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白雪岚答道,「头一条,就是让他们先写个悔过书。」
此言一出,众人又鼓噪起来,纷纷摇头道,「这不成的。」
有人说,「既然是周全,怎么又要人认罪?如果认了罪,又怎么算是周全?说了半日,原来是耍着我们玩呢。」
张大胜忽得好大一声咳嗽,众人一惊,瞅瞅护兵们背上的长枪,又都寂静了。
白雪岚方才拿捏着官腔说,「你们也是一群糊涂蛋。既然叫写悔过书,那意思是不拿正经条例处罚了,原本那些关在牢里的,论严重的,死罪都有。如今只要签个名,表示表示悔改,就得一个自新的机会,这不是宽大是什么?至于悔过书,也是放在海关的秘密档案里。」
孙副官说,「是呀,秘密档案又不公开,他们只是对着我们总长低头,认个错,这是政府里面的事了,外人一点不知,大家脸面都好顾全。」
人群里便有人犹犹豫豫地问,「如果写了悔过书,又公布出来呢?那我们的亲人就上了恶当了。」
白雪岚鼻子里轻哼一声。
孙副官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对那人说,「你不就是教育部的李科长吗?你们教育部和我们海关向来没有过节,一些经费缺了,还常常是让海关支持的,论起来,我们白总长和贵司廖总长也是好朋友。请你摸着良心讲一讲,你小舅子牵涉到毒品案子里,白总长有向廖总长说一句闲话吗?那是白总长存心保全你。如果现在反说白总长给你们设圈套,要你们上当,那可不地道。不怕说一句,白总长什么身份,要开销几个科长处长,递一句话就行了,用得着这样兜圈子?你们倒是很看得上自己。」
李科长被人指着工作单位地叫出来,顿时有些露怯。孙副官最后一句那样跋扈,倒很合海关的嚣张气焰,反而不少人信了。
心忖,海关一向是强硬到极点的,上面还有白总理一竿遮天大旗,如果要设圈套,何必花如此大的工夫。
就有人说,「如果不处罚,只写悔过书,悔过书又是秘密收藏,那我就能接受了。」
白雪岚冷笑着反问,「现在接受,不嫌晚吗?我是大人大量,要放那些人,倒要吃你们一顿怀疑。」
抽出一根香烟,衔在嘴上,一个护兵上前一步,为他点火。
众人见了,暗叫不好,都怨李科长多事,本来有指望的,现在可把海关总长给得罪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先和白雪岚说话。
僵了半日,那位被埋怨目光盯着的李科长受不住压力,把孙副官的衣袖哀求地扯了一扯,作个揖说,「孙副官,是我说错了话,不敢向总长请罪,唯恐又惹他生气。您帮帮忙。」
孙副官见他们也被白雪岚东一下西一下,揉搓得差不多了,对白雪岚笑道,「总长,您大人有大量,送佛送到西罢。大家都是政府里的同僚,你又是存心要顾全他们的,何不索性指出一条道路来?我看,他们是会感激你的。」
大家都道,「是,是,有总长顾全,我们总不能不感恩。等人放出来了,必定要登门拜谢,送上谢礼的。」
白雪岚把一口烟圈,滋味地吐出来,才缓和了颜色说,「我会在乎你们的谢礼?你们不知道,胡副总理关心禁毒的事,一天三四个电话催我处置犯人,我好不容易拖延着。其实你们今日来海关提要求,我心里是喜欢的,趁这机会把人放了,以后胡副总理问起来,我也好回答是众人请求,不敢犯众怒,所以宽容一次。就顶着这样大的压力,还有人疑心我是设圈套。我心里能不委屈?」
这些官僚自然知道胡副总理和白总理的政见有分歧的,听后心里都暗忖,胡副总理好端端的,怎么插手海关的事?恐怕白总长是在给胡副总理眼里掺沙子。
白雪岚猜到他们所想,随口说,「孙副官,我办公桌上一份文件,你拿过来。」
孙副官应一声,将文件取了来。
白雪岚说,「这东西本来不该给你们看,但大家都是为政府办事,自相残杀做什么?我白雪岚不当人家的刀子。所以,还是给你们看看。」
孙副官把文件递过去,大家一看,是一道发给海关内部的正式公文,内容是督促海关对稽捕犯人加快处置,其中有一句又写「闻犯人和政府官员颇有勾结,支持海关以政府之名声为重,严厉惩罚,以儆效尤。」
文件底下鲜红一处触目惊心,正是胡副总理的印章。
别的可以作假,这印章是无论如何做不了假的,何况看文件的都是政府人员,一眼就明白了。
众人之中,有惊讶的,有摇头的,更有几个脸上青白变化,肚子里恨得牙痒痒,他们受着胡副总理的暗示来海关索人,只以为是得到胡副总理支持了,谁想到胡副总理背地里还有这一手?
