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年宅的门房对白云飞所说,果然都是真话。

年亮富虽免了牢狱之灾,但自从没了稽私处处长的名头,日子一日不如一日,竟是处处碰壁,甚至到了花钱托关系,想寻一个衙门当小科员的理想都不成功的狼狈境地。

他这日一早出去,又是腆着脸求人找差事,礼虽送了,却看着希望不大。一算日子,利民布料行每月的干股分红该去领了,他这阵子正处处要花钱,便坐车到布料行去。

往常年亮富到布料行,都是大掌柜亲自出来请喝私人收藏的好茶,没想到这一次去,别说私藏好茶,连大掌柜的面都见不着。

一个年轻伙计见他来,先恭恭敬敬请他坐等,进去走一遭,回来就说,「大掌柜出门去了。」

年亮富问,「大掌柜不在,不要紧,你们开店做生意,账房先生总不能不在。请翁账房出来说话。」

伙计又进去一趟,过一会,翁账房果然出来了,和年亮富笑着寒暄两句,问,「您要见我,是有什么事吩咐?」

年亮富笑道,「也没别的大事。我这个月要花点现钱,这个月的分红就不要开支票了,你取了现钞来,我这就拿了走吧。」

翁账房不说话,只是微笑着。

年亮富说,「怎么?是手头现钞不多吗?那好罢,你开一张现金支票来,大不了我再跑一趟银行。」

连催了两声,翁账房不能保持沉默了,才缓缓地说,「现钞呢,店里是有,现金支票也可以开。不过,您总要先说个明白,您要领的是什么钱?总不能来一个人说要领钱,我就掏腰包吧?」

年亮富这才察觉出不对,恼火地说,「老翁,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开这种玩笑。我刚才说得明明白白,领这个月地分红,难道你还能不认账?你们布料行的账本上,可记着股东的名字!你要私吞了我那一股吗?」

翁账房听他话里不客气,把脸上笑容也拉下来,干巴巴地说,「您稍安勿躁,我们是规矩生意人,敢私吞股东的股份?确实我们的账本上,并没有您所说的一股。」

年亮富更气愤了,拍桌子说,「岂有此理!拿账本来说话!不然我要找警察厅告了!我在警察厅里的朋友们,绝不容忍你们这样作为!」

他一闹,几个店里的伙计就朝他靠了一步。

年亮富飙高嗓子问,「怎么?吞了股份,还要打人吗?」

翁账房说,「您要看账本,就请到里头来。违法的事,我们是不做的。」

年亮富知道他们是多年生意人,没有作奸犯科的胆量,哼一声,跟着翁账房到了里间,接过账本,在股东登记页上一翻,就找到凭据了,指着纸上面说,「瞧瞧!这是什么?瞧清楚没有?」

翁账房说,「我是瞧清楚了,您倒是该更瞧清楚些。」

年亮富说,「这里的海关年处长,可不就是我吗?你还能抵赖?」

翁账房慢吞吞地说,「我们东家这一分干股,是给海关年处长的,请问您先生如今在哪个衙门当差呢?」

年亮富一怔,气得额头发红,骂道,「好个奸商!当初你们跪着求着要分我一股,我赏脸才答应了,你们订的外国坯布运进来,哪次遇过麻烦?如今是翻脸不认人了,我可记着你!」

他当着官时,布料行要奉承他,如今他不是官了,落魄如斯,再要摆出官员架子来,谁还买账?

翁账房把脸一板,掐着指头说,「您先生也说得好,当初那一股是分给您的,您可没放一分的本钱。您管事时,每个月的分红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现在并不是我们翻脸不认人,实在是生意艰难,您年处长是不在位置了,难道新上任的处长,就不用我们孝敬?做买卖的不容易,您先生就多多包涵吧。我这里正忙,不敢耽搁您。」

说着就叫伙计,吩咐说,「这位年先生的事,我已经交代清楚了。你送客罢。」

年亮富看那两个高大的伙计,两眼鼓起,瞪着自己,大有想动手的意思,又是愤怒,又是羞辱,嘴里不禁骂出三字经来,可他又怕真挨了打,更丢面子,只好一面骂着,一面自己拂袖而去。

出了利民布料行,犹气得胸膛起伏,上汽车后便骂司机,「死了吗?呆等什么?回家!」

回到年宅,正从院子里过,要到自己的睡房去休息,忽然看见一个听差迎面过来,手里拿着几个圆圆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这时候颇矜贵的广柑。

