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九间殿上

妲己琢磨女娲的话琢磨了很久。

最基本的气运格局,她还是知晓的。

如今这一方天地间,称得上圣人的,不过八景宫太上老君,玉虚宫元始天尊,碧游宫通天教主,火云洞伏羲神农轩辕三位人皇,玉帝昊天,西王母瑶池,再加一个女娲娘娘。

圣人之下,便是混元大罗金仙,多集中在阐截二教门下。

其中截教尤为势大,当年分宝岩上,通天教主独得鸿钧宠爱,手中法宝众多,外加截教收徒不挑资质心性,这许多年下来,已经成为了世人眼中道门的代表。

而彩云曾与她言道,封神量劫中,阐教十二仙结犯了杀戒。

妲己丢给纣王丢一个幻术,看着纣王与幻术中的“妲己”颠鸾倒凤,喜不自胜,只默默地走到房间另一头,给自己泡了杯清茶,以澄明心境。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回想彩云和女娲与她说过的话。

娘娘话语间透露的意思,这封神榜,非得死人才能上不可。妲己自知根行浅薄,想不明白道门那三位圣人立这个榜是为什么,不过这其中,有两点关键,她还是能看到的。

第一,娘娘列了许多名字,后妃,皇子,诸侯,近臣,每一个都是极重要的人物,可这其中却没有她,也没有琵琶精和雉鸡精。

倘若有,娘娘绝无不告诉她的道理。

那她姐妹三人,是活到了量劫后,还是死得不能再死了,连封神榜都上不去?

第二,这许多人,除了闻仲是截教弟子之外,都是凡人,那杀死这些人的杀业,由谁来担?

她可不信天道是什么良善之辈。

因果报应高悬于顶,哪怕杀这些人是“顺应天道”,既然杀了人,就不可能无事。

况且彩云也与她提过,阐教众仙犯了杀戒,所谓杀戒,指的便是这些仙人们很可能会杀死别人;以仙人们的定力修行,这些事,甚至多半是出于不得已的因由。

元始天尊却对此万分谨慎。

以元始的性格,自然不可能是担心别人被自家弟子杀死,那就只能是担心门下杀人之后,沾上因果,犯下杀业,最终反噬己身——因果报应连大罗金仙都逃不过,何况是她?

那日娲皇宫中,她问女娲何为残害生灵,女娲不答,只说要起一卦。

可是起了卦,也并未告诉她到底何人可杀,何人不可杀。

妲己毕竟心思玲珑,前前后后推想一番,就已经猜到了大概。

女娲娘娘执掌招妖幡,断无欺瞒她这一个小妖的道理;可娘娘不惜万妖殿天雷压顶也要为她算卦卜问前程,却不愿回答她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那……

只能是这个答案一说出口,便做不得数了,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或者娘娘自己亦身在劫中。

或者,本无答案,她怎么做都是错,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

……

当初娲皇宫中,女娲以铜钱起卦时,铜钱碎裂,妲己便已经有了预感,此时推想一番,知道了自己只能惨淡收场,却也没有惊慌,只是心里更加平定。

她不在乎什么量劫,也不在乎正果,她只在乎娘娘。

娘娘让她去做,她便去做,只有这么简单,只能是这么简单,多想也无用。

妲己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陷入她的极乐幻境的纣王,慢悠悠地,喝了口自己泡的清茶。

纣王对着她用环境制造的“妲己”,可谓丑态毕露,最原始最兽性的一面全部暴露了出来,在此刻冷静的、真正的妲己看来,格外荒谬好笑。

纣王意乱情迷,情到浓时,对着她造出来的妲己幻像,深情款款地唤:“女娲。”

旁边真正的妲己放下茶盏,伸出手,抚摸着头上金钗,恨不得一钗刺死这昏君。

爱慕娘娘?他也敢?他也配?

所以第二天三朝元老杜元铣上奏,言朝中有妖孽,恳请纣王明察,纣王来问妲己时,妲己便道:“大王,臣妾听说,常言道,国之将亡,妖孽必生,杜太师这是说大王你是亡国之君哪!”