白雪岚问,「怎么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都看清楚了?」
下面频频点头,说,「看清楚了。还请白总长示下。」
白雪岚微笑道,「虽说上面要我严惩,但兄弟我也是人,焉能不讲人情。所以我还是顶着压力,只要你们规劝犯人写一张悔过书,事情就这么了结。」
下面有人小声问了一句,「这悔过书就非写不可吗?留了字据,终有些担心。」
孙副官说,「你这人,也就只顾自己了。总长冒着大风险放人,难道就不给自己留个保护吗?万一以后胡副总理怪罪起来,这悔过书也算一个凭证。人家都真心悔改了,给个机会也是应当,是不是?」
这样一来,就把悔过书的责任都推到胡副总理身上了。
大家想来想去,无计可想,既然海关肯配合放人,那已经做了一个大人情,总不能得陇望蜀。他们今日来,十有八九是给了家里亲朋承诺,准把人弄回来的,如今就不肯错失机会,都表示愿意配合,让关押的犯人们写悔过书。
李科长小心翼翼问,「不知这悔过书,有没有规定格式字数?我准让我那不争气的小舅子诚心诚意地写来。」
白雪岚说,「写悔过书是小事,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这些人今天被白雪岚一个杀鸡儆猴,再一番忽软忽硬地揉搓,早有些惊弓,顿时紧张起来,屏息待他把话说完。
白雪岚徐徐抽一口烟,说,「我答应过,要周全各位名声的。依我看,各位那些亲朋好友一阵没露面,外头大概早有些议论了。就这样放回去,若说不是被海关当犯人抓了,又如何解释?」
众人一听,果然是个问题,就算没有政府正式公文,可街坊邻里议论也是不好受的。尤其他们做着官员,脸面最要紧,不然开始也不会那么在意这写不写悔过书的事。
里头的人问,「白总长是最有本事不过的,您要是有什么法子,请指点指点?」
白雪岚装作思忖的模样,把一根烟自在地抽完了,把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按,笑道,「要说也容易,就说他们这阵不露面,是在忙着给海关办事就行了。」
大家先是不知所措,思索一会,又露出点惊疑,问,「他们能给海关办什么事?如果说是查毒品,那可不得了,传出去得罪了那些凶神恶煞的毒贩子,以为他们给海关做奸细呢,这是要命的大祸,万万不行的。」
白雪岚哂笑,「自然不是做奸细,怎么能让你们的亲友负这种危险?所谓的给海关办事,也就是宣传罢了。」
孙副官在一旁帮衬道,「对呀,如今就连学生都上街头表演禁烟的话剧,他们要是也来一出,也是利国利民,又能娱乐大家的好事,何况,不但不损失名声,更是增长名声的。」
众人一听,倒是不错的主意。
今年因为开了禁毒院,又新出禁毒禁烟条例,社会上自然有反对吸毒的一种气象出现。连上流圈子在内,都弥漫着一种爱国禁烟的思潮,摩登人物表演话剧,更是时兴的潮流。
要是有人问起来近期如何不见了,回答说配合海关的工作,排演禁毒的节目去了,倒很光明正大的。
大家便笑得比先前愉快了,说,「这个好,他们一阵子不见,果然是练习禁毒的话剧去了。什么因为毒品案子被海关抓了,都是谣言。」
孙副官说,「也就总长,能想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过又有一条,既然对外说是去练习话剧了,总不能不演出个几场。」
李科长轻松起来,凑趣道,「不瞒您说,别的我那小舅子未必能行,说到演戏演话剧,他绝对是一把好手。年轻人迷那些电影明星,是迷得天昏地暗了,整日就像活在电影里一样。他常说自己是连电影都能演的,难道还演不了小小的话剧?」
其他人唯恐自己家里那位不会演,要被继续关押,都一起说能演。
倒有一种人人争先的气氛出来了。
白雪岚含笑道,「我们也不奢求个个都是话剧明星,就是让他们都表示一下诚意罢了。能演的就演,至于不能演的,上台说一番对抗毒品的讲话也行。至于表演的舞台,由海关负责搭建,一应费用自然也是海关的。」
他豪爽至此,那些暗暗担心要出血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自然是满口叫好。
白雪岚又说,「只是这毕竟是私放犯人,我也怕将来有人追究,对海关不好,对各位也不好。我的意思,是要办得轰轰烈烈,社会上人人都知道,人人都叫好,那就铁定的无人能翻案了。」
