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行人往月台前方去。
戴芸见了与众不同的蓝钢车厢,惊诧不已,到得车上,见车顶挂着玻璃外罩的电灯,那车窗也不是常见的长方形,而是拱形,显然是定制的。
一节车厢,只有头尾做了两间小卧房,其余便充当了敞开式的小客厅,又用固定在地板上的一个雕花屏风,隔出一个六人座位的小饭厅,侧边摆着一个法兰西式样的小酒柜,透明玻璃橱窗里头,竟是把诸般名贵的洋酒都收集齐全了。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如在云端一般。
戴芸想着自己原是三等车厢的站票,没想到现在却到了这华丽所在,算得一桩奇遇。
她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受朋友的盛情,得到这意外之福,也就坦然。神态大方地细看公务车厢里种种陈设,心想这样的享受,普通人一辈子也难得尝到一次,可瞧白总长的神态,倒很轻松淡然。
可见人家的眼界见识,自己是不能比的。
宣怀风是崇尚节俭的,见戴芸偷瞧白雪岚,会错了意,未免羞愧起来,向她解释道,「总长这趟是奉总理之命,到济南出公差。因为是为政府办事,不能不庄重些,所以总理特意把他专用的车厢,借给了总长乘坐。」
戴芸道,「我就知道,白总长出一趟门,必有大事要办。如今世道不太平,但就安全而论,二位也是应该要包下一个车厢的。」
白雪岚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这种充满着魅力,而又和蔼的笑容,看起来儒雅迷人,很平易近人似的,其实只是他对着那些完全不在意的人时,习惯摆在脸上的一种表情罢了。
那帮戴芸提着箱子的护兵走过来问,「总长,这行李放哪?」
白雪岚朝前面一指,吩咐说,「就放到那小房里去罢。」
转过脸,对戴芸说,「这里两个睡房,原是我和宣副官一人一间的。戴小姐来了,当然应该独自承包一间。至于宣副官,那就和我挤一挤吧。」
戴芸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白雪岚摆摆手,表示已经做了决定。
宣怀风也友好地劝了两句,戴芸才接受了这番好意。她不知道,就算她不来,白雪岚和宣怀风也是挤一间房的。
不一会,外面传来尖锐的铃声,车厢猛地震了震,轮子缓慢地动起来。
这趟旅程,就算是开始了。
戴芸告一声罪,进了白雪岚分配给她的小房间,宣白二人便到属于他们的那一个房间去。
进去后,白雪岚把门关起来,搂了宣怀风,晃了晃说,「我要抗议了。招惹了姓林的还不足,又把一个女人叫上来,你这要减少我旅行的乐趣了。」
宣怀风甩了他的手,好笑地反问,「你倒说说,你所谓的旅行的乐趣,到底是什么内容?不会就是这小屋子里,不可对人言的内容吧?把话说在前头,要想一路胡天胡帝的混来,恕我不奉陪。」
白雪岚拿手对着车厢一比,邪笑道,「这车厢就在这么大,房间就这么小,你再躲,我迈两步也就抓住了。你想不奉陪,那是不成的。」
跨前一步,果然就把宣怀风逼到墙角去了。
便低下头,缠绵地亲吻。
多时,两人从房里一前一后地出来,才发现戴芸早出来了,正坐在小饭厅的窗户旁,一只纤细的胳膊撑在桌上,手托着腮帮,看窗外飞快倒退的风景。
见了他们,戴芸站起来笑道,「我估量二位有事,不敢敲门打扰,就自己先坐下了。」
白雪岚说,「你太客气了。出门在外,大家都是朋友,不要拘束才好。」
请戴芸坐下,自己也和宣怀风各占了一张椅子,便叫护兵送茶水点心来。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权且打发时间。
宣怀风因为新生小学,才和戴家兄妹结识,自然问起学校的状况。
