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华

郁徵说想见草木院的院长,却也不是贸然带着人便跑上去。

他向胡心姝打听过这位道长的喜好后,派人正儿八经地递了拜帖过去。

那位道长道号崖尘子,也果真是位随性而和气的人。

当天便派道童送了回帖下来,邀请郁徵第二天上去喝茶。

第二日郁徵起得比往常早一些。

伯楹过来伺候他洗漱,他接过帕子,对伯楹说道:“去看看阿苞起了没有,若是起了,问他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上山。”

伯楹笑:“我这便去问,殿下今早要吃什么?我让底下把粥撤下?”

郁徵点头:“你看着来就行。”

出门在外不方便解决生理问题,每回要出门时,郁徵便吩咐不要准备粥。

他自己不吃,底下人吃不吃却是不管的,为了丰富食物品种,厨下每日都会依照惯例煮粥,他们出门的时候也不例外。

伯楹去忙活。

郁徵穿好衣服,特地选了一双好走路的靴子,又挂了个避蚊虫的香囊,忙碌了一番,才装扮停当。

他这边准备好,伯楹回来复命:“小世子今日要念书,说不想出门。”

郁徵点头表示知道:“不管他,你也在府里歇着,我带纪衡约他们跑一趟。”

伯楹不同意:“那怎么行,不跟在您身边,我感觉心里不踏实。”

伯楹坚持,郁徵到底还是带了伯楹一起出门。

出门之前,郁徵让纪衡约他们拿了个大花盆过来,在院子里挖了一株青粮种在花盆里。

青粮种子虽然是竹夫子给的,但他们种的青粮和竹夫子那边的略有不同。

崖尘子道长如果对种植很感兴趣,那么他们种出来的青粮应该能给他一定的参照。

当然,空着手上门拜访不好,而郡王府里拿不出更体面的礼物,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他们这次上山的过程很顺利,进入邑涞书院也没遭到阻拦。

相反,崖尘子派了道童出来迎接他们,给了他们十足的礼遇。

双方一见面,崖尘子道长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郁徵看了片刻,赞道:“郁小友果然骨骼清奇,天赋不凡。”

崖尘子道士打扮,瘦长脸,圆髻,山羊胡,手提浮尘,郁徵看着很是亲切,摇头道:“道长谬赞。”

双方寒暄几句,崖尘子的注意力便转到了纪衡约抱着的盆栽上。

崖尘子:“郁小友这是已经将青粮种出来了?”

郁徵点头:“贸然上门,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便带自己种出来的青粮给道长瞧瞧,还望道长别嫌弃。”

崖尘子:“郁小友客气了。我早先就想看看你那边种出来的青粮如何,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你让我仔细瞧瞧。”

郁徵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长请便。”

纪衡约将盆栽搬到前面来。

崖尘子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青粮,一见他放下,赶忙上去研究起来。

崖尘子先看青粮的根、茎、叶,又捏了捏果实,脸上满是惊奇之色。

他看了许久,转头朝身后的竹夫子招手:“竹夫子,你也来瞧瞧。”

竹夫子看起来也挺好奇,闻言并没有拒绝,走上前来,也像崖尘子一样,将青粮从叶片到根须看了一遍。

郁徵坐在一边,耐心地让崖尘子与竹夫子研究。

两人的眉头很快皱了起来,时不时靠近了指着青粮互相交谈。

他们说话的声音比较小,还带着某种口音。

郁徵本来对本地的语音就不太熟,他们一说快了,就更听不明白了,只能坐在一边等待。

崖尘子与竹夫子交谈了许久,面色还是颇为奇怪。

郁徵心中感到惊奇,不由问道:“道长,怎么了?”

崖尘子看向郁徵,沉吟。

郁徵心里奇怪:“道长?”

崖尘子道:“郁小友种的这青粮与我们的青粮截然不同,也不知该怎么说,不如请小友去看看我们种的青粮?”

郁徵对他们的青粮十分感兴趣,此时听到崖尘子的邀请,自然不会拒绝:“多谢道长,不知道道长种的青粮在哪?”

