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纠缠到一起去的?

没开灯,直到眼睛完全适应黑暗。

万贺呈被裴小拾勾住脖子贴着脸,鼻梁和鼻梁撞在一起。

工装裤和西装裤摩挲着窸窣作响,随意蹬掉鞋子的裴小拾光脚踩在万贺呈皮鞋上。

双双躺倒在客厅地毯上,万贺呈手肘往后撑地,衬衫下结实的肌肉绷紧又舒展,只要万贺呈想,随时可以像拎小鸡一样把裴小拾丢开。

万贺呈没把他丢开,但也闭着唇不回应他,直到裴小拾开始发出一些很轻微的啜泣声,像是什么受了伤的小动物身子不自觉发起抖来。

于是万贺呈按住他肩膀把他压在身下,又垂手捏住他一只手腕,力气大到像要揉碎他的骨骼,冰凉的嘴唇碰上他的,不像接吻,像打架,唇齿碰撞间,互相咬破对方的嘴唇。

裴小拾细皮嫩肉,手腕这么捏肯定是要红了肿了,但现在该在乎的不是这个,万贺呈离开他的唇,低头盯着他:“这就是你要的?”

裴小拾知道自己现在笑起来一定很难看,但还是不想脸上总是只有眼泪,于是用另一只没被按住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我只喜欢过你。”

然后又说:“我很干净。”

万贺呈翻身坐在一旁地毯上,用指腹蹭掉嘴角的血渍。

裴小拾也坐起来了,傻傻笑了一下,跟着擦掉自己嘴唇上的痕迹,然后在地毯上跪着慢慢膝行到万贺呈身前,试探性地掰开万贺呈的膝盖,见万贺呈没有阻止他,手就往下去解万贺呈的皮带。

金属搭扣碰撞在一起,像很多年前五金店里哐当作响的金属声音穿越时空而来,裴小拾直起上半身贴近万贺呈,看他的眼睛,也像很多年前蹲在老刘五金店门口,看在店里忙碌的万贺呈。

窗帘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凌厉的月光一部分打亮万贺呈的侧脸,剩下一部分扭曲着铺在地毯上,没有半分落在背对着窗户的裴小拾脸上。

万贺呈没有阻拦裴小拾解自己的皮带,只是伸手捏住他下巴,把那张巴掌大的脸转向月光能照到的一侧,看见这人流了满脸的泪。

裴小拾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哭,也不知道万贺呈为什么做这个动作,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用很困惑的眼神对上万贺呈的目光。

皮带抽出来了,面对着万贺呈,裴小拾弓着背,把自己蜷缩成小小一个,几乎快倒进人怀里去了。

很慢很慢地把人拉链拉下来,再把人从内裤里翻出来用两只手拢住。

万贺呈现在没那种心情,带裴小拾回家也不是为了这个,如果只是解决生理问题,他用手都可以。

“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万贺呈居高临下看他。

裴小拾却不回答,身子一低就要伏在万贺呈身上的模样,万贺呈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打开手心,两根手指掐住裴小拾脸颊,虎口卡住他的下颌往上抬,说:“我现在没心情。”

裴小拾好像是终于得到回应的模样,忙点点头,小心翼翼松开手,帮万贺呈重新整理好裤头,低眉顺眼说:“那就等你有心情了再说。”

就着月光,万贺呈起身系好皮带走到阳台去抽烟,留裴小拾自己一人在地毯上坐着。

抽完一支烟重新进了客厅,万贺呈抬手把灯打开。灯亮起来照亮沉默,一室的凌乱和狼狈再无处躲藏,万贺呈把裴小拾从地毯上拎起来往门口送,说送他回去。

裴小拾在玄关处蹲下来穿鞋,穿半天没有站起来,万贺呈半蹲下来,见他好像是走神了,鞋带绕来绕去怎么都打不好。

“你这样我们没办法沟通。”万贺呈拉开他的手,几下帮他把鞋带系好,“你现在不是能喜欢别人的状态。”

“我知道……”裴小拾说着,刚才被紧握住的手腕现在才终于感觉到疼。

那些丑到每次他都要用遮瑕盖住的狰狞疤痕,万贺呈应该看到了吧,就在昨晚帮他脱衣服的时候。

几年来留在手腕上深深浅浅的伤口,万贺呈用力提醒他了。

提醒他别这么蠢,提醒他别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是因为我吗?”万贺呈隔着长袖按住他的手腕,力度比刚才轻不少。

是的话要说我笨说我蠢吗,那请拜托不要这么说,因为我不想让你被一个笨蛋喜欢。裴小拾说不出话。

于是万贺呈下楼,开车,送人回酒店。

裴小拾坐在副驾驶,指甲在安全带上抠着,问:“还可以一起出来吃饭吗?”

