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沈、英二人再回内殿时,英宇泽已醒。
六岁的男孩盘着两条小腿,坐在御榻上,一本正经地看着面前的父母。他见二人走近,皱了皱小眉头,开口问:“外面有事,为何不叫醒朕呢?”
过了年,他又长大了一岁。在帝位上坐了小半年,他已经大约知悉了身为一个皇帝需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才能够让父母放心、让辅臣欣慰。而只有当父母放心、辅臣欣慰时,他才能在可被接受并允许的范围内展露出些许不那么懂事的孩子气。
眼下他说的这句话,将之前有一回父亲对母亲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学得有模有样。
那回父亲在殿内午歇,因太过疲累,手里握着书卷便睡着了。后来兵部来人奏事,母亲因心疼父亲,没将他叫醒。事后父亲醒来,听闻兵部所禀之后,皱了皱眉,问了母亲一句:“外面有事,为何不叫醒我?”
待父亲离殿后,他悄悄询问母亲,父亲为何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气。母亲温柔一笑,答他说:“你爹爹并非生气。国事为重,他恼自己因贪睡而误事,又认为自己没能替我分忧,故而才有这一问。”
他有些懵懂,但还是记住了,不可因贪睡而误国家大事,且要记得替母亲分忧。
因而在今夜,他学着父亲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以显示自己明白国事比睡觉重要、且自己十分想要为母亲分忧。想必如此一来,父母听后,必定欣慰。
英宇泽乖巧地坐在榻上,等着双亲回应。
果然如他所望,英嘉央闻此面露微笑,轻声道:“皇帝如今愈发懂事了。倘有下回,本宫必定将皇帝叫醒,一道听臣子们议事。”
沈毓章亦颔首,像是在肯定他的这番表现。
见双亲这般反应,英宇泽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高兴,觉得眼下正是大好时机,他应该借机说出已在腹中藏了足足一个半月的话:
“朕如今已经长大了,夜里不用人陪寝。你二人今夜且宿去别处吧,不然,何时才能给朕生出妹妹来?”
……
当初满口叫爹爹陪着睡的小男孩,如今对妹妹的执念,早已胜过了他原本心心念念的、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爹爹。
步入西华宮东侧的暖阁内,沈毓章一思及此,便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定了,任英嘉央亲手替他宽衣。
他二人到底是“宿去别处”了。
但这并非是因儿子的无忌童言,而是因今夜所收得的那两道北境消息。
沈毓章之所持,之顾虑,之犹豫,在英嘉央跟前表露无遗。他与她相爱了这许多年,心意相通,骨血相连,他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瞒过她。
待宽外衫,沈毓章端坐于榻沿,毫无睡意。
他沉眉深思着,不察英嘉央挥退宫人,转身轻轻放下帐子,无声地坐在了他身旁。
一直到宫灯烧得暗了,沈毓章忽觉肩头一重。他侧首而顾,见英嘉央困意难当地将头磕上了他的肩。而她经这一磕,亦醒了过来,抬睫瞅向他,就对上他深藏怜爱的笑意。他那眼神,仿佛还当她是多年前在太后宫中的那个不更事的少女。
沈毓章揽住英嘉央的腰,让她顺力靠入自己的怀中。
“毓章。”
英嘉央叫了他一声。
他会意,应道:“方才,想起了一些年少时的事。”
年少时,在讲武堂中,裴穆清授课罢,叫诸学生们自行结对推演沙盘战局。卓少炎向来喜欢在此事上与他一较高下,那一回,二人战夺的便是国境以北的疆域。当时战罢,他盯着那由砂石勾勒出的起伏山峦与蜿蜒河道,说道:“大好河山,巍巍壮美,我辈何不立志收复之。”卓少炎听后,稚气未脱地笑了笑,回道:“我志与毓章兄同。须知,这片河山、国土、疆域——原本就是我大平的。”
那时候,竟没人上前去问他们一句:这片河山、国土、疆域——真的原本就是大平的?
这百年前,与三百八十年前,再与千年前,有何同,有何不同?
如今回首追昔,那一腔少年热血,犹未冷却。然今夕之所虑,又如何能为少年时的自己所知。
沈毓章再度低眼看了看英嘉央。
她没问他想起了年少时的什么事,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她的目光平和、轻软,令他渐渐落定了一颗心。
他问说:“央央。今夜之事,你做何想法?”
