就催着鲍比和琼从前门走进来,咔嗒咔嗒、嗡嗡转动地催促他们。正好赶上吃晚餐的时间!他们飞快地跑进洗手间,洗干净脸和手。
到了晚上——
菲尔茨太太沉默下来,微微皱起眉头。到了晚上……“汤姆?”她说。
她的丈夫从报纸那边抬起头来,“什么?”
“我一直想和你谈谈这件事。很古怪,我无法理解。当然,我不太懂机械方面的东西。可是汤姆,当晚上我们所有人都睡着后,房子里寂静无声,保姆——”
传来一阵响动。
“妈妈!”琼和鲍比蹦蹦跳跳地走进起居室,他们高兴得小脸通红,“妈妈,我们回家路上和保姆赛跑,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鲍比说,“我们击败了她。”
“我们跑得比她快得多。”琼说。
“保姆在哪里,孩子们?”菲尔茨太太问。
“她来了。你好,爸爸。”
“你们好,孩子们。”汤姆·菲尔茨说。他把头歪向一侧,仔细倾听。门口传来一种奇怪的摩擦声,嗡嗡作响,在地面上刮擦。他笑了笑。
“是保姆。”鲍比说。保姆走进房间里。
菲尔茨先生看着她。她一直令他很感兴趣。此刻,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她的金属踏板在硬木地板上刮擦的声音,一种节奏分明的独特声音。保姆停在他面前几米远的地方。两只光电管的大眼睛安装在柔软的电线眼柄上,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眼柄若有所思地动了动,轻轻摇晃,然后又缩了回去。
保姆的整体形状是个球体,一个大金属球,底部扁平,表面上喷涂的暗绿色珐琅涂层已经磨损出不少缺口。除了眼柄之外看不到什么部件,踏板也藏在内部。外壳两侧各有一扇门的轮廓。必要时,磁性钩爪会从里面伸出来。外壳前面有个尖端,使用强化金属。前后分别焊接了金属板,使她看起来几乎像是一台战争武器、一辆陆地坦克或者说一艘船,一艘登上陆地的圆形金属船;又或者说是一只昆虫,潮虫。
“快来!”鲍比喊道。
保姆突然微微转动,踏板卡住地面转过身来,一扇侧门打开,探出一根长长的金属杆。保姆开玩笑地用钩爪抓住鲍比的手臂,把他拉过来,放在自己背上。鲍比双腿跨坐在金属外壳上。他兴奋地踢来踢去,上下蹦跳。
“到街上赛跑!”琼喊道。
“加油!”鲍比叫道。保姆向外面移动,带着他离开房间。她像是一只由嗡嗡作响的金属和继电器、咔嗒咔嗒的光电池和管子构成的大圆虫。琼跟在她身边跑。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父母两人。
“她不是很棒吗?”菲尔茨太太说,“当然,如今机器人很常见,肯定要比几年前多得多。到处都能看到他们,在商店柜台后面销售,在公共汽车上驾车,在街边挖掘沟渠——”
“但保姆不一样。”汤姆·菲尔茨低声说。
“她……她不像一台机器。她就像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毕竟她比其他所有类型都要复杂得多。那是肯定的。他们说她甚至比厨房机器更加复杂精细。”
“我们确实为她付了一大笔钱。”汤姆说。
“没错,”玛丽·菲尔茨喃喃低语,“她真的很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奇怪的调子,“真的很像。”
“她肯定能把孩子们照顾好。”汤姆又开始埋头看他的报纸。
“但我很担心。”玛丽放下咖啡杯,皱起眉头。他们正在吃晚餐。时间已经很晚了,两个孩子都已上床睡觉。玛丽用餐巾擦了下嘴,“汤姆,我很担心。希望你能听我说说。”
汤姆·菲尔茨眨眨眼睛,“担心?担心什么?”
“担心她。保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是说我们必须再次把她送去维修?我们才修过她。这次是什么问题?要是孩子们看不到她,又会——”
“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
他的妻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离开桌子,穿过房间走到楼梯口。她凝视着上方一片黑暗。汤姆困惑地看着她。
“怎么了?”
“我想确保她不会听到我们说话。”
“她?保姆?”
