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民心

白殊讲述完, 便让其余进病区的人,以及从病区里出来的大夫,都仔细洗过手, 再用酒精手部消毒。

当地的大夫和五娘子三人亲自体验过这两个过程,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仿佛真就感觉到身上的邪物被去除掉一般。

有人突发奇想,问了句:“这两样东西都能去邪物,那是不是能直接吃下去,去除体内的邪物?”

白殊听得笑了, 转眼看过去,是先前跟在五娘子身后、问病能不能治好的那个青年。

“大家得记着, 这两样东西都只能外用,切不可内服。肥皂可以类比澡豆、皂角, 只是效果要比那两样好很多。那两样尚且不能吃, 肥皂自然更不可以。而酒精, 比现下最烈的酒还要烈上数倍。烈酒喝多了都会伤害身体, 酒精喝一口下去就足以达到那种程度。”

大夫们听得频频点头, 表示记住了, 刚才提问的青年还闹了个大红脸。

白殊温和地对他道:“有想法其实是好事,对于新东西,就是该多有些想法, 才能有新发现。但实践之时一定要慎之又慎, 例如这两样,不确定能不能服用, 就绝不可直接给病人尝试。可以先在各种动物身上, 由少至多地进行实验。”

青年挠着后脑用力点点头。

此时, 一直默不作声跟着白殊的谢煐突然开了口:“日头高, 商讨的帐篷搭好了,进帐篷再继续说。”

白殊抬眼一望,果然见调来护卫的东宫卫们已经搭好最大的帐篷,现在正忙着搭给大夫们住的,便领头往那边走去。

谢煐边走边招过一个先前未进病区的东宫卫,问他要水。东宫卫递上两节用酒精擦过的竹筒,谢煐塞一个到白殊手上,自己开了一个。

白殊瞥他一眼,笑着拔开塞子喝完。刚说了那么多话,还真是渴了。

一行人走进帐篷,见里头还摆着数张草席。白殊和谢煐在上首坐了,东宫卫环绕在他们身后,大夫们也在各自找地方坐下。

人有点多,白殊让孟大去箩筐里拿出自己制作的简易扩音器,还谨慎地用酒精给靠近嘴巴的这边口子消过毒。

“好,我先来说说这次起病的邪物是通过何种方式传播的,大家知道之后,便能更好地进行防范。”

众人立刻严肃起表情,帐篷内也安静下来。

白殊缓慢且清晰地道:“此种邪物能在水中存活很长时间,这是它最常见的传播方式,也是最难防的一种。被邪物污染过的水源,人畜生饮,或是食用未熟透的水中鱼虾等物,便会患病。但高温能杀死邪物,因此,水一定要煮沸半柱香的时间才能饮,食物一定要熟透才能吃。”

这话听得五娘子这边的人心中一阵后怕。当初五娘子提出要烧水,还有人反对,说太费事。但五娘子一直坚持,甚至在迁往山谷的途中都烧水再饮。如果当时没烧水,说不定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会病倒一大半。

白殊观察着众人的表情,看他们该是都记下了,就接着往下说:“在出现病患之后,病患身上、以及排泄、呕吐出的秽物里,也会含有此种邪物。旁人接触这些,同样会沾染上。

“若是用染有邪物的手去拿吃的东西,那就会将邪物吃进腹中,染上病。或者误食病患碰过的食物,误用病患用的食器进食,也是同理。”

众人想象一下白殊所说的情形,心中都忍不住打个寒颤,实在是……恶心了点。

此时有人问道:“如此说来,只是接触病患,并不会直接染病。最终还是因为邪物入腹,才会染上?”

白殊给那人送上赞赏的目光:“对,所以这也是我刚才强调所有人都要洗手的原因。而对于病患的秽物也需要做处理,先去除邪物再倾倒。

“寻常情况下,那些秽物都会有器物盛装,可倒入一定量草木灰或熟石生搅拌。不过病区内病人太多,且都是就地排泄,便无法这样处理。只能直接往秽物上洒一层来搅拌,能除一点算一点。”

五娘子听得若有所思,此时问道:“原来是这样。那适才楚溪侯说要招募人手,便是做这个?”

