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尽力而为

张兆旭对宋问防备了一路,

却不想最后落进了她的套里。实在是不怪他,

有些事情,

是躲不掉的。

人总是会在最后的时候松懈,

而宋问总是在防不胜防的地方挖坑。

何况张兆旭有足够的自信,

他根本不担心这个。他已经连届时该说的话都想好了。

我张家,

心系于民。忽闻黄河水患一事,

悲痛亦然。虽人微力薄,但尽己所能。现置卖祖业,凑银三千,

尽数捐赠。惟愿水患早日治除,愿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张兆旭唇角微勾,

挺直胸膛站在一旁。

宋问此言一出,

百姓便翘首以盼,想知道宋问要捐多少。

宋问却不急不慌的收起扇子,

插入腰间。上前一步,

又朝众人欠身一礼。

现场再次安静下去。

宋问叹了口气,

低头道:“此次黄河水患,

是天灾。天灾可怖吗?可怖。因为人力不可挡,

人力不可测。它来势汹涌,

而人命微贱。生灵甚至不如风雨骤来时的一片枯叶。这就是,天。”

宋问道:“在水患中挣扎的人,如今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大风怒号中,

老墙坍塌。老弱被土墙掩埋,

随后又被洪流冲走。百姓为了逃难,流离失所。只能看着被***淹没的故里,想念不知生死何处的亲友,然后在不知所措中颠沛流离。”

“在这里,同情是廉价的,眼泪是卑微的。生命,是不值一文的。可是,哪怕在这个已经看不见希望的地方,所有人的,也都在拼尽全力的活下去。再也没有了讲究的生活,饥渴难耐的时候只能舀起一捧黄泥水吞咽下肚。互相争抢着树根,啃食着原本不可以入口的食物。”宋问张开手,越说越急促,声音渐大:“祈求着有人能来帮助,可是身边,全都是和他一样饥不果腹的灾民。或许想过放弃,低头一看,左手边有个小儿,右手边,还有老父。为了支撑他们,只能坚强的活下去。要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要让他们能看见旭日的东升。凭借着这股信念,哪怕在生死边缘,也不敢让自己倒下。”

宋问握拳喝道:“人命微贱但是!人心,永远强大!”

百姓侧耳听她字字泣血的描述,然后低下了头。

他们老一辈的人,经历过多年前的内乱,征战,饥荒。那是怎样的痛苦,如今只要稍一提起,仍旧觉得心悸怔忪。

那惶恐来自不知走向未来,来自不可预测的人心。

因为没有希望啊。

可是人,不总是这样嘛。后半生能留在太平盛世,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于是他们继续走。走在泥泞的土道上。雨,却在继续下,无情的淋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不敢生病,甚至不敢休息,只有疲惫的时候,才会稍稍闭眼。因为他们害怕在睡梦中被复又涨起的潮水卷走,更害怕不可控制的梦魇。”宋问捂着心口,喘着粗气道:“害怕梦见湍急的水流卷走你的朋友,害怕再一次回忆起那不能忍受的打击。哪怕他们睁开眼,看见的也不是希望。是雨。是叫他们畏惧的雨。一遍遍,冲刷他们的伤痕。”

有人抬手以袖遮脸,默默垂泣。

以己度人,这股生离死别的无助和绝望似被传染,在场之人无不哀恸。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宋问放下手,吐出口气,在台上来回踱步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若是你们亲眼看见,也一定会心生不忍。”

泪水从一旦眼中呛出,便再也忍不住。不想再听着宋问继续说下去,只想好好哭一场。

一旁官员亦是抖着肩膀,然后侧过了身。

张兆旭看着宋问,心中思绪万千。

父亲说宋问善于煽动人心,她何止?

父亲对他失望,他心中清楚。纵然他欺骗自己宋问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徒,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和借口。可是,宋问这样的人,注定是光彩的。父亲憎恶他,恰是因为认同她。正如自己从未让父亲松懈安心过一样,宋问也是。

可笑,确实是可笑。为什么这世间偏偏如此不公平?为何父亲聪慧过人,自己却学不到半分?

张兆旭自己心里想着事情,偏到了别的地方。

宋问向前一步,嘶声道:“他们在等待什么?等待朝廷,等待我们。他们知道巍巍大梁,会用广阔的胸怀庇佑他们。知道同是大梁国的子民,绝不会抛弃他们。所以他们从来没有放弃,因为希望虽远,却一直在照耀着他们!我们!就是他们的希望!”

