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阳州
小燕子对那六个孩子很愧疚。
它本意只是想满足别人的期许, 实现他们的愿望,结果愿望实现了,事件的发展却不如想象得美好。
这些小孩不是木偶, 他们就是人。
相比于八岁才能获得灵魂的说法, 有个说法或许更贴切——他们是在八岁那年不再是人的,因为迟迟没有感知到爱,他们的灵魂飞走了,身体变回木偶。
既然没有灵魂, 他们也不可能转世。
随着这个能量场的崩塌, 烟消云散的是一只燕子和六个孩子。
沈欢欢的表情很悲伤, 听完小鸟的话,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沈笑笑也不再因为可以通关感到快乐了。
她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片刻轻声询问道:“那些父母既然如此渴望孩子, 为什么在生下孩子后却没有好好爱他们啊。”
沈欢欢认真回:“根源或许就在于‘太渴望’。”
“太渴望本质就是一种失常。”
“因为目的性太强,所以过度渴望孩子, 失去了平常心,孩子在这些父母心里是赡养工具,是让自己合群的器械,是必须达成的目标,是满足控制欲的对象,因而必须有孩子, 没有就不行。”
说罢沈欢欢抬起头,她看向小鸟: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能力应该有很大的弊端,你只能感知到父母对孩子的渴望浓度, 却无法分辨他们到底为何渴望。”
小燕子垂头丧气地点了下头。
“要是我能知道那么多,我肯定不会让那些小孩出生的。”
“杨书梅是最渴望孩子的, ”它难过道,“我当时只感知到她对孩子的期盼,真是好渴望啊,如海潮般的希冀简直要把我淹没了,可我没想到那是她对第一个孩子的渴望,她根本就不想生育,还有刘政兴,如果我知道他内心对孩子的渴望是为了控制妻子,我是不会让他有孩子的,他们是不会有孩子的。”
“所以我犯了好大的错啊。”
“我完全不了解人类,却想要满足他们的愿望,结果我根本看不懂他们的真实想法,人类的情感为什么这么复杂啊,为什么要在渴望孩子前面加上那么多前置词,那还是在渴望孩子吗?”
小燕子的所有世都是山川草木,是心思最纯净的妖,它的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情感里没有任何杂质,所以它永远无法理清复杂的情感纠缠。
直播间的评论区迟迟没有人说话。
小燕子的话没有指责的意思在,连声音都含糊不清,软乎乎的,可直播间像是被问住了,空白了很久。
过了半分钟,虞人晚安慰起小鸟:
“你赐福了十三个人,回收了六个小孩,那不是还有七个孩子成为人了吗,七大于六,有更多的人类家庭因你完满了,很不错了。”
小燕子在姜厌的掌心翻了个身,用翅膀捂住了耳朵。
在它看来有一个小孩没有成为人就是它的失职,因为它的能力,它赐福诞下的孩子都会早熟些,对情感的感知也会更敏感,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父母对他们的爱。
但这种敏感或许成为了刺向孩子的双刃剑。
——他们比所有人都在意父母的爱,被爱成就,也深受无爱的煎熬。
随着时间推移,能量场上方的天空开始轻晃,白云碎成透明亮片从高空坠落,飞散如烟海,在阳光的折射下像是下了一场星星雨。
这个能量场支撑不了多久了。
见状,小燕子飞离了姜厌的掌心,一滴豆大的泪珠从它的眼眶里悄悄滑落。
它扇动着翅膀兴高采烈道:“你们都是好人,你们可以走啦。”
但这时沈欢欢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文,认真念完咒摁在了地面上。
一时间漫天金光闪现,摇摇欲坠的天空停止塌陷,飞散的天空碎片凝固在半空,像是一森林的萤火虫聚在一起,如梦似幻。
沈欢欢看向小燕子:“这是我在妖管部抽取到的奖励,可以稳固妖的灵魂十分钟,我不认识妖,完全找不到用处,但我刚才察觉一切之中冥冥有定数,这张符是为你抽到的。”
“在能量场塌陷前告诉我们阳州的事情吧,这里的一切有很多人在看,阳州的经历我们还不知道,你与爷爷奶奶的故事也没有落下句号。”
“在消散前让这个故事结束吧。”
小燕子听到沈欢欢的话,迟疑片刻,转身飞向了动画区,几人连忙跟上。
如今动画区的围栏大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孤零零的两个房子,第一个房子是神笔马良专题,第二个房子是木偶奇遇记专题。