白殊点头,回答她:“这很重要,但只是其中之一。防疫最关键的,是得注重各种细节。例如,我刚才说过的,得安排人提水舀水,不能让病区内出来的人接触。并且,洗过手的残水,同样要做处理后再倾倒。

“还有进病区之人穿的那套防护服,每日都要用肥皂清洗,这些都是活。以及大夫们的鞋,病区脏,大夫们最好都备一双病区专用鞋,在脱防护服时把鞋也换了。

“另外,大夫们和招募的杂役,都不要在病区内进食饮水。不要怕麻烦,回到入口,洗过手再吃喝。脸上的防护面巾每次取下都要换用新的戴,太子的东宫卫会保证肥皂与防护用品的供应。”

众人听着白殊点过一个个细节,心下都不由得叹服。虽说他们身为医者,平常都尤其注意干净,可也比不上白殊这种近乎吹毛求疵的要求。便确实唯有这样小心谨慎,才能最大限度阻断邪物传播,保护自己。

白殊等他们消化完信息,才往下说:“说完防范,接着来说说治疗。病患的病状是呕与泻,因体内环境紊乱引起。对于这种病症的治疗,想来各位大夫都有自己的心得。我这里还有几个方子,一会儿各位可以一同参详,根据每位病患的实际情况来下药。”

一边说,他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叠纸,分辨一下,取出其中几张,递给太医署带队的太医。

见周围人迫不及待地想凑过来看,白殊笑道:“莫急,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

众人只得按耐下来,等着他继续说。

白殊向孟大使个眼色,孟大便走出帐篷,和守在外头的几个东宫卫一同,从先前背来的箩筐中搬来许多个小坛子——这是他们的最主要负重。

白殊在其中一坛上拍拍,解释道:“这是口服补液,用来辅助治疗。病患上吐下泻不止,很容易造成体内水份急速流失。服用这种补液,能起到快速补充水份的作用,更易于用药。从发病起,到腹泻止为止,都可以一直服用。

“考虑到现在人手有限,这段时间会由东宫卫来制作,每日都往这边送。这些是我们来时在船上配好的,一会儿大夫们就可以给病患服用,进行观察。”

大夫们看着地上的一排坛子,一时间都感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怎么听懂。体内水份流失?快速补水?

这一次,没等众人消化完,谢煐便沉声开了口。

“诸位是用过午膳才来的,然孤与楚溪侯还未用膳。楚溪侯体弱,他乘船多日,又从一早忙到此时,再不用膳休息,明日怕要卧床。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余下之事便仰赖诸位多尽力,孤先带楚溪侯回营。”

说完,谢煐就扶着白殊一同起身。

太子既起,京中来的众人反射性地跟着起身要送,当地人也被带着站起身。

谢煐最后安抚一句:“所有进病区工作之人,食水皆由孤供应,标准与东宫卫相同。诸位若有其他需求或建议,随时可告知在此守护的东宫卫,他们会立刻转达给孤。治疫重任,就交托给诸位了。此番若能遏制大疫,诸位便都是大煜的功臣,孤与朝廷必有重赏。”

众人连忙躬身,口称不敢。

谢煐让众人留步,讨论方子要紧,只让五娘子等人送自己一行出去。

治疫紧急,众大夫也顾不上许多。

太医署带队的太医道:“如此,还请青淄县几位大夫先来说说这段时间的治疗情况,我们再来看一下楚溪侯留下的方子,看看是否需要调整用药。随后进病区分片诊治,开方下药,晚间出来用膳之时,再集中讨论一次。”

青淄县的大夫们于是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讲述,待他们说完,正好有东宫卫送来午膳。这些大夫一看饭食竟是当地的面饼,还加有蛋与菜,带着油味,差点忍不住喜极而泣。

知县将他们送过来就不再管,他们已经跟着吃了好久的粥。即使五娘子有心待他们好些,耐何根本没有物资,顶多只能加点在两边山上找到的野菜。

趁着他们用膳,众人又传看了白殊留下的方子,相互讨论一番,都觉得这几个方子对各阶段的用药很有启发。带队太医还直接递过一张给医工,让先去煎上几剂,准备给病区内的几个最重症病患服用。

既有好方子在前,对于白殊留下的那些“补液”,大夫们也决定进病区选几人服用,先观察观察效果。

章程大致理顺,众人也稍稍松口气,开始做准备进病区。

一个太医署的医学生笑道:“我还以为一过来就要马上进病区,没想到还先听楚溪侯上了堂课。他这防护措施,真是细致到让我震惊。”

有个医生接话道:“这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说实话,我也不是第一次被派出来治疫,以前哪次疫病没有大夫出事的,我算是运气好。若是每次都能做到楚溪侯这般细致,那些大夫也不至于染上病。”

另一个医生回他:“那也是楚溪侯知道这邪异如何传播,才能有对策。何况,更少不了太子殿下的支持。若是换了别人来治疫……”

