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鄂王因夜里饮酒故,次日晨辍朝,直到过了晌午才起。内都堂命人送奏本到昌庆宫,被告知鄂王歇在崇德殿,便又匆匆转递至崇德殿。鄂王遂与皇帝共阅臣章,谈议国朝要事,直到近晚,才同皇帝作别,离殿出宫。
出宫后,鄂王仪仗直趋长宁大长公主府。
自正月十七日起,鄂王因朝事繁忙而长宿于宫中,久未回公主府。今夜鄂王此行,内侍省早早便遣人前往晓谕公主府,安排打点诸事。
然而当鄂王仪仗缓缓行至大长公主府门前时,迎接众人的却是闭门冷羹。
内侍省的人在外面跪了一排,俯身叩首请罪。
砖石上覆着雪霜,鄂王的靴底踏乱这一层浮薄的白净,径直侵入他们垂视发抖的目光中。
鄂王并未发怒。
他站在长宁大长公主府门前,亲自抬手,叩动兽首门钹。
铜铁互击的声音高而亮。
门的另一侧,有人像已在此久候,闻声而道:“公主无意见王爷。王爷,还是请回罢。”
鄂王没有回应。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退后两步,侧转过身,望了一眼守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禁中侍卫,无声地下了一道令。
侍卫们上前,拔出身上携带的兵器。
这座钦赐大长公主府,当年辟府修建时所耗甚巨,千余名精工巧匠不分昼夜而造出的精贵与华美,如今被武力轻而易举地摧毁。
等鄂王再度转回身时,公主府大门已被利落卸破。
他抬眼前望。
在他身后站着的、跪着的人,也跟随他的动作而抬眼前望,然后纷纷大怔。
洞开的府门内,长宁大长公主素衫披发,无妆无饰,坐在敞阔却寒冷的主廊间。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婢女手持一盏素纱灯笼,照亮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好像他的破门而入,她已恭候多时了。
婢女的灯笼轻轻晃动了一下,地上的影子也随之一晃。不多时,那两道挨得很近的影子上方,又叠压下一道长而冷的身影。
鄂王已经站在她二人面前。
婢女持灯笼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连带她的眼神也放低了。她看不见、也不敢看二人的神色,只能听见二人的声音。
鄂王先问:“我大晋皇室女眷,非国丧、非服罪,不着素衣。今皇姊何故如此?”
长宁反问:“鄂王竟不罪本宫?”
鄂王道:“皇姊何罪之有。”
长宁道:“本宫有两个亲兄弟为人所杀,还有两个亲兄弟今被刑囚在狱、生死难测,本宫这个做姊姊的,恐也难逃鄂王降罪。”
鄂王道:“皇姊多虑了。”
长宁道:“鄂王在本宫府上动兵、破门,这等阵仗,岂非对大罪之人?”
鄂王沉默少许,而后道:“是因皇姊不肯见弟弟。”
长宁猛地站起来,怒道:“本宫没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弟弟!本宫更恨自己当初不曾看清你的心狠手辣!”
她的声音将灯影惊得重重一抖。
鄂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长宁的嘴唇被冻得发青,她的眼中凝着清亮的水,仿若再一轻触,便会溃而成洪。她说:“鄂王。你今若不抓本宫下狱,明日本宫便将联名在京宗亲上书皇帝与朝廷,奏劾你当年杀害昌恭宪王之罪。当年本宫不曾作证,如今悔不当初。”
鄂王微抬双眼,看向她。
他终又开口:“只要皇姊心里能痛快。”
长宁道:“哪怕如此,你也绝不肯放过炳昱与炳衡?!”
她的愤怒与憎恨当中,同时夹杂着无力与绝望。
鄂王收回目光。
他缓慢地向长宁行了个大礼。这一个无声的动作代表了千言万语。是为她对他多年的庇护养育之恩而真诚道谢,亦是为他自己此刻的无法妥协而恳挚告罪。然后他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续一步地走出了公主府。
在摆驾离去前,鄂王向他的仪卫亲兵留下了一道简短的王命:
莫论何时,莫论何事,护长宁大长公主之周全,顺长宁大长公主之心愿。
……
皇帝在身体康复后的隔日,即恢复了听朝视事。
大殿之上,文武班齐。
鄂王领众臣向皇帝祝安,三呼万岁于廷。皇帝答辞,依惯例为鄂王赐座,叫众臣平身,然后由辅臣出前奏事。
整个早朝持续了约一个半时辰,皇帝仔细听了户部新令的施行情况,期间并没作什么评价。
诸臣奏事毕,鄂王向皇帝道:“陛下如今龙体康健,臣可以放心南回封地了。”
皇帝微怔了一下,意颇不舍道:“朝廷事多,四叔在京,朕才能放心。”
鄂王道:“此殿之上皆忠臣。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张了张口,还欲再说些什么挽留。
这时,皇帝身边近侍上前道:“陛下。永仓郡防御使戚炳永在殿外求见,言称有要事要当廷奏禀。”
皇帝的表情很惊讶,疑道:“六叔?”