玛丽朝他走过来,“汤姆,我昨天晚上又被吵醒了。因为那些声音。我又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我以前曾经听到过那种声音,而你告诉我那并不意味着什么!”
汤姆做了个手势,“确实,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等我们所有人睡着以后,她会下楼来。她会离开孩子们的房间。她刚一确定我们都睡着了,就会从楼梯上尽可能悄悄地滑下来。”
“但为什么?”
“我不知道!昨晚我听到她下楼,从楼梯上滑下去,像老鼠一样安静。我听到她在楼下四处移动,然后——”
“然后怎样?”
“汤姆,然后我听到她从后门出去,走到房子外面。她进入后院。我暂时只听到这些。”
汤姆摸着下巴,“继续说下去。”
“我仔细倾听,在床上坐起来。你睡着了,当然。睡得很熟,怎么也叫不醒。我起身走向窗边,拉起百叶窗向外望去。她在外面,在后院里。”
“她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玛丽·菲尔茨脸上满是担忧,“我不知道!一个保姆究竟能做什么,大半夜在外面,在我们的后院里?”
夜色黑漆漆的。可怕的黑暗。但装上红外线滤光片后,黑暗就消失了。那个金属身影从容向前移动,穿过厨房,她把踏板缩回去一半,尽可能保持安静。她走到后门,停下来倾听。
万籁俱寂,房子里十分安静。他们都在楼上酣然入梦,呼呼大睡。
保姆推开后门,移动到外面门廊上,门在她背后轻轻关上。夜晚的空气稀薄寒冷,而且充满了各种古怪的刺鼻气味。春夏交接时分,地面仍然很潮湿,而七月炎热的太阳还没来得及杀死那些不断生长的小虫子。
保姆走下台阶,来到水泥路面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草坪上移动,湿漉漉的草叶掠过她身侧。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靠着后侧踏板踮着脚站起来,前端伸到空气中。她的眼柄探了出来,坚硬紧绷,轻轻挥动。然后,她又降平踏板,继续向前行进。
那个声音传来时,她正绕过桃树,打算返回房子。
她立即警惕地停了下来。侧门打开,灵活的钩爪警惕地完全伸了出来。在木制栅栏的另一侧,几排大滨菊旁边有些动静。保姆迅速打开滤镜紧紧盯着那边。只有几颗暗淡的星星在天空闪烁。但她已经看到了,这就够了。
栅栏另一侧,第二个保姆正在移动。她静静地穿过花丛,走向栅栏,尽可能不发出噪音。两个保姆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互相打量——绿色保姆在自家院子里等待,蓝色的外来者朝栅栏走来。
蓝色外来者是个更大的保姆,设计用于照看两个小男孩。她已经被使用了一段时间,两侧有些凹陷和扭曲,但钩爪仍然强劲有力。除了通常的强化金属板,她的鼻子上还有个韧性钢的圆形凿孔,一个突出的下颚已经滑入卡槽,做好了准备。
她的生产厂家——机械制品公司——在这个下颚结构上花了很大工夫。这是他们的标志,他们独一无二的特点。在他们的广告里,他们的宣传册上,反复强调所有型号都安装了结实的下颚铲状工具。除此之外,还可以选择辅助工具:电力驱动的切削刀刃。只要另加费用就可以轻松安装在他们的“豪华线路”型号上。
这个蓝色的保姆就安装了这些东西。
蓝色保姆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来到栅栏边。她停下来仔细查看那些木板,很细,而且已经腐烂,很早之前就竖在那里了。她用坚硬的头部撞向木板。栅栏随即四分五裂。绿色的保姆立即用后侧踏板站起来,伸出钩爪。她心中充满狂喜,一阵强烈的兴奋,渴望战斗的狂热。
两个保姆互相靠近,无声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她们的钩爪锁在一起。双方都没有发出一点噪音,无论是机械制品公司的蓝色保姆,还是更小、更轻的服务产业公司的淡绿色保姆。她们一轮接一轮地搏斗,紧紧扭打在一起,大下颚的家伙想要用踏板把对方压下去,而绿色保姆想要把她的金属尖端刺入旁边那双断断续续闪烁的眼睛里。绿色保姆存在中等价位型号普遍的缺点,她被压倒了,毫无胜率,但她仍然坚强地战斗,疯狂地战斗。
她们没完没了地搏斗,在潮湿的泥土中翻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们两个在设计时就准备好了执行这项愤怒的最终任务。
“我无法想象。”玛丽·菲尔茨摇着头喃喃地说,“我不明白。”
“你认为会是动物干的吗?”汤姆猜测道,“附近有没有大狗?”