她回答:“毓章。当年你一举登第武状元,是我阻挡了你北上报国之大志。今夜之事,你若想定了,不论是什么样的决策,我都信你、支持你。”
她坚定的温柔,给予他强有力的支撑,铺成他可回首的归路。
沈毓章握住了她的手。他抚摸着她的手指,然后紧紧收入掌心中,迟迟未语。
英嘉央看懂了他的情绪,不急亦不催。
这唾手可得的良机,对谁而言,都是难以决绝舍弃的巨大诱惑。
终于,他开了口:“少炎既调云麟军,必定有所图取。朝廷一日不见少炎所表,便一日不可轻易定策。”
……
顾易南下肆州递符调兵,然后未歇半刻地驰回戎州,不仅未辱命,更比预计的归期提前了整整四日。
而卓少炎已在戎州等着他。
得到顾易确认的消息后,她点了点头,没说话。在戎州的城头上,她转身远望,城外原野春草蔓蔓,有风起,无情地穿过她不含一丝温度的目光。
又三日,云麟军先锋人马驰入戎州境内。
阵头一面硕大的“江”字帅旗,旗下的年轻男人英武勇毅,因一路急行而满身风尘,却在靠近城下时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一丝不苟地出令整肃军容,再翻下马背,率亲随前来叩城。
城门洞开。
卓少炎驭马出城,顾易紧随其后。
“卓帅。”
在她马下,江豫燃单膝着地,行军礼,称旧谓。
卓少炎将他打量一番,又抬眼看向他身后的数千军士与战马,多日来不见波澜的眼中终显隐约水色。
她垂目,道:“豫燃,你来了。”
江豫燃昂首,对上她的视线,点头道:“是,末将来了。”
……
人马没有入城,而是直接在城外十里处安营扎砦。
入夜后,卓少炎席地坐于帐外,怀中抱剑,在埋锅造饭烧的余炭前烘着手。江豫燃盘膝坐在她身旁,无声地活动了一下双肩和手臂。
她翻过手掌,问:“后军有多少人?”
“整五万。”
这个数字令她微微挑眉,扬起目光。
江豫燃解释道:“卓帅从军、立功、封王等诸事迹,国人无不闻之感佩,北境民众犹为振奋。过去这小半年来,朝廷与兵部有意扩增边军,于是借边民投军热情高涨之机,为云麟军募充了不少兵员。云麟军现今之规模,几近卓帅领军时的两倍。”
卓少炎抿了抿唇。
江豫燃伸手,捡了根树枝,挑了挑她跟前的炭火。火星飞起,一跃而熄,猩红的亮光在他黑亮的眼中留下印迹。
“豫燃。”
“唔?”
“云麟军在你手中得以壮大如是,我很高兴。”
江豫燃没有吭气。半晌后,他的眼眶悄无声息地变红了。又过半晌,他才闷声答说:“今能再于卓帅帐前听令,末将也很高兴。”
卓少炎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又问:“你与惟巽如何了?”
江豫燃抹了把脸,说:“惟巽被贬黜后,沈将军又为她在兵部谋了个低阶的差遣。我北上镇边,她留在京中。”
“你二人一直未成婚?”
“末将领兵,心中有愧。”
他的回答耿直而赤诚。这愧,是对当初战亡之袍泽,是对如今他麾下之云麟军,更是对眼前的卓少炎。
这是他的选择,卓少炎没有置喙。
她只是道了句:“付一心予一人,是什么感觉,我如今懂得了。”
江豫燃闻此,想起当初他答她所问时说的话,不禁沉了沉眉。但她不多说,他便也不多问,一如过去从前。
炭渐渐变冷了。
卓少炎道:“身上可有舆图?”
“有。”江豫燃利索地摸出一卷来,在地上平摊开。
天色已暗,舆图上的画与字很难看得清。可这一条疆线,这一片河山,早已牢牢地烙在他们的心底,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比脚下踩着的土地更加让他们熟悉。
江豫燃捏了两块小石头压在舆图边角处,不假思索道:“卓帅此番调兵,是欲北进?计如何分兵,走哪几条道?”
卓少炎看了他一眼,“不去北边。”
江豫燃愣住,“……那去何处?”
“哪里都不去。”
……
云麟军的这五万三千人马,经由卓少炎慎而严密地部署,在戎州以东、豫州以西的地界内,撑起了一道长达百里的坚固防线。
这支军队,驻扎在英王封地内,一步不北进,一步不南退。
消息经大平兵部探报,传回京中。
沈毓章阅罢此报,沉默地看向英嘉央。后者则有些不解,问说:“少炎此举何意?”