宋问说到这里,忽然收了声。

底下百姓小声抽咽,抬头看她。

日头绕到了她的背后,被她的身躯所挡。宋问的脸终于能看清楚。

依旧是那单薄的身影,但是她坚毅的神情,总是能给大家一种能肩担重任的信任。

宋问抬手,朝他们施了个大礼,朝众人致歉。

“朝廷也想帮他们,真的尽力了。可是对不起,朝廷缺钱。朝廷真的缺钱。所以,才只能找我大梁的百姓求助。”

“可朝廷绝没有滥用一分一毫。减免税赋,修缮河道,加固堤坝,开拓运河。朝廷将每一分银子,都用在了利民之策上。”宋问道,“是以朝廷为何缺钱?因为陛下想将这天下之财,与百姓同之。一国,之所以强大,正是因为君王有此仁爱之心。没有错啊,朝廷做的没有错。你我既然身为大梁子民,自然能有数。近年来,朝廷给了我们什么,为我们做了什么。与二十年前相比,与十年前相比,我们的日子,如今大梁,堪称一句盛世。无可辩驳!”

众人跟着一想,确实不错。

正是因为朝廷的各项惠民之策,才让他们有今日的安定繁华。

宋问缓了口气道:“朝廷真的已经努力了。它努力的庇佑了我们。只是,再大的伞,也总有遮蔽不到的地方。这一次的黄河决口,来得太过突然,实在猝不及防。这把大伞想要继续替他们遮雨,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家国同胞有难,而你我同为大梁子民,真的能说出一个‘不’字吗?”

这如何能做得出来?

众人纷纷摇头。

是,大梁该是让他们骄傲。正是因为一国强大,方使他们免外族侵犯,免颠沛流离。

只是没有看见他们的艰辛,漠视了他们的努力。

“今日众筹,既然说了,是面向众人,面向我大梁所有的子民,自然也包括朝廷的官员。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是相同的。”宋问指向一旁:“一如方才的三殿下,已经做了他能做到的全部,将陛下御赐的马车捐赠。他身为皇子,已经身做表率。殿下是想告诉大家,朝廷不是要从百姓这里捐钱,朝廷是希望大家一起,”

宋问话音落毕,身后的众官员上前。

他们排队走到捐赠的箱子面前,将胸口的信封丢下去。

旁边登记的人扯着声音喊道:“户部巡官,捐银十两!”

百姓轰然叫好!

“户部主事,捐银八两。”

“工部右丞,捐银二十两。”

“长安县令,捐银十两。”

底下百姓接连拍手,阵阵欢呼。

“户部王侍郎,捐银一百两。”

众人放声尖叫,大力拍掌。

这一声声,似乎喊在他们的心上,越喊,便越叫他们有信心。

真想将这些名字全部记住。

这就是他们大梁的骨血啊!就是大梁的表率啊!

待一众来此的官员尽数捐完,只剩下张兆旭和宋问。

张兆旭便定定看着她,看她下步动作。

宋问重新抽出扇子,拍在手心。此时风轻云淡,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宋问道:“总道商人重利轻情义。我倒还说,仗义每在屠狗辈。所谓仁义,与身份,与地位无关。我宋问,虽非长安人士,也不在庙堂之高,但今日既然张公子已经发话,我一个穷酸书生,倾其所有,一助灾民。身先士卒,万死不辞!”

众人振臂应和:“好!”

宋问抬手一压,然后大声道:“我宋问今日在此宣布,捐赠灾民,一万两白银!”

底下百姓陷入错愕之中,没能反应过来。

一万两!

一万两有多少?一万两是哪怕朝廷高官,单凭俸禄,也一辈子赚不到的钱。

一万两,照如今长安十钱每斗米价来看,就是十万斗米。宋问一人便捐了十万斗米!

满座哗然,互相求证讨论。只当自己没有听清,或是说错了话。

可是再三核对。

一万两,她方才确实说了一万两!

再看台上,这书生也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莫非真是……一万两?

这实在是不敢想!

比他们更震惊的,确实张兆旭。

张兆旭身体一个摇晃,脸色惨白,嘴唇微张。

第一反应便是怒骂:“宋问!你竟在此大放厥词,欺骗百姓!若是做不到,还是不要开这个口!”

宋问转身看着他,轻轻一点头道:“我既然说的出,那自然是做得到的。我宋问从没有只说不做的事情。”

张兆旭实在是太小看的资产了。

不说商业街的十几间商铺,单书阁上面的茶馆,以及宋问讲课的“观学”,就盈利颇丰。宋问还将自己的酒楼给卖了,毕竟自唐霈霖出事之后,生意便一落千丈,留着无用。

宋问继续朗声道:“不仅如此,往后数年,我还要每年向朝廷捐赠一万两!”

张兆旭直接破口大骂:“你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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