戴芸说,「多亏热心朋友们帮忙筹款,如今处处节俭着,钱上头是差不多了。我们学校几项开支,也就学生们的饭食,火炭,还有先生们的薪水是大头,其余水费等等,因为是在郊外,其实不花几个钱。一些学生家里虽说贫寒,但也有他们的情意,种的一些蔬果瓜菜,常送几篓子到学校里。上山砍了柴,也分一担半担过来。」
又将学校中诸事,譬如发展到几个不同年级的班别,如今有若干学生,一周若干课程,缓缓说来。
所言虽细碎繁杂,却有条不紊,一丝不乱。
可见是很用心在办学了。
宣怀风听得欣慰,不由来了谈兴,从现代中西方教育理念的不同,而谈及古今教育的差别,以致于说起人之初,性之善恶来。
戴芸说,「这是千古都有争论的话题。我是做教育的,是以我持中立的态度,把所有小孩子,都当成一张白纸来看。作为教育者的,在这张白纸上写善,那这学生日后就将向善;若教育他的人,对他浇灌了恶,那日后便成就了一个恶人。」
宣怀风说,「我倒觉得,人的本性是极善良的。你看那些小孩子,刚刚生出来,都是天真烂漫,没有一点心机,哪会有一丁点害人的想法?可惜日渐长大,有的被这不良的社会诱惑着,走上歧途,这就失去原来善良的本性了。」
戴芸眼珠子柔和地一转,目光落在白雪岚身上,「白总长以为如何?」
白雪岚在宣怀风身边那张椅子上坐着,安安静静喝茶,一直充当一个旁听者,见戴芸特意向他讨教,淡笑着反问,「真要我说吗?我嘴里恐怕说不出叫人喜欢的话来。」
戴芸听他如此一句,更来了兴趣,忙道,「朋友之间的讨论,正要见解不同,才见趣味。白总长,您快请说,我洗耳恭听。」
白雪岚带着一丝慵懒的潇洒,「人之初,性本善,这是三字经上头一句。不过在我看来,只是哄小孩子的话。还是荀子说得对,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戴芸道,「您这番话,勾起我的兴致了呢。难不成在您眼里,是把世间的罪恶,都看成是因为人的天性而造成的了?」
白雪岚道,「当然。世间的罪恶,还能是因为别的吗?军阀混战,是因为人的贪欲;妇女被强暴,是因为人的色欲;好人被构陷,是因为人的嫉妒;这里面,哪一样不是出自人的天性?人的欲望是天生的,有了饭吃,就想衣穿;有了钱,又渴望权势。见到想要的东西,就要弄到手,买不来,那就偷,偷不成,那就明抢……」
宣怀风摆手道,「不对,不对。世界上的坏人强盗,总是少数。大多数的人,还是善良守礼的。不然像你说的,想要就去偷,去抢,平安大道上那些商店还能开张吗?」
白雪岚似乎早猜到宣怀风会提出反对意见,笑着回道,「那些善良守礼的大多数,不过是荀子说的,伪也。假如这世上没有巡捕和监狱,假如能保证他们偷了抢了东西,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也不用受到任何责罚,你说,还有多少人能维持善良守礼的面具?」
宣怀风一时沉默下来。
思索白雪岚假设的情景,大概许多人是不能抵抗诱惑的。
白雪岚接着说,「可见大多数人,不是不想作恶,而是不敢作恶。有些人,无权无势时看着温顺可怜,等他们有了机会,小人得志,露出的真面目,那才叫你震惊。人这种生物,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才要有严苛的律法,要有拿枪的政府,有强硬的拳头,非如此不能约束。」
最后一句话,算是为他的高论一锤定音了。
宣怀风想了片刻,神态认真地说,「我不去驳斥你的话。但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别人如何,我不敢说。我只知道我自己,是不会因为不用承受后果,就去偷抢的。暗室亏心,就算没有人看见,自己良心上也要过不去。身上阴私多了,又如何光明正大地做人?」
白雪岚说,「你说的,我绝对相信。但如你这样的,十万个里面也难出一个。」