崖尘子:“请随我来。”

崖尘子将郁徵他们带去自己的青粮田里。

那是在山脚下的一片田,田边有一道瀑布,白练挂山,水雾飘荡,山下烈日炎炎,这里空气却颇为湿润。

郁徵只看了一眼就判断这里一定很适合青粮的生长。

根据他们的摸索发现,青粮就喜欢潮湿但又不至于成涝的环境,喜欢阳光又受不住暴晒。

他们为了养好娇贵的青粮,不知道想出了多少办法。

崖尘子这里的天然条件比他们优越得多。

郁徵走近了看。

等走到近前,青粮的叶片青翠肥厚,茎秆粗壮,整片青粮地里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雾气——可能是青粮蒸腾出来的水汽。

他光是站在青粮前,就觉得神清气爽。

这青粮种得确实好。

郁徵轻轻捏着叶子仔细查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崖尘子道长的青粮种得好归好,但跟他种的略有区别。

从形状到颜色再到都有点细微的不一样。

郁徵眉头微皱。

崖尘子问:“郁小友可是看出了什么?”

郁徵:“道长这青粮什么时候种下去的,比我那边的青粮早很多么?”

崖尘子摇头:“早不了几日,你我种的青粮算得上是同一批。”

郁徵更加不确定了:“那莫非两种青粮不同,不然为何差异如此大?”

郁徵说着翻看手底下青粮的叶片,很快发现,这青粮的叶片中夹着细微的银线,要将叶片翻到某个角度,才能看见流光溢彩的银线。

郁徵问:“这是何故?我种的青粮叶片上并没有银线。”

“我们也瞧见了。”崖尘子思忖片刻,缓缓说道:“我们刚才猜测,郁小友种的青粮恐怕发生了异变。”

郁徵听到了新词:“异变?”

崖尘子道长没回答,却反问道:“郁小友可知我们的青粮是怎么种出来的?”

郁徵摇头。

崖尘子说道:“我们的土用的是东山之土,种植的时候还辅助青粮吸收霞影月华,故青粮有灵,并非凡植。”

东山之土。

又是一个从未听过的东西。

郁徵盯着田里的泥土看。

崖尘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邑涞有朱雀,落在无边海上,朱雀之东有东山,也在海上,因吸了朱雀的灵气,整座山都是红色的灵土,现在所剩不多。”

郁徵点头:“原来如此。”

崖尘子:“东山之土用来种灵植,容易种成。故这里的青粮长得不错,种得也还算顺利。我看小友用的土貌似只是普通的泥土,是么?”

郁徵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点头:“确实。我没有东山之土,用普通的腐殖土,种的时候只浇水施肥,别的一概没有做。”

崖尘子道:“按道理来说,青粮在你手里根本没法种活,可你种活了——”

郁徵听出来了,崖尘子这边的青粮是正常的,他那边的青粮才奇怪:“为何我能种活?”

崖尘子:“这个我们也有所猜测,你不符合书籍记载的任何一种原因,硬要说的话,恐怕只能以‘有灵’来解释。”

郁徵依旧没听明白,脸上露出几分茫然。

他问道:“‘有灵’是指?”

崖尘子:“有灵根,你根骨生来不凡,与术士是一样的。说起来,郁小友先前可曾修炼过?”

郁徵努力回忆,将原主的记忆扒拉一边,半晌后摇头:“并未。”

崖尘子:“难怪郁小友种出来的青粮与我们不一样,不过能种出来,也是机缘。”

崖尘子说着朝天诵了一声道号:“冥冥中,只有定数啊。”

郁徵在旁边捋了半天,勉强将事情捋顺。

他原本作为一介凡人,应该种不出青粮。

不过他身上有灵根,所以勉强种出来了。

郁徵想了想,问:“既然如此,我种出来的青粮还算青粮么?”

崖尘子笑道:“自然算。你种的青粮也是灵植,只是弱小了些。硬要说的话,你是第一回种灵植,便成功种出了异变的灵植,是好事情。”

郁徵:“那它们还有用么?”