卓少炎是何意,沈毓章几乎是在看到这消息的当下便明白了。
他不必再多虑,不必再犹豫。
因她已替他做出了决定。
沈毓章起身,踱了数步,站定,“今云麟军半数兵力被她抽调,云麟军主帅、我大平北疆最能征之将领被她留在身边,朝廷和兵部若计北伐,还能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兵马?她以麾下兵马做长防,若朝廷果真发兵,则要先过得了她这关。如今她战功、名声皆赫赫,朝中有谁敢与她沙场对阵而言不败?”
这是釜底抽薪,这更是陈兵以谏。
她此举是为了什么,或是为了什么人,答案呼之欲出。
沈毓章冷着面孔转回头,看向案上搁着的一封未拆书函。书函发自卓少炎,同兵部的消息同时被送到京中。
此刻,他不用去读这封书函,也能想见上面写着什么。
英嘉央伸手取函,拆开后匆匆一阅,蹙眉,抬眼,递向沈毓章。他不得不接过,勉为其难地低眼去读。
这封信十分的短,只有八个字:
“毓章兄,何不藏干戈。”
沈毓章捏住信笺。
这八个字,足以体现出她的决意,她的气魄,她的深情。
而她的深情,令沈毓章无言而震撼。
倘若那个男人真的死了,这便是他的遗志,而他的遗志,她欲来竟。
……
在卓少炎衣不解甲的第十六日,沈毓章的回信送到了她帐中。
回信同样十分的短:
“干戈既藏,吾妹可归国矣。”
卓少炎阅罢,轻牵嘴角,将信原封不动地收好,装入一只用来收存家信的小匣中。她转身,向前来禀事的顾易道:“今日一切如常?”
顾易点头,“五日前派出去的探马回报,南北百里之外皆不见大军踪迹。”
云麟军在此,不进不退,为的是南防大平、北防大晋。而今大平终未出兵,固然可以令人放下心来,然大晋至今亦无所风动,则不得不令人生疑。
顾易将心中疑惑诉出,却未得到卓少炎的回答。
她凝神细思,缓缓问道:“顾兄。……他已死了几日?”
顾易一怔。此事是他自以为的忌讳,这些时日以来从不敢在她面前主动提起。眼下被她突然问起,他无所防备,竟毫不委婉地照实回答了。
卓少炎听后,表情未变,只是道:“好。”
外面春日暖煦,金丝沿着四下揭起的帷幕下方铺落进来,她整个人沐浴在这阳光中,犹如一块化不开的冷冰。
顾易欲退,恰有江豫燃身边亲兵来报事,他便略停了停。
士兵疾跑而来,还喘着粗气,入帐后行过礼后便急声道:“禀殿下,望楼哨岗方才察得东北方向有一彪人马正向我军驰来,江帅请殿下前去看看。”
“所擎军旗为谁人之部?”
“未见军旗。”
……
江豫燃等在距离望楼半里处的小丘上。
待卓少炎一到,他便引臂遥指,皱眉道:“卓帅看,不知何处来的人马,数量不多,但驰速甚疾,直冲我大营而来。”
不多时,那支军队便从模模糊糊的细小黑点,逐渐变成了清晰可辨的人马身影与铁蹄尥起的阵阵沙尘。
卓少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支人马。
直待战马铁蹄踏入射程之内,她道:“放箭。”
江豫燃二话不说地下令,早已准备好的千名弓弩手箭矢齐发。箭阵犹如锐利密网,照着驰来人马的身前毫不留情地飞劈罩下,铁镞凿地,骇得奔行在最前方的战马纷纷受惊,扬蹄长鸣,人马一时大乱。
乱不多时,阵脚自稳。
有一面军旗被自阵中高高擎起。
江豫燃看清,一震。他飞快地转头去看卓少炎,见她像是出神一般地,目光随着野风一道,顺着那面旗帜而上下卷动。
那些人马不再进一尺一寸。
少顷,风渐弱,军旗渐平渐落。
一个男人披着将甲,从旗后一步一步地踱至阵前。
“谢”字军旗下,他持刀纵马,转瞬间亦遥遥探目望来,隐隐约约地,似乎露出了久违的一点笑意。
在江豫燃视线所及处,卓少炎周身的冰层毫无征兆地开始融化。
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可这光芒却极黯淡,因那冰层融尽后,在她空空如也的心口处,一苗埋抑已久的火种被猛地引燃,由它爆发出的光芒竟百十倍壮烈于阳光。
然后江豫燃听见了雪崩的声音。
她冷静理智的外表被撕裂,她镇定多谋的神智被摧毁。
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飞速坍塌,又由外而内地飞速重塑,最后她以像是着了火一般的嗓音问江豫燃:
“来者何人?”
“谢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