“没有,曾经有只很大的栗色爱尔兰猎犬,佩蒂先生的狗,但他们家已经搬到乡下了。”
他们两人困惑而苦恼地看着。保姆靠在洗手间门上休息,看着鲍比让他刷牙。她绿色的外壳坑坑洼洼,一只玻璃眼睛被打碎得裂开了,一只钩爪已经无法完全缩回去,可怜兮兮地挂在小门外面,被无可奈何地拖来拖去。
“我不明白,”玛丽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打电话给维修处,看看他们怎么说。汤姆,这肯定是在夜里发生的。我们睡着的时候。我听到的声音——”
“嘘。”汤姆低声警告。保姆走出浴室,正朝他们走来。伴随着不规则的咔嗒声和嗡嗡声,她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一个绿色金属桶蹒跚而行,发出无节奏的刺耳声音。汤姆·菲尔茨和玛丽·菲尔茨发愁地看着她慢慢走进起居室。
“我真想知道。”玛丽喃喃地说。
“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这是否还会再次发生。”她突然抬起头望着她的丈夫,眼睛里满是忧虑,“你知道孩子们多么爱她……他们需要她。没有她,他们就不会安全了。不是吗?”
“也许不会再次发生,”汤姆安慰她说,“这可能只是一次意外。”但他自己其实也不信,他很清楚,这并非意外。
他从车库里把地面火箭车倒出来,让载货入口与房子后门锁定。不一会儿,弯曲变形的保姆被送进车里,十分钟后,他便开车上路,前往城里服务产业公司的维修部。
维修员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的白色工作服,在门口迎接他。“遇到麻烦了?”他不耐烦地问。在他身后,像一条街那么长的建筑物深处,站着好几排破旧的保姆,处于拆卸流程的不同阶段。“这次是什么问题?”
汤姆什么也没说。他让保姆从火箭车里出来,等着维修员亲自检查。
维修员摇着头爬起来,擦掉手上的油污。“这得花一大笔钱,”他说,“整个神经传递系统都坏了。”
汤姆嗓子发干,他问道:“以前见过这种情况吗?她不是被碰坏了,你知道,而是被毁掉了。”
“当然,”维修员表示同意,声音单调沉闷,“她可真是被狠狠揍了一顿。根据那些丢失的部分——”他指了指外壳前面的缺口,“我猜是机械制品公司新的下颚型号干的。”
汤姆·菲尔茨的血液几乎停止流动,“所以在你看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他轻声说,胸口闷闷的,“这种事情一直不断发生?”
“嗯,机械制品公司刚刚推出那个下颚型号。还不错……价格是这个型号的两倍。当然,”维修员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们也有同等级别的产品,可以与他们最好的产品匹敌,而费用更少。”
汤姆尽可能保持声音平静,“我想修好这一个,我不想再买一个。”
“我会尽我所能,但她无法完全恢复原状。损坏相当严重。我会建议你以旧换新——你之前付的钱几乎不会浪费。新型号的产品一个月左右就会上市,销售人员十分迫切——”
“我直说吧。”汤姆·菲尔茨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烟,“你们其实并不想修理这些保姆,对吗?你们只想卖出全新的产品,如果这些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维修员,“坏了,或者被打坏了。”
维修员耸耸肩,“修理她似乎是浪费时间。不管怎么说,她很快就会被淘汰。”他用靴子踢了踢残破的绿色外壳,“这个型号已经上市大概三年了。先生,它已经过时了。”
“把她修好。”汤姆咬紧牙关。他开始窥见事情的全貌,似乎马上就会失去自制力,“我不想买个新的!我要修好这一个!”
