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3

还是长城酒店,乔广林说出那句话时,李琅玉就在期待会不会是程翰良,上次他从程家匆匆离开,连跟那人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可今时今地,他快要见到了,忽然怯怕起来。

这三个月的日子里,李琅玉鲜少会做关于幼时的梦,他不再梦到家中那座旧宅子,也不再梦到父亲母亲,似乎那种激烈挣扎的梦境已经远去,黑漆漆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好像是死了来到阴间,而阴间什么都没有。

乔家庭院里种了许多蔷薇,夏天那会儿惹来蜜蜂蝴蝶,李琅玉有时写完记录,就木愣愣地看这鲜丽画面,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有种倦态,仿佛焚上了一炉沉香。他原本是不喜蔷薇的,这花生来就艳,扎在一起落了俗气,但现在他觉得艳俗有艳俗的好,能让人热闹,程家那几株玉兰,就太冷清了。他想着,若是有一天碰到张管家,得让他去买些蔷薇种在院子里。

乔广林邀他一起去三楼时,李琅玉没有上去,对方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问真不去,李琅玉点点头,不去了。他进了一间茶馆,找个座,里面有人弹琵琶。

长城酒店三楼其实是个剧院,程翰良早早来到指定包间,台上在唱戏,乔广林点的,《未央宫》,长乐钟下诛韩信。

这戏其实算冷戏,没见多少场子演过,但台上演员气稳声足,唱到中段已有风声鹤唳之感,乔、程二人席间谈笑,样子做得好看,乔广林起初叙旧,聊聊家常,忽而指着台上问程翰良,这一段若是由傅平徽唱,能高出多少?

程翰良答,他唱不了。

乔广林斜睨他一眼,疑惑道,民二十六年,这戏在你们那个班子唱过。

程翰良微微笑说,当年唱韩信的人是我,不是师父。

乔广林一怔,忽而跟着笑起来,阴森莫测。服务生给他们沏了一壶新茶,程翰良抬眼环顾四周,随口问道:“今日来的就只有这些人吗?”

“就这些。”他接过茶,目视台上,神情却是难以揣摩。

等到戏唱完了,乔广林似是心绪难平,以一种近乎慈祥的语气问:“翰良,你可有想过旧人?你若想,我也不会怪你。”

“我没有旧人。”程翰良不着痕迹道,在对方狐疑的视线中引了一句郁达夫的诗,“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李琅玉出来时,正好看到程翰良站在酒店门口,身旁是张管家。他心一提,匆忙间退到墙的转角,紧张地怕被发现,但又忍不住留出一点视角去看程翰良,对方今天穿的是那件黑外套,傍晚起风了,吹得发丝有些乱,但他一直背对这边,李琅玉看不到正脸。

不巧的是,张管家把车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李琅玉听到两人逐渐靠近的谈话声,心口起伏不定,他其实挺想见那人,可是又怕见。

张管家给程翰良点上烟,问乔司令有没有为难,要不要做新的打算。两人对话偏私事,李琅玉没怎么去听内容,只是程翰良一开口,他便觉得心里酸涩,好像有砂砾进到喉咙,硌得慌。

张管家这时问:“有没有见到琅玉少爷?”

李琅玉登时直起后背,注意力被牵到一块,可是许久过后,并没有等到程翰良的回答。张管家进了车,不知怎的,半天没有发动起来。程翰良掐灭烟头,似是不急,他左右看看,朝转角的方向踱了几步。

李琅玉紧贴石墙,听到动静后手心沁出了汗,这小巷子没人,是条死路,他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几步,找不到任何遮挡物。

程翰良已经来到了转角的边缘,只要再往前一步,便能看到李琅玉,可他却就此停了下来,似乎只是随意走到这里。张管家好不容易发动车,按了鸣笛,示意可以出发,程翰良也将身子转向车子的方向。

巷子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这是要离开的意思,李琅玉呼吸一紧,悔意登时伏上来,他想迈腿,可两腿仿佛黏在地面上,阻止他前进,这短短几步,此时却如同一条长长的回头路。就在他陷入纠结时,那脚步声突然停了,转角处伸过来一只手,掌心向上,朝着他。

李琅玉愣住了。

秋风刮过树枝,落下几片叶子。程翰良并没有直接现身,只是伸出手,意思不言而喻,他在等,而几秒过后,他等到了——李琅玉握住了他的手,他顺着对面的力量,走到巷子一侧。

“躲这干什么?”他手指抚上对方发顶,擦过耳背,这个小动作,李琅玉十分熟悉,一瞬间勾起某种酸楚情绪,说不出话,只睁着那双清水眼望向程翰良。

巷子外面有行人路过,张管家将车往前开了一段距离,正好挡住巷口。程翰良眼角生起一丝安慰笑意,说,没瘦多少,挺好。

这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稳不住心似的,李琅玉抓着程翰良的手,以一种固执姿态揭示自己的怯懦,同时对对方心怀期待。程翰良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慢慢道:“兰兰的事我都知道,我把一切都跟她说了。近来身边有些动荡,你走不久,我派人找过你,得知你在这边,也是日日忧扰。”说到此处,他似是想起什么,原本沉重的面容上浮出些许轻松,“你也是个精怪,从小到大,总让疼你的人费心费力。”