年亮富叫住听差,问,「你哪里弄这么些好东西来?正好口渴了,我剥一个。」

便从听差手里取了一个。

听差不敢违背他的话,又担心回去要挨宣代云责骂,回头看看宣代云小院的方向,转回头来,对年亮富低声说,「老爷,这是客人给太太带的,太太说都拿给张妈去吃。」

年亮富把广柑剥成两半,先将半个丢进嘴里,吃得满嘴清甜,哼哼道,「败家东西,这么好广柑,让老妈子吃去,真是……」

猛地意识到什么,眼睛蓦然大亮,沾着汁水的手拽了听差衣领问,「什么贵客,能这时节把广柑送人?别人不会有这样手笔。是不是白总长过来了?还是宣副官亲自到了?不行,我要去看看。」

听差说,「也是姓白,不过不是白总长,是从前教太太唱戏的那位白老板。」

年亮富正忙着掏手绢擦嘴,好去见总长,这么一听说,脸上绽放的希望立即死灰般覆灭下来。

恰好这时,白云飞清悦绵腻的声音越墙而来,正唱道,「……怕只怕损玉颜青春易去,对清波时照影自整罗衣。」

年亮富想着自己为了一家生计,受布料行的屈辱,宣代云这个罪魁祸首,却优哉游哉在院子里听戏,恨得指尖打颤,咬牙说,「好,好啊!我只不过几天没当官,都把我当泥一样践踏。外面的人给我气受,我自己的太太也不顾脸面,把低三下四的男人招惹到家里来。内眷不贤,做丈夫的才会倒霉,就是因为她不贤,才让我受这般痛苦。我非教训教训她不可!」

嘴上说得凶恶,但有孙副官一番警告在前,要他去踹宣代云的院门,他是绝不够胆量的。

因此一边痛骂,一边把听差手里的广柑取来,愤愤不平地吃个满口流蜜,肚圆腹饱,这样一来,仿佛将愤怒发泄去一点,他把手里的广柑皮随后往地上一扔,又转身出门坐上汽车,吩咐到绿芙蓉那去。

到了地方,绿芙蓉迎出来问,「你怎么忽然来了?」

年亮富瞪起眼睛骂道,「怎么?这房子连桌椅床铺都花的我的钱,连厨房里的筷子都姓年,我来不得?」

绿芙蓉把嘴一撅,说,「在外面受了什么气,来我这里撒。我现在是你的受气包吗?没这样作践人的。」

说完一转身,腰肢婀娜地自己进里屋去了。

年亮富倒吃这一套,想着果然自己有些不是,在门外站了半晌,把情绪调整过来,才慢慢踱进屋里,在绿芙蓉身后叹气说,「我现在是墙倒众人推,家里那位迫害我也算了,可我对你总是不错的,难道你也要来推我一把吗?那太没有良心了。」

绿芙蓉被他拿手一旁,肩膀撒娇似的一动,身子并不转过来,说,「我没有良心吗?那我就真的没有良心好了。你以后也别过来。」

年亮富呵呵一笑,说,「那可不成。不和你在一块,我是要没命的。我现在的瘾头,是缺一天也不行。乖,快给些过来。」

又哄了好一会,绿芙蓉才露出笑容,说,「还说人家没有良心。我要是没有良心,能把这点东西给你留一分?」

到抽屉里取了一个小纸包,在年亮富眼前打开。

年亮富一见那纸包里昂贵的白色粉末,心里就已舒服了十倍,先搂着绿芙蓉美滋滋地亲个嘴。

绿芙蓉问,「你嘴里什么香甜,依稀像是广柑。」

年亮富说,「可不是广柑,刚才一气吃了四个,打个嗝也是广柑味。」

绿芙蓉冷笑说,「呵,你真大方,如今广柑多贵,你倒不在乎。」

年亮富忙道歉说,「是我的错,该留两个给你的,我刚才气昏了头就忘了。」

绿芙蓉说,「你别错疑我,我是在埋怨你不给我广柑吃吗?你如今不当官了,收入怕不能维持。我劝你一句,你别恼。该把从前奢侈的习惯改变起来,手里余钱剩几个,别闹得吃饭穿衣都为难的地步才好。」

年亮富感动地望她,说,「果然疾风知劲草,你这样说,我知道你是真心和我过日子了。」

绿芙蓉沉下脸说,「你这话可恶,把我太轻视了。我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好歹干净身子给了你,如果不能和你过长久日子,我已经脏了身子的人,还要奴颜媚骨去求别的男人赏饭食吃吗?我总不会沦落成了外宅,还指望自己再沦落成站巷口的妓女。若说我不是真心和你过日子,那就天打雷劈!」

年亮富忙好言好语地百般哄她,少不了一番诅咒发誓,又掏出心窝子话来,对她道,「实话和你说,我原本在许多铺子里的股份,怕是要泡汤,只你别慌,我在几家银行里还存着不少钱。至少我们两人逍遥半辈子,是不成问题的。」