“当然。”维修员顺从地说。他开始填写一张维修任务单,“我们会尽力,但不要期待奇迹。”
汤姆·菲尔茨匆匆在单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有两个损坏的保姆被带进维修部。
“我什么时候可以取回她?”他问。
“需要好几天时间,”维修员朝着身后几排维修中的保姆点点头,“你已经看到,”他悠闲地补充说,“我们的工作排得很满。”“我会等的,”汤姆脸色紧绷地说,“即使要花一个月时间。”
“我们去公园吧!”琼叫道。于是他们到公园去。
美好的一天,暖洋洋的阳光照耀下来,微风拂过草地和花丛。两个孩子在砾石小道上散步,呼吸着温暖芳香的空气,他们做了个深呼吸,让玫瑰、绣球和橙花的香味尽可能长久地留在身体内。他们穿过一个昏暗的小树林,枝叶繁茂的雪松在风中摇曳。脚下软软的地面上生着青苔,天鹅绒一般湿漉漉的苔藓,一个活生生的脚底世界。走过这片雪松,阳光和蓝天再次回归,还有一大片绿色的草坪。
保姆跟在他们身后,艰难地慢慢行进,踏板发出咔嗒咔嗒的噪音。拖在外面的钩爪已经修好,新的视觉部件代替了坏掉的。但以前那种流畅协调的动作已经不见了,外壳漂亮的轮廓也未能恢复。偶尔她会停下来,两个孩子也跟着停下,不耐烦地等着她追上他们。
“怎么了,保姆?”鲍比问她。
“她出了点儿毛病,”琼抱怨道,“自从上周三以来,她一直很可笑,真的又慢又可笑。然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
“她去修理店了,”鲍比解释说,“我想她有点儿累了。爸爸说她老了。我听到他和妈妈这么说的。”
他们有点儿悲伤地继续往前走,保姆痛苦地跟在后面。这时,他们已经来到草坪上。四处散落着长椅,到处都是在阳光下懒洋洋打瞌睡的人。有个年轻人躺在草地上,报纸盖在脸上,外套卷起来垫在脑袋下面。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他,避免踩到他身上。
“那里有个湖!”琼变得快活起来。
这片大草坪逐渐向下倾斜,越来越低。远处最低的地方有一条砾石小径,通向一个碧蓝的湖泊。两个孩子兴奋地跑了起来,满怀期待。他们沿着逐渐下降的斜坡跑得越来越快,保姆艰难地挣扎着想跟上他们。
“湖!”
“上次那个湖里有只死掉的火星放屁虫!”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过小径,来到岸边一小块绿色的草坪上,湖水不断拍打着这里。鲍比扑倒在地上,手掌和膝盖着地,气喘吁吁地笑着,低头看向湖水。琼在他旁边坐下,把裙子好好抚平。碧蓝的湖水深处有些蝌蚪和小鱼游来游去,微型人工鱼小得几乎抓不住。
湖的另一端,有些孩子让白色风帆的小船漂在水面上。一个胖子坐在长椅上费劲地读着一本书,嘴里叼着根烟斗。一对年轻男女手挽着手在湖边散步,眼中只有彼此,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世界。
“希望我们能有一条船。”鲍比若有所思地说。
保姆磕磕绊绊地走过小径来到他们身边。她停下来,收回踏板安静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只眼睛,好的那只眼睛,反射着阳光。另一只已经无法同步运转,只是呆滞茫然地睁着。她设法用受伤较轻的一侧承担大部分体重,但动作还是不顺畅、不平衡,而且很慢。她身上有一种气味,机油燃烧和摩擦的气味。
琼打量着她,最后她同情地拍了拍绿色身体弯曲的侧面,“可怜的保姆!你怎么了,保姆?发生了什么事?你坏掉了吗?”
“我们把保姆推下去吧,”鲍比懒洋洋地说,“看看她会不会游泳。保姆会游泳吗?”
琼拒绝了。因为她太重了,会沉到湖底,然后他们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我们就不把她推下去。”鲍比表示同意。
他们一时间都沉默下来。头顶有几只鸟飞过,圆圆的小点在空中迅速掠过。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在碎石路上犹犹豫豫地骑过来,前轮左摇右摆。
“希望我能有一辆自行车。”鲍比咕哝了一句。
男孩歪歪斜斜地骑了过去。湖对面的胖子站起来,在长椅上敲了敲烟斗。他把书合上,用一块红色的大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沿着小径漫步离开。
“保姆们老了以后会发生什么?”鲍比疑惑地问道,“她们会怎么样?她们会去哪里?”