他话虽隐去了,但众人都心有戚戚。就这批被太医署送来的人,除了自告奋勇者,其余都是没有后台默默干活的。这样的危险工作,自然会先挑到他们。

倒是两个领头的医师相互交换个眼色,明白眼下这批人心全都被楚溪侯和太子笼络了去。

其实,白殊和谢煐既然不是大夫,这种直接给方子、留“药”让病患用的做法,是比较犯忌讳的。不过一来有腹痛症一事在前;二来,两人不仅亲入病区,又给了大夫们无微不至的关怀,这才让众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所有安排。

但此时众人从感动中回过神,便总会有人想到深处。

果然,就听有个医学生问:“可是,楚溪侯又是怎么知道那邪物的?还有这些方子,和这什么补液……先前腹痛症说是看到古医书,这次不会又那么恰好吧。”

接着就有青淄县的大夫道:“不是说楚溪侯得仙人赠医书吗?或许里面就写着吧。”

这话音一落,京城来的人都略有些无语地看过来,但青淄县的几位大夫倒是接受良好。

还有人附和:“对对,国师也说过,楚溪侯与太子在一处,就能化解危难。这次疫病,可不就是危难?如今他们来了,眼见着就大有希望!”

京城来的人听当地人多说过几句,倒也不再纠结于此了,重要的是对治疫有用。

那个以前参与过治疫的医生道:“别管楚溪侯怎么知道的,我只知道,这次我不仅可以平安回家,说不定还能立个功。”

太医署的其余人相互看看,心里想起谢煐临走前的那句“孤与朝廷必有重赏”。朝廷有没有赏不知道,但太子既然特意这么说,他那一份赏必是有的。

一时间,众人都干劲十足,在东宫卫的帮助下穿好防护服,带着那些装补液的坛子便进了病区。

*

在大夫们商议之时,五娘子亲自将白殊和谢煐送往谷外。

谢煐迁就着白殊慢慢走,一边对五娘子问道:“你可知,四县之内是否还有灾民在外?”

五娘子斟酌着道:“虽说多数都被驱赶着往这里迁,但必然还有躲过之人。便是我们迁过来的途中,都时不时有人逃掉的……”

白殊和谢煐交换个眼神。这并不出他们所料,只是这样一来,估计其他地方也已经有疫病蔓延开,他们还得为后续别处的治疫做准备。

谢煐只点下头,便转个话题:“在此次青州疫病未结束前,孤不会问你要回平王等人。但,从今日起,他们的一日三餐由东宫卫送,你指派人带路即可。”

五娘子应声“好”,大胆地抬眼看看谢煐,又低声道:“五娘此次带村人避灾,只求一村人能平安回去,继续安定生活。扣留平王等人,也是为活命的无奈之举。太子与楚溪侯心慈,前来救灾治疫,日后但有差遣,五娘义不容辞。”

这是投诚之语,不过谢煐只是回看了五娘子一眼,并未应话。

一行人走出划分给大夫的区域,来到先前五娘子等人所在之地。绕过那个议事棚子继续往前,原本坐在路两旁的百姓突然便一同动起来,惊得东宫卫们全身猛地紧绷,迅速将谢煐与白殊围住,手也搭上刀柄。

不过,百姓们并没有上前,而是换成跪在地面,向着白殊二人伏下身去。

白殊微微一愣,不解地问:“他们这是……”

五娘子挥挥手,让自己的人先往前方清道,又引着他们继续走。

“楚溪侯有所不知,我们青淄县这块,每年的孟夏腹痛都闹得特别严重,几乎没有哪家没因此死过孩子的。所以,百姓们特别感激您与太子。

“先前两位进来的时候,百姓们还不知道,现下该是消息传出去了。这次太子与楚溪侯冒险治疫,只要百姓们能平安回家,相信家家户户都会给两位供上长生牌。”

白殊脸上现出吃惊,有些不知所措地扫视过两边下跪的众人。

谢煐微微抬手按在他后腰,轻轻使力:“走吧,你该回去休息了。”

白殊被他半推着迈开步,脚下却不由得加快速度。

待走到最外一层,自发下跪的百姓越来越多。或许是饿着肚子没有力气,百姓们也没发出什么喊声,只是在看到白殊与谢煐之时跪下伏身,静静地等他们走过。

白殊看着下方一片弯曲的脊背,心中有点沉甸甸的,眼里却涌上些热意。

他轻轻抚着怀中黑猫,和小黑叹道:“但愿疫情早些过去,他们都能安然返乡。”

小黑侧过头,在他胸口蹭了蹭。

白殊与谢煐一行便在跪拜百姓的夹道相送中走到谷口。

谢煐这才对五娘子道:“日后治疫物资会直接送往大夫处,灾民口粮依旧是每日送来谷前,由你们施粥。病区杂役的招募事宜要尽快,不可拖延。”