李琅玉垂下眼梢,“日日忧扰”让他欢喜,又让他难受,程翰良那句玩笑式的责怪让他当了真,陷入自疚中。在乔家的时候,他一遍遍回看自己与程翰良这段关系,确确实实存有七分真恨意,这也是他十年来的精神依赖,而剩下三分,是他回到北平,重新遇见程翰良后生长出来的自我,有初尝的□□、痛苦的牵绊,还有一颗舍不得的真心。这一切让他得以完整,从桎梏里获得新的生命,他甚至从未如此确信过自己——他放不下的并非那七分恨意,而是这三分私心。

李琅玉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细绳,悬着的是当初程翰良送他的生辰玉佩,他笨拙地给对方戴上,小心翼翼将其藏在衣服下面,仿佛藏着的是稀星下的萤火,稍不注意就能被风带走。

程翰良面容触动,眼里却一点点黯下去,这大抵便是劫数,令他在平生自负中遭受这突来的有心无力,真的是让他走不了了……张管家再次按响喇叭,聒噪的车鸣听起来残忍。

“好了,琅玉,我得走了。”他把手抽出来,对方便重新去抓,抓手不够,又去抓他衣角,李琅玉翕张嘴唇,眼中尽是执拗,他不发一言,只用这眼神去挽留,看得越久,眼中生泪的欲望愈甚,他的偏执便是疯魔的根结。

程翰良拥抱他,轻吻脸颊,拍他的后背,作了句无声告别,接着是决然的放手。车门关上,一路枯叶扬起,李琅玉愣了一秒,如梦初醒般迈腿去追,簌簌冷风刮过两鬓,眼睛在风里淬得起了层雾,他奔着车尾,像个抛离外物、弃除身躯的亡魂,整座城市都暗下来,被他丢在脑后。

黑色汽车在街上行驶,这成了他眼中唯一可视之物,他拼了命地去追,从未如此渴望过力量,恨不得长出新的四肢,就怕那人扔下自己,然后再无见面机会。

街上人不多,路又宽,车子开起来毫不费力,张管家瞥了眼后视镜,面露难色,问:“四爷,您看这……要不停下来吧?”

程翰良合上双眼,说,继续开。

李琅玉跑过一条长街,嘴唇冻得发白,路口拐角此时正拥堵,这让他生起了希望,然而,一辆卖水果的推车突然从右边出来,冷不丁地与他迎面相撞,肋骨处瞬间传来巨大疼痛,他本能伏下腰,隐忍的泪水终于被这痛楚牵引出来,等他抬起头,围拥在一起的人群将前方堵了个密密实实,水果散落一地,人们嘘寒问暖地问他是否要帮忙,可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与力量。

张管家瞧见这幕,于心不忍道:“您回头看看他吧。”

程翰良将车窗摇下来,任凭冷意侵入,在半昏半明的傍晚中,点了一根烟,星火在车里明明暗暗。他没有回头,他只问:“他哭了吗?”

……

一个月后,李琅玉从乔广林处得知一则消息:程翰良十日前离开北平,再未回来,而这边跟去的人无故失踪。

乔广林将烟斗一扔,说,这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据传,程中将早年确实被乔司令赏识,受了贵人之恩,而如今,两人之间早有隔阂的传闻也不胫而走,平时那都是逢场作戏,还没撕破脸。程翰良这一走,在乔广林眼中便形同踹主的陈平。

与此同时,白静秋一直想找机会与许真茹见面,趁着乔家招工的时候进到宅子里,可两人常常不欢而散,这事许真茹也不敢闹大,就怕被乔广林知道。

而北平城内也不甚太平,一方面是难民涌入,另一方面有钱人离开,据说现在出入有了限令,得接受身份登记,李琅玉找了一位贺怀川介绍给他的朋友,勉强拿到一张通行证,若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他希望能让白姨平安离开。

这日他回来,忽然在庭院里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三姨太连曼,这女人跟个无事人似的,摆弄风情与他打招呼。李琅玉疑惑,她不是应该在程家吗?

连曼笑他大惊小怪,提醒道,程翰良当初纳她,本来就是乔司令的意思,现在无非是回“老家”。

李琅玉突然想到一些事,不由心惊,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他来程家的目的?连曼见他后知后觉模样,道:“程姑爷,与其你在这愁眉苦脸,不如去担心下程小姐。”

李琅玉听她说起程兰,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忙问:“她怎么了?”