“她们会去天堂。”琼亲切地伸手拍拍绿色外壳上的凹痕,“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保姆是生出来的吗?保姆一直都存在吗?”鲍比开始推测宇宙的终极奥秘,“也许以前有一段时间不存在保姆。我想知道,保姆存在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保姆当然一直都存在。”琼不耐烦地说,“否则,她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鲍比答不出来。他思考了一会儿,但很快就困了……他年纪确实太小,答不出这种问题。他的眼皮变得沉重,打了个哈欠。他和琼一起躺在湖边草地上,望着天空和云朵,听着微风吹过雪松树林。破旧的绿色保姆在他们旁边休息,重新积蓄微薄的力量。
一个小女孩慢慢穿过草地,一个很漂亮的孩子,穿着条蓝裙子,乌黑的长发上绑着鲜艳的蝴蝶结。她正走向湖边。
“看,”琼说,“那是菲利斯·卡斯沃西。她有个橙色的保姆。”
他们颇感兴趣地看着。“谁听说过橙色的保姆?”鲍比厌恶地说。那个女孩和她的保姆从不远处走过小径,来到湖边。她和橙色的保姆停了下来,凝视着水面以及玩具船的白色风帆,还有机械鱼。
“她的保姆比我们的大。”琼在观察。
“确实。”鲍比承认,他敲了敲绿色保姆的侧面,“但我们的更好。不是吗?”
他们的保姆没有动。他惊讶地转身看了一下。绿色保姆僵硬紧绷地站在那里。那只好一点儿的眼睛望向远方,死死盯着橙色的保姆。
“怎么了?”鲍比不安地问。
“保姆,怎么了?”琼也重复了一遍。
绿色的保姆嗡嗡运转起来,齿轮啮合。她的踏板下降,用锋利的金属扣锁定到位。两扇小门慢慢滑开,伸出钩爪。
“保姆,你在做什么?”琼紧张地爬到她脚边。鲍比也跳了起来。“保姆!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走吧,”琼吓坏了,“我们回家吧。”
“来,保姆。”鲍比命令,“我们现在回家了。”
绿色的保姆离开他们,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湖边另一个保姆,巨大的橙色保姆,也离开那个小女孩,开始移动。
“保姆,回来!”小女孩的声音尖锐而忧虑。
琼和鲍比离开湖边,冲上草坪的斜坡。“她会过来的!”鲍比说,“保姆!过来!”
但保姆没有过来。
橙色保姆逐渐接近。她很大,比那天晚上后院里的机械制品公司配置了下颚的蓝色保姆大得多。那一个现在已经变成一堆碎片散落在栅栏另一边,外壳被撕裂,零部件七零八落到处都是。
这个保姆是绿色保姆见过的最大的一个。绿色保姆笨拙地向她走过去,举起钩爪,准备好内部防护罩。但橙色保姆伸直安装在长电缆上的方形金属手臂。金属手臂猛地探出,在空中高高举起,同时开始转圈,逐渐加速,越来越快,令人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
绿色保姆有些迟疑。她向后退,犹豫着远离那根旋转的金属锤。就在她小心翼翼停下来,不安地想要下定决心时,另一个跳了过来。
“保姆!”琼开始尖叫。“保姆!保姆!”
两个金属躯体在草地上激烈地翻滚,拼命挣扎打斗。金属锤一次又一次狠命砸向绿色那边。温暖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她们身上。湖面在微风中轻轻泛起涟漪。
“保姆!”鲍比尖叫着,一脸无助地蹦跳着。
但那堆破碎的橙色和绿色,那堆疯狂的、扭曲的东西,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你要去做什么?”玛丽·菲尔茨问,她紧紧抿住嘴唇,脸色苍白。
“你留在这里。”汤姆抓起外套飞快地穿上,从衣帽架上一把扯下帽子,大步走向门口。
“你要去哪里?”
“火箭车在前门外吗?”汤姆打开前门走到外面门廊上。两个孩子浑身颤抖、可怜兮兮,惊恐地看着他。
“是的,”玛丽喃喃地说,“在外面。但你要去哪——”
汤姆突然转向孩子们,“你们确定她……死了?”