绿芙蓉问,「只我们两人?你家里那一位呢?」

年亮富露出愤愤之色,说,「她有她的私房,难道还要觊觎我这一份?你知道我为何气得吃了四个广柑,她把那姓白的姘头招到她院里给她唱淫曲呢,这广柑就是她姘头带来的。一个下贱唱戏的,竟肯将这时候的广柑弄来奉承她,你说要从她那捣腾多少银子去才划算?我就是王八蛋,也不给这对奸夫淫妇垫坑!」

绿芙蓉纤手抚着他的胸膛,温柔地说,「别气了。都是我,白问你一句,招起你的火来。」

年亮富仍在恨恨说,「等我时来运转,非当着那淫妇的面,把她的奸夫弄死不可。」

绿芙蓉懒懒打个哈欠说,「你们男人,总是生呀死的,没有一点趣。你到底还抽不抽?」

年亮富说,「怎么不抽?帮我点上罢。」

两人把那白色粉末,卷在烟里吞云吐雾享受一番,顿时飘飘欲仙,把现实里的痛苦和恨都忘了。

尽情后,年亮富浑身舒坦,把绿芙蓉用胳膊搂了,躺床上问,「昨日来找你,你不在。瞒着我上哪玩去了?」

绿芙蓉说,「我到戒毒院去了。」

年亮富哎呀一声,不满地说,「不是叮嘱了,别到戒毒院去看你母亲妹妹,你没听见吗?你露了面,我那小舅子就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可又要得罪他了。」

绿芙蓉娇哼一声,反问,「难道我不去,你小舅子就不知道他姐夫在外头有女人?要说得罪,你早得罪了,不然,你的处长职位也不会丢得这样干净。这马后炮打到我头上来,可一点也不公平。」

年亮富唉声叹气说,「别提了,别提了,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事。」

绿芙蓉说,「那我们就说点痛快的事。我告诉你,昨天去戒毒院真是去对了,我亲眼见了我母亲和两个妹妹,虽说还没有全戒,但经过治疗,身上多少长出一点肉来了,不再那么干瘪骨头似的。」

她是怀着一点喜悦的,眼眸微微发亮,压低声音说,「有一个姓费的男医生,虽然年轻,但待人真是不错,他知道我是病人家属,还特意过来和我交谈了一番,问她们抽的白面是哪里来的。我不敢直说,就回答他,说是一个同乡给的,这同乡坏心眼,在白面里面掺了别的。费医生说,掺药的白面比较难戒,不过他们正捣鼓一个什么中医和西医的试验,很有成功的希望。我想着,要是我母亲和两个妹妹成功了,那你和我也不妨……」

正说得兴起,忽听见耳边传来鼾声。绿芙蓉转过脸,年亮富居然睡着了。

她被泼了一盆冷水,耍起小脾气来,把年亮富搂着她的胳膊重重往外一甩。

年亮富肥胖的身子一颤,鼾声停断,打开眼睛含糊地问,「好好的,干什么?」

绿芙蓉说,「我家里人的死活,你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就算你不在意我家里人的死活,总该在意自己的死活。如果戒毒院的医生真能找出解除我们身上枷锁的方法,我们就有活路了。可你竟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我真恨死了。」

年亮富敷衍地笑着说,「刚刚抽过,可不就容易犯困?能戒掉是好事,不过,就算不能戒,也没有什么不好。这白面,许多人沉迷它,自然有它迷人的地方。譬如你,刚才和我一起抽,也不神仙一般滋味吗?」

绿芙蓉叹道,「抽的时候滋味是好,若断了你的瘾头,你就知道那是怎样折磨了。等这些抽完了,还要向你另一个小舅子讨去。我就怕你如今不在海关当官了,他不肯再给。那又如何是好?」

年亮富说,「我被赶出海关,和宣怀风决裂,就等于死心塌地和宣怀抿一条船了。就看在我这样大牺牲的份上,他也不可能不顾我几分情面。」

绿芙蓉说,「宣怀抿的心狠毒着呢,只怕你对他有情意,他对你只有无情。我倒是希望你和海关的宣副官在同一条船上,如今像他这样的好人,是不多了……」

年亮富见绿芙蓉夸赞宣怀风,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又不想惹恼了心爱的女人,只发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单音,忽然嘿嘿一笑,把绿芙蓉重新搂进怀里,说,「过了一下瘾头,这会儿好像浑身都是力气似的。你别管我小舅子是不是好人了,你先做做我的好人罢。」

便按着绿芙蓉,尽情淫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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