明显重点在于“出来”,“吃饭”可能只是裴小拾随便拿来修饰“出来”的。

“可以。”万贺呈这么回他。

可是一直到2021年过去了,他们都没再见过面。

这期间,万贺呈只再收到过两次裴小拾发来的消息,一次在十月中旬,裴小拾说要去试镜了,一次在十一月底,裴小拾说要进组了。

万贺呈后来点进裴小拾的微博看过,看见裴小拾在W酒店化“工作妆”那天的完整造型,遮瑕做得好再加上后期局部P图,罩衫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光洁白净,像是无事发生,而不是他那晚帮醉酒的裴小拾脱衣时看到的那一道道留在手腕、脚踝和大腿内侧的疤痕。

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是用刀划的吗。

下半年公司几个新品上市,推广没能跨领域,找的依旧是中规中矩的业内专家,万贺呈一直忙到年关没休过几天假,直到2022年初,元旦期间,他才抽空回了趟云城看望许淑英。

他喊许淑英作“婆婆”。

许淑英早年从偏远的云城嫁到沿海的申城,跟着自家男人在化肥厂干活儿分了套老旧的房子,后来男人得肺痨死了,没多久厂子也倒闭了,她先后经历了丧夫、下岗、从家属楼搬出来无处可去,没时间哭,第二天就挽起袖子跟一群光膀子的大汉在码头抢活儿干,这年她43岁。

只在死了老公的时候哭过一回,45岁把屡教不改在外面混黑打打杀杀的亲儿子赶出家门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流。

再后来云城发了洪水,有一对夫妇双双遇难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双方亲戚纷纷推诿,反倒是与那对夫妇毫无血缘关系的许淑英把那婴儿抱回了申城抚养,这一年许淑英48岁,身体还很健朗,一天能打三份工,那场洪水中幸存下来的婴儿便是万贺呈。

很小的时候万贺呈跟着许淑英回过几趟云城,每次回去都要长途跋涉两三天,倒好几趟的车,当年他在颠簸的三轮车上,在装着货物的车斗里,在白天在黑夜睁着眼睡不着的几十个小时里走过的路,如今发现其实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那些省下来的路费用的是好几倍的时间去交换,而穷人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

在万贺呈看来,云城如果称得上是故乡,那也是因为许淑英,而不是所谓的血缘和亲戚,那些对于万贺呈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其实最开始他也被许淑英带着见过几次他那边的亲戚,只是从来没有被邀请留下来吃饭,在那群人看来,一个嫁出去的女人,死了老公,能养别人的孩子却把自己儿子赶出家门,一条条加起来够他们在心里给许淑英划分三六九等了。

那群人也早忘了万贺呈姓万不姓许,他们也管万贺呈叫那个女人的孙儿了。

待父母过世后,许淑英就没回过云城了,嫁出去的女儿比草贱,家里的田地和牛羊早被几个兄弟分了精光,她有的只有年迈的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一对镯子,后来这对镯子被她卖掉供了万贺呈读书。

许淑英总说,人和人讲究个缘分,没有缘分就算是亲母子亲兄弟也会分开。

又说,当断则断,孽缘不是缘。

许淑英自己这一生都在不断践行她的这些理念。

中午时间到达云城,万贺呈上山,在一堆墓碑中找到了许淑英的那个。

墓碑上的照片是许淑英年轻时候厂里工作牌上的照片,绑俩麻花辫,笑露两排牙齿,那时候厂子还没倒闭,老公还没死,对于未来她应该还有很多很美的幻想吧?

照片是许淑英生前自己选的,说就要这张,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瞎了很多年了,照片是她凭着记忆描述给万贺呈,万贺呈帮她找出来的。

只是万贺呈也没想到,在外独立了一辈子的许淑英,遗愿是死后葬回云城。

原来像许淑英这样的人,心里也有一个地方是留给家的,尽管这个家在她嫁人以后被改称娘家,总之不能是家了。

万贺呈半蹲在墓碑前,放下花,拿衣袖去擦碑上许淑英的照片和名字,他每年回来一趟跟许淑英说说话,话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说自己现在有钱了,过上好日子了,让许淑英别担心。如果今年有什么新的话题能另外提起,那大概就是裴小拾了。

但是万贺呈没提。

看完许淑英,下午万贺呈就回深圳了,假期城里哪里都热闹,他此刻只觉得吵闹。

那些没在童年摇摇晃晃无尽夜里出现的倦意,错跑进他现在的人生,儿时他睡不着,如今他从云城回来下了动车只想好好睡一觉。

打车回家,的士开进小区,这一次他在公寓楼下看见了裴小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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