紧接着,他的目光很快地扫向鄂王,又扫了一圈殿上群臣。
鄂王安静地坐着。
皇帝遂收回目光,对近侍道:“宣他觐见。”
殿门启合,光与影一扇扇交错,鄂王与皇帝的脸色在这一扇扇的光与影之中无声无息地完成了无人可以察觉到的转变。
戚炳永被人引入殿中。他一路行至御前,跪拜,叩首,礼毕起身,抬头,直视御座之上的少年。
皇帝问道:“六叔本不必上朝,若有事奏,递章入禁中便是。今有何要事,需劳六叔上殿禀对?”
戚炳永对答:“臣为代晋室宗亲上疏而来。”
皇帝又问:“所上何疏?”
戚炳永道:“臣等欲劾鄂王谋害至亲之罪。”
举廷闻此大震。
皇帝也惊得将身体向前倾去,道:“方才,六叔说什么?”
戚炳永双手递上奏本,道:“建初十五年秋,先帝寝疾,诏诸子归京。鄂王于归京途中截杀昌恭宪王。”
此固不是新鲜事,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当年无果之旧事何必又被重提。
戚炳永接着说:“此事,今有长宁大长公主为人证。”
众臣不顾臣仪地交头接耳,一时间沸沸扬扬。
皇帝一愣,转头去看鄂王,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戚炳永话未竟,停顿少许,又道:“建初十六年夏,先帝病笃,不识人事。鄂王矫诏,自封为王,后亲手弑父君于寝宫。”
此言一出,群臣陡惊,沸议声骤止。
皇帝不顾君威地站起身,失声道:“六叔,何敢胡言至此!”
戚炳永道:“臣并未胡言。此事亦有人可作证。”
皇帝连连追问:“谁人?谁肯为此事之人证?!”
戚炳永一字一句道:“先帝近侍,今内侍省都总管文乙。”
皇帝愕然无语。
身边近侍眼疾手快地搀扶了他一把,皇帝才得以勉强站稳。然后他满面紧张地看向鄂王,低声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鄂王在众人瞩目之中,面不改色地站起来。
皇帝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戚炳永则近前一步,急切地对上道:“陛下。大晋有国法,宗室有祖制!鄂王今有疑罪在身,该当下狱问审。陛下何必犹豫!”
皇帝嗫嚅,求救似的看向下方的刑部尚书詹丹。
在无人臣敢言的一片寂静中,詹丹持笏出前,道:“禀陛下。今晨,内侍省都总管文乙亲至刑部投案自首,并举发鄂王数罪。大晋律法,在世一日,便为尺一日。臣以为,鄂王身负疑罪,的确该当下狱问审。”
鄂王的目光动了动。
此时的他,在众人眼中,堪称众叛亲离。
面对这凭空而降的罪名,他甚至没有为自己当廷开脱一辞。他只是极简单地问了一句:“刑部欲治本王之罪,虽有人证,然物证何在?”
冷荡荡的大殿上,詹丹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传入众臣耳中:
“下狱问审,证据自然就有了。”
……
鄂王下狱的次日,出自御史台的一封万字弹章被内都堂公之于世。
其上弹劾鄂王之言,锋利如刃,尖锐如刺,历数鄂王近年来的不臣、不法之行举:杀父兄,辱忠良,害众军,谋私权,目中竟无国法祖制;以帝君年少,屡行欺君事,违正旦百年朝制,刑天子师于御前,取大晋皇后凤冠,饮酒夜宿崇德殿……其废帝野心昭然若揭。
此封弹章既出,半日之内,弹劾鄂王之浪潮汹汹而起,无数措辞诘戾的弹章铺天盖地地灌入都堂之中,举京几乎不闻任何敢为鄂王辩白的声音。
这般凶猛的势头,是久抑数年、一朝挣脱后的巨大反弹。
这似乎不仅仅体现了群臣的心声,更代表着深居于崇德殿、忍辱负重数年之久的那位少年的态度。
声势浩大的弹潮被皇帝放任不管整三日。
然后有诏出外廷:以宝文阁直学士、知制诰谭君主审鄂王谋弑君父、宗亲一案。
……
森冷潮湿的刑狱中。
狱吏挥动手腕,带刺长鞭飞舞成圈,在充斥着血腥味的空气中震出一声刺耳的爆音,鞭尖飞速展开,牵动整条鞭体,重重抽落血肉之躯。
隔着三丈的距离,谭君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
男人手脚被缚,站姿仍如青松。
这般的十鞭抽下去,他的后背已成一片血肉模糊。淋淋血珠顺着他的腰背往下滚浸,没多久就染透了他的全身衣物。
第十一鞭,狱吏用力挥抽向他的双腿。
男人应声跪倒在地。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权势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灭威仪,被抽毁尊严,被抽断硬骨,就在谭君的眼前,应声跪倒在地。
谭君缓步走上前。
狱吏见状,收起长鞭,无声退让。
跪在地上的男人,脸色因烈痛而变得惨白,汗水和着血水将他的五官衬得戾气十足,他的手背上青筋必现,拳骨撑在地上,竭力维持着不抖不动的姿势。
谭君脚尖停在他膝前数寸处。
“当年郑文襄公因得罪王爷,竟被王爷迫害至死。臣今想问一问,这些年来,王爷悔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