崖尘子:“有用,弱小的灵植也是灵植,人食之强身健体。且郁小友你种的这批青粮短短几月便能收获,若能稳定培育起来,产量也高,恐怕会是一种非常有用的新粮。”

崖尘子说到这里,笑道:“方才我还与竹夫子讨论,这批青粮种出来后,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卖一些给我们研究?”

郁徵毫不犹豫:“青粮种子还是向竹夫子讨的,你们若是想要,到时给你们匀一些。”

崖尘子:“贫道提前谢过小友。小友不介意的话,不妨跟我去草庐尝尝贫道炒的山茶?”

郁徵有许多东西想问,欣然前往。

崖尘子知道他与竹夫子之前的过节,特地代竹夫子向他道歉。

郁徵赶忙表示不打不相识。

崖尘子说起来,道:“我们都以为郁小友学过术法,原来竟是一点都没学么?”

郁徵摇头:“一点都无。”

崖尘子的目光变得惋惜起来:“郁小友若是自小就开始学,肯定不会是今日的成就。”

郁徵笑:“方才道长说冥冥中自有定数,恐怕是上天的安排罢。”

崖尘子一怔:“郁小友说得是。”

崖尘子态度谦逊,见识广博,郁徵跟他聊天感觉非常愉快。

郁徵前世的许多知识,崖尘子也是第一回听,一直请郁徵说了又说。

两人清谈了一日,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实在不能拖,郁徵向崖尘子告别。

崖尘子让郁徵稍等,回书房拿了一本小册子出来:“贫道写过一本耕种方面的小册子,郁小友若是不嫌弃,不妨带回去看一看。”

郁徵赶忙弯腰用双手接了:“求之不得,多谢道长。”

崖尘子:“小友不必客气,以后常来往。”

崖尘子不仅送了郁徵自己写的书,在送他出去的时候又给了他一个种着青粮的花盆,花盆里面的土是朱砂色的土。

崖尘子道:“小友送贫道一株青粮,贫道也回你一株,期望它在你手中能有不一样的机遇。”

郁徵再次道谢。

天色有些晚了,怕山间多魍魉,崖尘子唤来一只熊猫,送郁徵他们下去。

这只熊猫是郁徵以前见过的那只。

熊猫相貌憨厚,走得却并不慢,在前面带路,直将他们送到山下才拱手告别。

郁徵对这只大熊猫有着特殊的好感,它离开老远,还一直目送它。

胡心姝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郁徵送熊猫,在旁边酸溜溜地说道:“郁兄那么喜欢它么?眼里都没旁人的影了。”

郁徵笑道:“只是好奇究竟谁养的?”

胡心姝:“自然是崖尘子道长养的。”

郁徵:“那怎么养在竹夫子那里?”

“这还不简单?食铁兽,竹夫子——食铁兽是竹夫子喂的。”胡心姝见郁徵还没回过神来,直接说道,“竹夫子就是竹子变的。”

郁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郁徵早就猜测竹夫子与竹子有关,没想到他竟然是竹子变的。

胡心姝不怎么喜欢竹夫子,还抖了竹夫子好些旧事。

郁徵听完之后,对整个邑涞学院更了解了。

郁徵现在对种植非常感兴趣,闲了就看崖尘子的种植小册。

小册子上记载的大部分都是种灵草的方法,其中用到了许多特殊材料,郁徵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见过。

其中有个词提得很是频繁——霞影月华。

按崖尘子书籍的记载,似乎每种灵植都需要这个。

郁徵看到这点后,看院子里的青粮,陷入沉思。

当晚,他站在院子里,试图按照崖尘子的办法接引月华。

他没办法弄到更多的东山之土,接一接月华总是可行,前提是他真的“有灵”。

月华是光,无法触摸,不可捉摸。

郁徵站在月光下,试了好几晚,都没办法感应到月华,更别说接引。

倒是夜深露重,他每晚都要打湿衣角,站得手脚发冷。

伯楹每晚都要给他煮姜汤,见他如此,道:“这几日月光不亮,殿下不若一养身体,等月光亮的时候,再接月华?”

“不必。多试试就会了。这几日胡兄不在院子里?”