鲍比点点头,他脏兮兮的脸上被眼泪弄得一道道的,“变成碎片……草坪上到处都是。”
汤姆冷冷地点了下头,“我马上就回来。不要担心。你们三个待在这儿。”
他大步走下前门外的台阶,沿着人行道走向停在那里的火箭车。片刻后,他们听到它急速驶远。
他去了好几家商店才找到想要的东西。服务产业公司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于是他直接跳过。他在联合家用公司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展示在他们豪华、明亮的橱窗里。他们刚刚打烊,但店员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还是让他进去了。
“我买了。”汤姆说着,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支票簿。
“哪一个,先生?”店员结结巴巴地问。
“大的那个。橱窗里的那个黑色的大个,有四个手臂,前面有只公羊。”
店员露出笑容,脸上容光焕发,“好的,先生!”他叫道,猛地抽出订单册,“帝王豪华版,电束聚焦。您是否要选择高速格斗锁和远程遥控反馈?我们可以为她配备一个视觉报告屏幕,价格适中,您可以在自己的起居室里舒舒服服地关注战况。”
“战况?”汤姆粗声粗气地说。
“在她动手时,”店员开始飞快地写字,“我是说,采取行动时——这个型号开始反应后可以在十五秒内预热并逼近对手。您不可能找到反应更快的型号,无论是我们的产品还是其他公司的。六个月前,他们说十五秒内逼近属于白日梦,”店员兴奋地笑了起来,“但科学会不断进步。”
汤姆·菲尔茨全身掠过一种寒冷而麻木的奇怪感觉,“听着。”他声音嘶哑地抓住店员的领子把他拉近。订单册被丢到一边,店员惊惧地哽住了。“听我说,”汤姆咬紧牙关,“你们一直把这些东西做得越来越大——不是吗?年复一年,新的型号,新的武器。你们和其他所有公司——为它们配备不断改进的装置,用来摧毁对方。”
“哦,”店员气愤地尖声说,“联合家用公司的型号永远不会被摧毁。也许有时会撞坏一点儿,但您可以试试能不能找到哪个我们的产品是彻底毁了的。”他庄重地取回订单册,抚平外套。“没有,先生,”他强调说,“我们的型号都能幸存下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曾经见过一个已经用了七年的联合家用公司的产品还能到处跑,那是一个很旧的3-S型号。也许有点儿坑坑洼洼,但战斗力不减。我倒想看看保护者公司那些便宜货怎么与她为敌。”
汤姆努力控制住自己,然后问道:“但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她们之间的这种……竞争,有什么目的?”
店员犹豫了一下,他有点儿不确定地开始继续填写订单。“没错,先生,”他说,“是竞争。您一语中的。确切地说,是成功的竞争。联合家用公司不会迎合竞争——而是摧毁它。”
汤姆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然后他终于明白,“我明白了,”他说,“换句话说,这些东西每一年都会过时。不够好,不够大,不够强有力。如果她们没有被取代,如果我没有买一个更新、更先进的型号——”
“您现在的保姆,嗯,被打败了?”店员会心地笑了,“您目前拥有的型号也许稍微有点儿过时?不能面对如今的竞争?还是她,嗯,在某一天结束时没有再出现?”
“她再也没有回家。”汤姆沉重地说。
“哦,她被摧毁了……我完全理解。这很常见。您看,先生,您别无选择。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先生。不要责怪我们,不要责怪联合家用公司。”
“但是,”汤姆严厉地说,“一个被毁掉,就意味着你能卖出另一个。对你来说就是销售业绩,就是收银机里的钞票。”
“确实,但我们都必须符合当下追求卓越的标准。我们不能让自己落后……您也看到了,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您也看到了落后会带来的不幸后果。”
“没错,”汤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表示同意,“他们告诉我不必修理她。他们说我应该换掉她。”
店员得意洋洋的脸上,仿佛绽开了艳阳一般的笑容,兴高采烈地夸耀起来,“但现在你完全可以放心,先生。一旦拥有了这个型号,您就站在了潮流最前端。您不必再担忧,先生……”他一脸期待地停了下来,“您的名字,先生?订单上我该怎么写?”