宣怀风说,「哪怕一百万个里面才出一个,可有一个就算一个。只要有一个,就能证明,人也有天性善良的。」
为自己找到了论点而高兴,唇角不由微微往上一翘,逸出一丝笑意。
刹那间,窗外所有的光亮,仿佛都聚集在点漆般的眸子里,明亮得动人。
白雪岚被撩拨得心脏发烫,可恨有外人在跟前,不能将他扯到怀里,狠狠爱怜一番,只好咳一声,低头假装喝茶,掩饰眼里滚烫的欲望。
忽闻一阵掌声。
原来是戴芸在鼓掌,欣然道,「刚才我听白总长一番话,也觉得灰心,若这是一个天性为恶的人间,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幸亏有宣先生,发出一番铿锵之言。果然不错,最要紧的,是我们做好我们自己就行。只要自己能坚持做善良正直之人,从自己的角度去看,人性就是善的了。世界即我,我即世界。」
宣怀风赞道,「做好自己,世界即我,我即世界,这真是教育家振聋发聩之语。只为这一句,也值得浮一大白!」
站起身,走到小酒柜前,朝玻璃里面玲琅满目的各式洋酒张望。
想着白雪岚是个喜好烈性的,洋酒里面,尤其爱喝伏特加,便特意挑了一瓶伏特加出来,又取了三个玻璃小酒杯。
白雪岚一瞧他手里的酒,已知他是为了自己而挑的,心里很是甜蜜,面上却故意摇头,「酒量不好,还敢取伏特加,等喝醉了头疼,你别又嚷着难受。」
说完,倒是主动接过宣怀风手里的酒瓶,扭开金属盖子,倒了三小杯在桌上。
三人各端起一杯,轻轻一碰,都大大方方地干了。
戴芸放了杯,啧啧感叹,「上司做到这份上,白总长也是难得了。宣先生要是离了你,去哪找这样一个体贴的上司?」
白雪岚笑道,「我体贴,是为着他能干。如今他不怕离了我,倒是我怕离了他。一时片刻离了他,我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公务也没心绪做了。」
戴芸日日在学校里忙碌,不大和社会上打交道,对风月场中种种异事,更不熟悉,因此不曾往心上去。
倒是宣怀风,想起白雪岚在私密时那些疯言疯语,能干二字,大概是能做不同解释的,不禁脸红起来,拿手揉了揉脸,强笑着说,「好烈的酒。饮这一口,脸上都烧起来了。」
偏偏戴芸没有注意宣怀风这边,还只是应着白雪岚的话,「宣先生能得您这样器重,不必问,当然是很能干的。」
宣怀风虽知道她没有这个意思,到底难为情,拿眼睛狠狠瞪了白雪岚一眼。
白雪岚见他瞪自己,那就是领会到自己话里那些不能言传的意思了,便有一种当着外人面前,做只有情人之间才知道的秘密小游戏的幽微快乐,笑吟吟地问,「人家小姐夸你能干,你怎么反而不高兴,拿眼睛瞪我?说你酒量不好,果然饮一杯就醉了,也不会分好歹。来,再饮一杯,让你醉彻底罢。」
又倒上三杯。
问戴芸,「戴小姐,还能不能饮?如果不能,我就不敢勉强了。」
戴芸一个女子,却并不扭捏,笑道,「不瞒您说,我的酒量比我哥哥还大一点呢。为报盛情,先饮为敬。」
端起酒杯,竟是先仰头喝了。
宣白二人也饮了。
白雪岚唯恐怀风饮酒伤胃,喊一个护兵过来,叫再拿些下酒的吃食。
戴芸以为也就还是些果子点心之类的,不想过了一刻钟左右,端上来,竟是烤羊寸骨、吊烧鸭子、红烧排骨三个大荤,热气腾腾,一瞬间,车厢里都是食物香气。
戴芸问,「难道这火车上,还预备着厨房?」
白雪岚说,「只是一个小厨房,再好的厨子到了这,也施展不开。这几样是先就做好了,带到车上,要吃的时候,随便热一热就端上来。戴小姐,不要嫌简慢了。」
戴芸叹道,「您真是懂得享福。我这样上路,能不吃冷饭就是心满意足,若还嫌这嫌那,也就是自己讨人嫌。」
再一会,护兵又上来了,把一碟香菇炒青菜放在桌上。
瞧那色泽,十分新鲜好看。
白雪岚拿起一双筷子,却不是自己用,而是递到宣怀风跟前。
宣怀风摇摇头说,「火车上晃得很,肚肠好像也跟着晃起来了,一点也不觉着饿。」