胡心姝仍然住在之前的院落里,就在半山腰。

郁徵与他相熟后,出银子简单修葺过那个院落,正式邀请他住下来。

胡心姝虽说得到了正式的允许,但真正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多。

他神出鬼没,有时一连十天半月都不回来,郁徵也不知道他哪天在,哪天不在。

伯楹道:“早上还不在,我送封信过去?他回来就能看见了。”

郁徵:“也好,我回去写信。”

郁徵的信送过去了,胡心姝却是第五天晚上才找过来。

找过来的时候,郁徵仍站在青粮地里,尝试按崖尘子所教的方法接引月华。

胡心姝见此情景,说道:“要晒月么?这个我熟。”

郁徵转头笑道:“胡兄来了?我在接引月华。”

胡心姝:“这是你们人类文绉绉的说法,我们狐族叫晒月。我小时候,大小狐狸们每个夜晚都要走到石板上去,显出原形排队晒月。”

郁徵想象了一下大小狐狸挺着肚皮晒月亮的场面,不由笑了出来。

胡心姝不管他笑,已经在旁边,现出了原形。

胡心姝的原形是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大狐狸,双眼皮长嘴巴大耳朵,长得非常秀气。

郁徵很难想象一只狐狸为什么会长相秀气,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胡心姝是一只长相漂亮的狐狸。

与一般狐狸不同的是,胡心姝体型大得多,堪比老虎,屁|股后面还有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那大尾巴动来动去,一看就触感极佳。

郁徵握住拳头,努力按捺自己想撸狐的手。

郁徵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对胡心姝说道:“胡兄今年已经三百多岁了么?”

胡心姝的尾巴一僵,接着又拍起了地:“怎么?”

郁徵低笑:“胡兄以后可不能叫我郁兄了。”

胡心姝:“……狐仙的年岁算法与人不同,换成人,我也还是青年狐狸。”

胡心姝暴露了年龄归暴露年龄,死活不肯改口,飞快转移话题道:“不是说要晒月么?快过来,我教你。”

胡心姝在族里也不知道教了多少小狐狸,郁徵自己摸索了好几天都没入门,经他一点拨,立刻找到了感觉。

在晒月中,郁徵仿佛看见自己从肉身中站起来,飘到半空,身体与月华同时映入眼帘——它们是一体的。

身体与月华就这么连接起来后,月华自空中流淌而下,滴落在他身体上,又自他体内蒸腾出来,如雾一般笼罩在青粮地里。

郁徵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月华、身体、青粮三者的紧密连接,甚至有如月华一般的东西从他身体里跑出来,飘到月华与青粮苗上,转一圈后又跃入他的身体。

郁徵再次醒来之后,已经是下半夜。

在他记忆中,他不过是刚刚坐下就睁开了眼,不知为何过了这么久。

郁徵站起来,感觉身轻体灵,一跳就能跳到边上的碧桃树去。

他颇为惊异地活动着身体。

仔细感受一番后,他的注意力才终于落到了别人身上。

胡心姝正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

郁徵拱手,郑重道谢:“多谢胡兄。”

两人这阵子已经混得很熟了。

胡心姝初次来见他时,便和他兄弟相称。

郁徵并没有反驳,却也知道,胡心姝多少占了便宜——天下妖精术士在皇家面前都是称臣的。

胡心姝似乎也感觉到了郁徵的转变,认真还了一礼:“不客气。”

双方相视一笑,感情更好了。

胡心姝感慨:“我带过多少小狐狸,从没有哪个像你一般,吸收月华吸收得那么快,鲸吞海饮一般。”

郁徵笑着一指:“我也没吸收,都散到青粮苗上了。”

胡心姝:“哪怕如此,月华在你体内过一遍,益处肯定不少。”

这倒是,不仅月华在身体里过了一遍,郁徵还怀疑青粮苗的灵气也在他身体里过了一遍。

胡心姝又说道:“可惜并非天天有月。”

郁徵顺口道:“胡兄这话不对,月亮每时每刻都悬挂在天空之上,只是有时我们看不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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