——如今纣王对她愈发迷恋,白日里也舍不得她,可妲己却坚持劝纣王去上朝,纣王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九间殿垂了一副珠帘,每逢上朝,必然让妲己坐在珠帘之后。

这样一来,他便既可以瞧见他的大臣,也可以时时看着他的美人。

妲己穿着十分得体的宫装,发间钗饰繁复,容貌又是端丽柔媚的,就这般往珠帘后一坐,原本那些上奏说她是妖妃的大臣们,便都噤了声。

这等人物,怎么可能是妖?

杜元铣还是第一个敢再提这回事的。

纣王心里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被妲己激得大怒,当场绑了杜太师,下令问斩。

龙座之侧,一派温婉娴淑模样的妲己端坐在珠帘后,看见纣王朱笔红砂批了一个“斩”字。奏折丢到杜元铣面前时,妲己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部分,随着这份朱批落地,一同碎裂开了。

仿佛被她亲手割裂的、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从此刻起,她再也无法回头。

杜元铣,是她杀的第一个商朝忠良。

往后还会有很多。

纣王下令斩了杜元铣,等定下神,来想了想,又觉得还不够解气。

杜太师都已经被押出门外了,他又让武士把人再押了回来,压着跪在自己面前,然后吩咐左右,道:“割了他的舌头,拿去让御厨做一道菜来,寡人倒要尝尝,这么厉害一张嘴,究竟是何等味道!”

群臣大惊:“大王不可!!”

纣王只冷冷地哼了一声,立刻便有武士拿着匕首和铜盘过来,撬开杜元铣的嘴,匕首探进去横划一刀,半截舌头便端端正正地落到了端着的铜盘上。

武士半跪而下,端端正正地把铜盘呈给纣王,任由旁边满嘴鲜血的老太师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群臣看着这一幕,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不少人转头闭眼,不忍再看,纣王倒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自己看完了不算,还要去喊妲己:“美人,你也来看看。”

妲己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臣妾胆小,哪里及得上大王英武,大王就不要为难臣妾了。”

说到这里,她眼波一转,“不过……”

纣王问:“不过什么?”

“不过……”妲己起身,从珠帘后走出来,在纣王面前盈盈下拜,“不过臣妾以为,以后倘若来一个人说大王的不是,大王就要割一次舌头,未免太过麻烦。臣妾倒是有一计,不知大王可愿意听?”

“美人请讲。”

纣王妲己二人一个手狠一个心黑,天生一对恶人,旁若无人地一唱一和,龙座阶下,满朝文物听在耳中,深觉这昏君妖妃暴戾荒唐,气得脸都黑了。

妲己对朝中重臣的脸色视若无睹,做足了眼里只有纣王一人的样子,让纣王十分满意。

她顺从地低头,那一头钗饰便跟着垂坠下来,轻轻荡着,荡得纣王魂儿都快被勾走了。

她道:“从前父亲征战,有时候也会把臣妾带在军中,臣妾因此见过,那南方蛮夷之地,有一刑名唤炮烙,乃是用一根中空的铜柱子,中间放上炭火烧红,再把人绑到铜柱上去。臣妾以为,对那些妖言惑众之辈,此刑正是合用。”

纣王听了大喜,喜得五官都神采飞扬起来,“美人妙计!”

百官:“……”

纣王却简直太满意了,亲自把妲己从地上扶起,挽进自己怀里,放声大笑,笑声在九间殿中不住回荡。

他笑得畅快,大臣们见他如此荒唐行径,只能沉默。

却有一人越众而出,在阶前拜下。

随着俯身,他一身的白袍铺陈于地。

他道:“罪臣商容,忝居丞相之位,却无作为,诸侯战乱四起,路边尚有饿殍。臣无能,不能辅佐大王保汤江山稳固,也不曾令百姓安居乐业,无颜对天下黎民,九泉之下,亦无颜对先王。故此,臣恳祈大王,准许臣,告老还乡。”

百官俱静。

此时,太师闻仲不在朝中,商容便是纣王身边最能说上话的重臣,况且商容为人又精明,素来进退有度,在朝中很得敬重。

朝臣们见商丞相竟然打算辞官致仕,都慌了神——他一走,这偌大的成汤江山,还有谁来收拾?倘若日后纣王再一意孤行,还有谁劝得了他?

朝臣们齐齐看向龙座上的纣王,希望他能够出言挽留。

纣王却只挥了挥手,道:“本王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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