五娘子躬身应是。

谢煐又看向一直在谷口处候到现在的扎巴:“孤对胡人的行商之事颇有兴趣,待有了空,会招你去问话。”

扎巴按着胸口弯身:“小人随时听候太子殿下召唤。”

谢煐带着白殊上了马,对孟大点下头。

孟大过来时扛了面代表谢煐的黑龙旗,此时却从怀中掏出另一面旗,将黑龙旗换下来。他翻身上马,举起旗杆一挥,那面大旗便在空中哗地展开,现出其上展翅的火凤。

谢煐打头,孟大舞着旗随后,东宫卫排成两列纵队。

阳光洒在旗上,火焰般的赤红左右流转,仿佛那只火凤下一刻就要冲上云宵。

谢煐的队伍刚走远,扎巴突然晃晃脑袋,转头望向山谷两侧的山坡。

很快,连五娘子等人也察觉到了上方异样。只见半山腰处林草急摆,好似有人在其间迅速穿行。

红衣一惊:“那是……!”

扎巴倒是笑了:“必是太子的东宫卫,应该是昨晚摸上去的吧。要不他哪会只带二十人就过来,他便是敢自己涉险,也不会让楚溪侯涉险。”

说完,他摆摆手,自己先返回谷里。

红衣蹙起眉头,似是对毫无所觉的自己不满。

五娘子拍拍她肩膀:“听说东宫卫都是卫国公手下精兵,你发现不到也不奇怪。”

一直跟在五娘子身后的中年汉子突然道:“太子会接受我们投诚吗?如若没有太子护着,那五娘子你……”

抓了一个王和好几个朝廷命官,还威胁朝廷,这与叛党无异。别的人都有可能被放过,五娘子这个首犯却是必要被发落的。

五娘子却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只要村人都能平安,我便是舍了这项上人头又如何。”

红衣一听这话就急了,伸手抓住她的手:“五娘,真到了那时,我带你逃命!”

五娘子拍拍她手背:“傻孩子,别着急,现下还没到那份上呢。”

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老翁此时点头道:“太子既然将两边山上的人撤走,又特意暴露出来给我们知道,就是在表达对我们的信任。往下便是考验了。”

红衣不解地问:“什么考验?”

五娘子道:“第一个是管好这片山谷,辅助治疫。接下来……”

该是平王。

五娘子没再说下去,只领着人往回走,一边道:“总之,先招募进病区的杂役吧。”

*

谢煐一行回到营门前,发现武威军与鹰扬卫都已拔营撤走。东宫卫的营帐虽还没全扎好,但给谢煐与白殊用的帐篷已经布置妥当。

白殊被谢煐扶下马,先对孟大道:“去和季贞说一声,暂时先用我们随船带来的水,不要碰外面那条河。”

孟大点头去了。

白殊和谢煐进到帐中,让冯万川服侍着洗过手脸换过外袍,知雨恰好端着午膳进来。

谢煐的那一份和送给大夫们的差不多,只是将当地的面饼换成米饭。白殊的那一份就更丰盛点,不仅有专门炖的蛋羹,还有鸡汤。当然,也没漏下给黑猫准备的肉。

为了身体着想,白殊也顾不上自己搞特殊。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舒服,休息不好时营养更要跟上。

两人在一条长案上同吃着午饭。

谢煐道:“那条河不能用,就得另寻水源。”

白殊慢慢喝着汤,一边道:“还不确定,等我休息一日,明天做过检测才能知道。我们这边是上游,希望没受影响吧。”

吃过午饭,白殊在帐中绕了几圈,便被谢煐催促着躺上床休息。

白殊脱了外袍睡上床,问他:“你不休息一下吗?”

谢煐摇下头:“我去寻知县问问那条河下游的情况,其他三个县也得派人过去摸一摸,看疫病扩散到何种程度,还得去看看曹御史那边。你睡,我让你的小厮进来陪你。”

白殊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在脑中对小黑说:“等太子继了位,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小黑趴在白殊床边的专属蒲团上,甩甩尾巴:“能直接毒死皇帝就好了。”

白殊失笑:“你怎么还念叨那个。”

一人一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白殊先前还没觉得,躺下之后疲惫感便涌上来,没多久便醒沉了,连知雨进来都没察觉。

知雨看看睡得面色舒展的白殊,和卷在床边小肚子一鼓一鼓的黑猫,轻轻笑起来。

他寻个地方坐下,想起刚才听东宫卫们讲述谷里百姓跪拜白殊的情形,目光瞥向谢煐那张空着的床,又看回自家郎君,心中颇有些烦恼——难道郎君以后真要当皇后?好像不对,应该是……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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