白雪岚皱起眉道,「这不好,你是有点晕了。快吃一点,把胃垫一垫。别的都是临时加热,就这一样是新鲜做的。难为厨子摇摇晃晃地在火车上炒菜,你好歹赏一赏脸。」
挟了一筷子香菇,放到宣怀风面前的碗里,颇有上司命令下属的气势。
忽望见戴芸在桌子对面看着他们微笑,白雪岚这做主人翁的,情面上却不过,也顺道挟了一筷子,送到戴芸碗里,「戴小姐,别客气。」
戴芸道了多谢,将他挟的那片青菜放到嘴里咀嚼,只觉说不出的可口。
宣怀风吃了一块香菇,果然觉得胃里舒服些,便也慢慢吃起来,再要斟酒,白雪岚却不允许了。
于是,原本的闲谈,顺势成了一顿荤素齐全的午饭。
从前老人们吃饭,讲究食不言,到了现在,时髦的男女,都不爱埋头吃喝,总是爱谈上几句的。
戴芸吃了几口,拿手帕拭了拭唇角,又思索道,「我回想刚才白总长说的那些话,有一个问题。只是贸然问出来,又怕得罪了人。」
白雪岚说,「你请说。」
戴芸说,「白总长既然坚持人性本恶论,那又如何评价自己呢?难道您认为,您的本性也是恶的?」
白雪岚淡然道,「我的本性,当然也是恶的。不但如此,我估量着,还是恶中之恶。」
戴芸摇头笑道,「这话就不对了。依我对您的认识,您是真正有着正义感的人,既惩戒烟贩子那样的犯罪者,又怜惜穷苦,捐资助学。像您这种的,都叫恶中之恶,那天底下的善良就无可立足了。」
白雪岚说,「你听我说完。我自认自己的天性是恶的,但我又很幸运,在后天的人生里,受到了最美好的影响。在没见过这美好之前,我并不知道人世间还有如此灿烂可爱的光明,等见了,我就不肯放手了,拼了老命也要追逐上,对方不答应给呢,我就或者偷,或者抢,总要占有了才好。若是有人和我抢,我就更凶恶了,非当敌人一样杀绝了才安心。你说,我这种思想,是不是属于恶呢?然而,我是控制不住的本能。」
戴芸沉思了一会说,「您这些话,我听得心惊肉跳,但又觉得您是心里充满了感慨。那最美好的影响,可有具体的指向呢?」
白雪岚微笑道,「西方的神,总是爱派一些使者到人间传递福音。那完美无瑕的使者,人们都叫他安琪儿。哪怕罪孽最深重的人,只要见了他,也是可以得到宽恕,死后可以上天堂。我所说的,自然是我人生中的安琪儿。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能拯救我的那条救生索,就系在他身上了。他牵着我,我能跟着他到天堂去。若没有他,我恐怕就不是坐在你面前正义的白总长了,而是成为一个满身罪孽,人见人恨的角色。」
他心里已经有了人,这意思,戴芸是听明白了,秀美的脸庞微一黯淡,矜持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听一声响动。
原来宣怀风挟菜,手肘不小心碰着桌上的酒瓶。
那酒瓶砰地倒在桌上,偏偏瓶盖没盖好,酒液顿时流淌出来,湿了小半个桌面,又从桌面边缘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昂贵的地毯上。
半个车厢,瞬时充满浓烈的酒香。
宣怀风哎呀一声,歉疚道,「我这样冒失。」
一边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扶酒瓶,又要找抹布来擦桌子。
白雪岚拉他回来,「火车在晃呢,小心跌了。」
宣怀风饮了两杯伏特加,已有微醺之感,再听他和戴芸轻描淡写的一番话,惊心动魄之间,又是神思迷离。此刻站在晃动的火车上,就如站在云霄上般恍惚,嘴里仍说,「这地毯可是公物,这样弄脏了……」
白雪岚说,「东西值什么,你跌一跤,那才够值的。」
回头对戴芸说,「戴小姐,我先把他带到房里歇歇,你请自便。」
便把宣怀风拉回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