大家赞叹道,「白总长想得周到,这些话都说到我们心里去了。我们一定下死力的配合。谁不配合,谁就是存了异心,将来要谋害大家伙。」
白雪岚露出一股豪气来,说,「都说众志成城,没有办不成的事。既这样,我也不心疼钱,舞台多搭建几处,在城里遍地开花。我这海关衙门的大门,还有禁毒院的大门,都可以搭建舞台做表演,演员和演讲者就是各位的亲朋好友。他们既是洗白,也是给国家做贡献,争取一个好名声。」
众人能做官僚,自然有些揣摩上意的本事,此刻闻弦琴而知雅意,也不犹豫,都说,「我那衙门的大门,是个面临大街的十字路口,路人最多,在那里搭建一个舞台,准有不少人看。」
又有说,「我不是衙门主官,等我回去和上司报告一下,这种长脸的事,又响应了白总理禁毒护国的号召,想必会应承!」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居然变了一个讨论会的场面。
孙副官也出主意道,「话剧需要剧本,我刚好识得几个话剧家,请他们写禁毒的爱国剧本,他们一定愿意。」
又向白雪岚请示,「演员和演讲者,虽说是牢狱里放出来悔过自新者,但如今公平社会,叫人做事不能不给钱。总长是不是考虑给点报酬?」
众人忙摆手说,「不成,不成!白总长指点他们一条好路,已经感激不尽,再有要拿钱的心,岂不是猪狗不如?」
白雪岚沉吟道,「他们是为国而做这番事,给钱不好,反而辜负他们的诚意了。做这种事,除了要有演员和演说家,还需要不少招待生,还有做后勤的,那些人倒应该给钱。我估摸着是辛苦的事,工钱也要给双倍。就不知道哪里去招肯做事的人,要说在大街上随意招些不懂礼数的流民,我是不愿意的。这样大事,说不定总理也要亲自来看。」
底下官员们眼睛都亮了。
他们又不是什么高官,薪水不过是每月的死数目,银钱常常会紧张。一听工钱给双倍,又是有利于名声的活计,兼有能见到总理的荣幸,立即就把主意都打到自己家亲戚身上了。
不少人主动请缨,说,「要是也收女子做事,鄙内人手脚是最勤快的,而且读过几日书,至少礼数上不会让人笑话。」
也有说,「我外甥在首都念大学,最热心社会公益的人,他做个后勤是够格的。」
孙副官拿着纸笔,手脚利落的写下姓名专长,俨然就是一个报名的名单了。
白雪岚抬起手腕一看,时间差不多了,说,「写了悔过书,人先别回去,在海关里好吃好住地练习节目,等舞台搭起来,漂漂亮亮地登场,赢个满堂喝彩。到时风风光光地和诸位归家,不是顶有脸面的一件事?比这样灰头土脸,受人议论地回去如何?」
众人异口同声说,「自然是风风光光归家的畅快。已在海关待了一阵,也不在乎这几日,何况白总长说了好吃好住,总不至于诓我们。」
就算有一两个不愿意的,见大家都如此说,这时提出不同意见来,必然要当出头鸟,于是也就不言语,点头附和了。
白雪岚把两手一拍,说,「好,就按各位的意思办了。下面的事,有孙副官在就好,恕兄弟我累了,要去歇一歇。」
领着护兵们潇洒地下楼。
到了一楼,关文全还在地上躺着呢,眼睛微微睁开,看着天花板。白雪岚在上面做完了一番事,他竟是连个过来扶的人都没有。
一个护兵问,「总长,这家伙怎么办?」
白雪岚问,「还没死?」
护兵笑着说,「眼睛还睁着,当然还没死。要不我照他脑门上打一枪?」
白雪岚说,「胡闹,这是首都,你以为还在老家战场呢?叫两个人来,把他送医院去罢,再给他家里留一笔钱,做治病的钱。」
张大胜插嘴道,「总长,这人来海关闹事,当着面和您过不去,不弄死他就够慈悲了,还要送医院?还要送钱?」
白雪岚很大度地说,「一码归一码,他在海关摔倒,我们海关尽一点责任,免得让人说闲话。另外,他待的那个社会风化监督小组,找人去查一查。他这样的为人,我很怀疑有些营私苟且的事,如果查出证据来,都送去给警察厅的老周,请他们处置。」
关文全眼睛一闭,头就歪了过去。
护兵蹲下伸手探了探,报告说,「吓晕过去了。」
白雪岚也觉好笑,「老鼠一样的胆子,也来挑拨你白大爷。这种瞎了眼的东西,快抬走罢,别弄脏我的海关衙门。」
说完,不再看关文全一眼,往大门那边走了。
有他一句吩咐,后面自然有人会把晕过去的关文全抬到医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