“你去看看不就知晓了?”

程公馆里外都被围了一层,除乔司令手下,其他人一概不准出入,里面偶尔传来打砸声和女人哭声,而书房卧室等地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乔广林的意思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程翰良固然找不到人,但程兰还在这,不怕他不回来。

李琅玉一得到消息,直接去会客厅找乔广林,质问他程兰在哪,凭什么要用这事为难她。

乔广林受了他劈头盖脸一顿指责,竟然没发脾气,反而让人给他上了杯茶,心平气和说程兰没事,并没把她怎样。然后专门下了条命令,搜查归搜查,不要为难程小姐。

乔广林转回身看他怒气未消的脸,凝视许久,温和道:“我就说怎么第一眼看你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你是知兰的儿子。”

李琅玉听他念起母亲的名字,惊讶道:“你认识她?”

乔广林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旧照片,递给李琅玉,是沈知兰年轻时的样子。

“你外祖父沈家在北平是大户,我当年一穷二白的时候,在沈家做临时工,是你母亲救济了我。”

李琅玉没想到还有这层联系,顿感意外,但忽然想到十年前那场祸事,又觉得不对:“你口口声声说受我母亲的恩,那当年我一家冤屈你没调查,就草草办了,你作何解释!”

乔广林拍拍他的肩,面露遗憾道:“我今天本就是打算跟你说这件事的。”他让人带来一个老叟,弓腰驼背,头发半秃。老叟似乎受了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乔广林示意他开口,老叟颤颤巍巍地讲起当年缘由——他之前是冯尚元家里的仆人,十年前傅平徽来北平,在园子里赚了名声,锋芒太甚,把观众全都招揽过去,冯尚元眼看班子没落,便以交流学习为由与傅平徽往来,在傅家住了一段时间,大概是那时认识的程翰良,后来,北平严查鸦片,冯尚元在傅家藏了赃物与书信,一家子抵死不认被当作互为包庇,就在处决之日当晚,惟有程翰良一人上缴物证,这才让乔司令留他一线生机。

一件件陈年旧事抖出来,李琅玉纵然已猜得出七七八八,依旧觉得轰然一声,神情呆滞。以前是假设,现在是从旁观者口中得到确凿证词,明明能够吻合,他却希冀假设是错的。

“那你是否知道,程翰良当年为何突然背叛我父亲?”

老叟一愣,微微抬起眼皮去看乔广林,乔广林及时将李琅玉拉到身边道:“这件事确实是我查处不清,让你受了这么多年委屈,也对不起你母亲,当时人赃俱获,消息传得广,民众呼声居高不下,说‘坑害国人’、‘卖国贼’云云,我后来知道真相,一直愧疚难安。”

“所以你打算怎样?”李琅玉冷眼观他。

乔广林拍拍他的肩,道:“我会让冯尚元承认当年罪状,但只他一人之言还不够,还有程翰良那边,你与程兰结婚不就是为了此事吗,你要的真相大白、为傅家平反我都会帮你,但我也需你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

“我听连曼说,程翰良待你十分不错。”

李琅玉不语,视线飘到另一边,乔广林从腰间取出配枪,塞到他手上,温言道:“这件事你亲自做最合适。”

李琅玉一怔,低头看了眼硬邦邦的枪身,只觉是块吐着腥红火苗的焦炭,灼烧他手心。他扔回给对方,说不会。

乔广林咂咂嘴,笑他谎言拙劣,“他不是教过你吗?连曼可告诉我了。”李琅玉不发一言,眉头蹙起,乔广林再循循善诱道:“你难道就不想亲手替你家报仇?这是个好机会,你等了十年怎么就轻易放弃?”

李琅玉回头冷声道:“你难道不肯承认,这里面有你一份私心?”

“你说的对,但是对你我都有好处。”乔广林眯起眼,见他执拗模样,索性收回“红脸”面具,“最近家里招的工人不好好干活,总觉得另有端倪,诶,你认不认识厨房那位姓白的妇人?”

李琅玉听到这话,心立刻揪成一团脱水的湿布。乔广林知道自己捏着蛇的七寸了,于是慢悠悠比了个噤声动作,接着道:“你甭紧张,这也没什么,就让她在厨房里继续干着吧,主要是真茹这孩子不懂事,平日骄纵惯了,她这么点小秘密都藏不住。”他摆出叹惋的样子,将那把枪重新塞回到李琅玉手中,让他五指握住。

李琅玉沉默着,脚下有些不稳,似乎地板在分崩离析,他不再觉得掌心发烫,只觉得握住了一条懒懒的细尾蛇,它现在是安静着,可下一秒,指不定就会突然咬自己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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