小燕子撞开第二间房子的门,轻巧地飞了进去。
众人对视一眼,也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被很明确地区分成六个区域,各有各的不同。
有的区域被童话书和鸭子玩偶堆满,有个小女孩正趴在巨型狗狗上翘着脚丫看书,这是蒋岁岁;有的区域空荡荡的只有一架钢琴,穿着泛黄白裙的女孩正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翻着琴谱,这是孟锦茹;还有个区域挂了幅巨型肖像画,肖像画上是旋转木马上的男孩与母亲,洛安面对肖像画而坐,轻轻晃动着小腿,背影小小一只却很孤独。
黑色的区域是属于刘忆恬的,他在墙壁上挂满了灯,刺眼的白炽灯把他的黑色房间照得透亮,红色的区域属于丁馥雅,她的房间里有一排排的书桌,书桌上摆满了课本,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见到来人,小朋友们先是怔愣一瞬,而后热情地站起身,往门口跑去。
其中有个小男孩不在五个孩子之中,但众人却很熟悉。
阳州对着众人挥挥手:“我就说我们还会再见面。”
阳州就是几人来到游乐园之初见到的小男孩,只是他现在没有戴着礼帽,也没有拽着数不清的气球。
姜厌想起超管局之前查到的信息,询问道:“你不是有语言障碍吗?”
小阳州点点头:“来到这里后没有了。”
“我是因为应激创伤才难以开口说话的,但现在连灵魂都没有了,上面受的伤自然也消失了。”
小燕子飞到阳州的肩头,低声与小男孩耳语了几句。
片刻,阳州恍然抬起小脸。
他看了周围一圈,露出很温暖的笑:
“我当然很乐意分享我的故事。”
“不过我和大家不一样,我的爸爸妈妈对我很好,他们可是小燕子第一世的恩人,不可能不好的,都是很好的人。”
听到这话沈笑笑不明白了,她连忙追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变成人,你是不是故意去坐那个过山车的,你是故意自杀的对不对?”
“既然他们很好,”沈笑笑问他,“你为什么没有感受到爱啊?”
“因为穷。”小阳州直白道。
沈笑笑的话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向矮小瘦弱的小阳州。
阳州的眼睫毛很长,鸦黑的睫毛就像把小扑扇,他眨了眨眼睛,认真道:“我们家真的太穷了,虽然整个村子都很穷,但我们家是最穷的地方。”
“一下雨全家都会漏水,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天上与家里一般潮湿,鞋子里全是水,我的床板也会被水浸透,怎么擦都有很大的味道,我没有床褥可以躺,潮湿的木头板子上铺层布就是我的床。”
“下雨的时候,雨落在我的脸上,本来就难以入睡,我还要提防爬进屋子的蛇与老鼠,哪怕爸爸每次都会把爬进家里的蛇赶出去,但我还是很害怕,怕蛇再进来,怕屋顶被吹掀,怕我顺着雨水漂进山林再也回不来。”
“不过一开始,我们家其实没有这么穷的。”
阳州缓缓道:“我爸爸曾经是村里最好的木匠,他对父母特别孝顺,赚的大半钱都给了父母,家里分地的时候,爷爷奶奶给他留了最好的一块地,但他想着两个无所事事的哥哥还没有娶亲,怕他们没东西傍身讨不到媳妇,于是把自己的地给了出去,要了最差劲的一块地。”
“爷爷奶奶死后,两个大伯彻底把那块地占为己有,还分了爷爷奶奶留下来的钱,我们那地方没人管什么财产分配,能抢到就是自己的,爸爸不想和大伯们生出间隙,什么都没说。”
“至于我妈妈,她生来就过得苦,她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因此从小就受舅舅们欺负,身体很不好,在那种村子里,妈妈根本没有选择嫁谁的权利,姥爷要她嫁给谁就要嫁给谁,但村子里没人来提亲,舅舅对妈妈的态度也越来越差。”
“妈妈总是被舅舅们打,还不能进屋吃饭,最后是爸爸用攒的钱去提了亲,两千块,两千块就让两个人组成家庭。”
“但两千块在我们村子里已经是天价了,爸爸成了村民嘴里的傻大帽,不过用我爸爸的话说,他是高攀了妈妈,因为他曾经看到妈妈在家门口喂猫,明明自己只有半个糙馒头啃,还要分几口给小猫吃。”
“爸爸说妈妈特别善良,是村子里最好的人,妈妈也说爸爸特别善良,是村子里最好的人。”
“结婚后,爸爸做木匠做得更卖力了,妈妈也会干些针线活,两人攒了些钱,盖了个小砖瓦房,之后就开始盼望着孩子的诞生,但是妈妈迟迟没有怀孕,妈妈特别喜欢小孩,总是看着别人家的小孩发呆,最后燕子来到我家屋檐下,我也在那年出生了。”