鲍比和琼出神地看着送货员把巨大的箱子拖进起居室。他们骂骂咧咧,大汗淋漓,放下箱子时终于直起腰,松了口气。
“好了,”汤姆干脆地说,“谢谢。”
“不客气,先生。”送货员大步走出房子,“砰”的一声关上门。
“爸爸,那是什么?”琼小声问。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围在箱子旁边,敬畏地睁大眼睛。
“你们马上就会看到。”
“汤姆,他们上床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玛丽抗议说,“明天再看不行吗?”
“我想让他们现在就看看。”汤姆走下楼消失在地下室里,回来时手里拿着把螺丝刀。他跪在箱子旁的地板上,迅速拧下固定箱子的螺栓,“他们稍后就可以去睡觉,很快。”
他一块接一块取下箱板,从容且熟练。最后一块箱板也被拆掉了,和其他箱板一起靠在墙边。他取出说明书和九十天保修单交给玛丽,“拿好这些。”
“是个保姆!”鲍比叫道。“很大很大的保姆!”
木板箱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像一只巨型金属龟,裹着一层润滑油,被仔细地包好,上了油,层层保护着。汤姆点头,“没错,这是个保姆,一个新的保姆,代替旧的那个。”
“给我们的?”
“是的。”汤姆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点燃一支烟,“我们明天早上就让她开机预热,看看她运行得怎么样。”
孩子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们两人都屏住了呼吸,说不出话来。
“但这一次,”玛丽说,“你们必须远离公园。不要带她接近公园。听见了吗?”
“不,”汤姆反驳说,“他们可以去公园。”
玛丽犹豫不决地看了他一眼,“但那个橙色的东西可能会再次——”
汤姆冷冷一笑,“在我看来,去公园完全没有问题。”他向鲍比和琼俯下身,“孩子们,你们可以在任何时间去公园。不要害怕任何事情、任何东西或任何人。记住这一点。”
他用脚踢了下那个大箱子。
“你们不需要害怕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再也不需要。”鲍比和琼点点头,仍然死死盯着那个箱子。
“好的,爸爸。”琼小声说。
“哇呜,看看她!”鲍比悄声说,“看看她!我几乎等不及明天了!”
安德鲁·卡斯沃西太太焦急地扭着双手,在他们漂亮的三层小楼前的台阶上,她迎上了她的丈夫。
“什么事?”卡斯沃西咕哝了一句,摘下帽子。他用手帕擦了擦红润的面孔,抹去汗水,“上帝啊,今天可真热。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安德鲁,我很担心——”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菲利斯今天从公园回来,没有和她的保姆在一起。昨天菲利斯把她带回家时,她就变弯了,满是划痕,菲利斯如此不安,我无法想象——”
“没有和她的保姆在一起?”
“她一个人回的家。就她自己,一个人。”
男人浓眉大眼的面孔上慢慢浮现出愤怒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公园里的某个东西,就像昨天一样,某个东西攻击了她的保姆。摧毁了她!我没有亲眼看到这件事发生,不过那是个黑色的东西,巨大、黑色的……那肯定是另一个保姆。”
卡斯沃西慢慢地仰起头。他敦实的面孔变成了难看的暗红色,一片病态的深色红晕不祥地浮上他的双颊。突然,他转过身。
“你要去哪里?”他的妻子提心吊胆地问。
大腹便便的红脸男人大步沿着人行道迅速走向他泛着光泽的地面火箭车,已经抓住了车门把手。
“我要去买另一个保姆,”他咕哝着,“买我能买到的最好的保姆,即使得去一百家店也要买到。我要最好的——而且要最大的。”
“可是,亲爱的,”他的妻子满怀担忧地匆匆跟在他后面,“我们真的能负担得起吗?”她焦虑地紧握双手,继续快步往前走,“我的意思是,再等等不是更好吗?等到你有时间充分考虑一下。也许晚一点儿,等你更加……平心静气的时候。”
但安德鲁·卡斯沃西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地面火箭车已经启动,焕发出热切的活力,准备好跃向前方。“没有人能胜过我,”他冷冷地说,厚厚的嘴唇扭曲起来,“我会让他们看到,他们所有人。即使我必须定制全新的尺寸,即使我必须让某家制造商为我开发一个新型号!”
而奇怪的是,他知道总有一家公司愿意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