“为了让我和妈妈有更好的生活条件,爸爸不仅只接村里的活了,他还开始接邻村的活,结果有次他去树林深处看木材时,被冒出来的野猪咬断了半条腿,要不是妈妈拿钱求着舅舅们上山找爸爸,爸爸已经死在山上了。”
大概是说到了命运的转折点,小阳州揉了揉自己的脸。
他轻声道:“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完了。”
“因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爸爸不仅残疾了,还落下很严重的病根,手脚无力,再也没办法做木匠活,大伯用给儿子做婚房为由借走了我们的房子,爸爸妈妈争抢不过,希望村长支持公道,结果村长收了大伯的礼,根本就不管,村子在大山里,我们根本没有门路告出去。”
“最后妈妈在林间找到一个无人住的破旧木棚,带着我和爸爸搬了进去。”
小阳州说:“那个地方真的不能称为家,却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庇护之地了。”
“那里真的好苦,当大家都只为活着才活着时,哪里有时间传递爱啊,你们说是不是?”
阳州认真问大家。
四周一片静谧。
不过很快阳州便笑起来,他回答起自己的话。
“但我还是感受到了爱。”他说道。
“妈妈买来小鸡仔,学着养鸡,给我煮鸡蛋蒸鸡蛋羹吃,爸爸学着帮我缝补衣服,他还会撑着一条腿用梯子努力爬到屋顶,在我房间的屋顶盖上厚厚的一层稻草,然后用石头压住,虽然石头不听话,那些稻草也总被风吹跑,但我知道他是不想我被雨淋湿。”
“他们已经尽力给了我最好的条件。”
阳州一直在说他感受到的爱,但迟迟未说他为何不再感受到爱,可能是故事太难过,亦或是故事太曲折,说到这里,他终于沉默下来。
过了半分钟,他吐出口气,加快了讲述节奏:
“村长曾经响应号召,在村里组织过献血,妈妈当时去了,还拿了个献血本回来,那会儿爸爸怕她身体遭不住想阻止她,但妈妈说只要她去献血,以后我们家遇到紧急情况就可以优先用血,她说这是村长告诉她的,谁都拦不住她。”
“之后妈妈每隔三个月就去村长那里献一次血,就这么献了两年,我们并不知道献血最好间隔半年以上,但这是村长说的,所以妈妈就信,后来有次妈妈落了东西在村长家,她回去取的时候,听到村长与医生的对话,妈妈发现那个医生根本就不是医生,她手里的献血证也是假的。”
“他们在卖妈妈的血。”
“妈妈不敢拆穿这件事,没拿东西就回了家,回家后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和爸爸,说再也不去献血了,后来三个月期限到,妈妈没有去献血,村长还打电话催,说平日里献血的人都献完了,就缺她了。”
“妈妈挂断了电话。”
“我本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但是不是,那年年末村长突然跑到我家,说他的女儿被摩托车撞到了,现在急需用血,妈妈血型合适,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妈妈去献血。”
“村子里那么多人,他有那么多的选择,但他偏偏第一个找妈妈,他的选择是对的,”小阳州闭了闭眼,“妈妈那天跟着村长跑去了医院,任我在背后哭嚎,她没有管我。”
“一次献血还不够,村长第二次第三次来找妈妈。”
“为了救那孩子,妈妈甚至会躲着我和爸爸出门,她知道我们担心她,但她固执得要死,次次都要去。”
说到这里,小阳州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声音哆嗦了下,鼻尖也开始变红。
才多大点的小孩,已经学会忍着不哭了。
姜厌摸了摸衣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他。
小阳州闷声道谢:“谢谢。”
姜厌摇了下头。
擦完眼泪后,小阳州为自己母亲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句号。
“村长的女儿出院后,母亲终于不用再偷偷遛出门。”
“半个月后,家里的稻子结了穗,她兴高采烈地抱着我跑向稻谷地。”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阳州说。
“我的母亲倒在稻谷地里,死因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