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宣代云已经在等着他。

张妈已经给她重新梳过头发,发鬓上服服帖帖,一缕不乱,衣裳也换了一套干净的。

她平日喜欢鲜艳,今天挑的,却完全是端庄的素色。

往椅上端端正正的一坐,一双因为哭过的微肿未消的杏形眼睛,便流露出一种令人不敢小觑的威严来。宣怀风进了屋子,抬头一看,他姐姐坐在上头。

张妈两手揪着围裙边,在他姐姐身后站着,只拿一双充满期待不安的眼睛,打量着宣怀风。眼前设起了一桌香案,香案上面,供着一张发黄的半身照片,那音容笑貌,正是宣家姐弟早逝的母亲——宣夫人。

年亮富也跟在宣怀风身后进来。

宣代云见了,对年亮富说,「你出去。」

年亮富讪笑道,「你们姐弟要和解了,就立即把我这当中间人的,丢到墙外头去吗?这可不大好。」

宣代云冷着脸说,「这是我宣家的事,不要外人掺和。你不走是吗?那好,我走。」

手按在椅子扶手上,作势要站起来。

年亮富绝不肯这种时候,把大好局面给破坏了,立即做出很退让的态度,摆着手笑道,「好好好,我不掺和。你们姐弟有悄悄话,你们说罢。唉,这年头,哪有男人能强得过自己的太太?不过怕老婆呢,其实是好事。」

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一边痛快地走了。等他走了,宣怀风才走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的视线,却没有看他的脸,而是盯着香案上的旧照片,说,「怀风,你在母亲跟前跪下。」

宣怀风便在他母亲的照片面前,老老实实地跪了。

宣代云说,「你我都是失了父母的人,在这世上,相依为命。如今你的所作所为,把我的心伤透了。我不想见你,只因为我一见你,一想到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这颗心,就像被人插了一千一万根尖针一样的痛。」

宣怀风听着她伤心的话,十分难过,眼眶微微泛红,说,「姐姐……」

宣代云说,「你先不要说,听我把话说完。我是一个命苦的女人,父母故去,无人怜惜,苟存在这世上。你姐夫的为人,你是清楚的。我的骨血,艰难地怀了十个月,生下来就死了。你是我唯一嫡亲的弟弟,我看着长大的人,我拼了命也想照顾好的人。如今姐弟不能相见,在他们那些人看来,必然说我无情。焉知我做姐姐的,要和自己的弟弟彼此不相见,是何等的心痛心伤。」

这番话说得悲切真挚,宣怀风已经滴了泪,把上身转过来,跪着伸过手去,把他姐姐的手握住了,呜咽着说,「姐姐,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

宣代云被这话触动心肠,看着他的目光,一时柔和起来,说,「你知道就好。姐姐骂你打你,不见你,何尝不伤心?何尝不痛苦?你知道你在外头站着,姐姐在这里头,就像坐在针毡上一样。怀风,我就你这一个指望了,你可不能再这样伤我的心。」

姐弟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跪着,泪眼相看。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张妈站在一旁,拿着宣代云借给她的手绢,狠狠拭泪,结结巴巴地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小姐,我早说了,小少爷再糊涂,也不能不听你的话。你瞧瞧,这不就是。」

宣代云问宣怀风,「你听不听姐姐的话?」

宣怀风很感动和姐姐重归于好,听见这话,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小心地说,「姐姐,你要我听什么话?」

宣代云说,「我不要求别的。我只要你今天,当着母亲的面发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和白雪岚见面。姐姐帮你找一个好出身的清白女子,你成家立业,把我们宣家的香火好好延下去。」

宣怀风听见这个要求,就沉默了。

宣代云说,「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姐姐,现在就对着母亲发个毒誓。从前的事,我们再也不提。」

宣怀风跪在地上,把头垂了,不肯做声。

宣代云脸色渐渐变了,沉声问,「怀风,你这个态度,心里还是执迷不悔吗?」

张妈忍不住过来,在宣怀风肩膀上直推,惊惶地求道,「小少爷,小少爷,你可不要犯晕。这么样的事,小姐都肯原谅你,你怎么不在太太的照片前发誓?小少爷,这种说不得的事,要遭天打雷劈的。难道你以后都不娶妻生子吗?百年之后,谁给你养老送终?我的好少爷,张妈求你了,你醒一醒,醒一醒罢!」

宣怀风被她推得上身如小树在风中直晃,一双膝盖,却如磐石,跪着扎在了地上。

良久,沉默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宣代云身躯骤然一僵,一会儿,长叹一声,也陷入了沉默。

至于张妈还在一边掉着泪,一边不敢置信地劝,「小少爷,你不能这样,这是作孽呀。你从小这么懂事的孩子,人人都说你长大会有出息,你还读过洋书,一肚子的学问,你怎么能这样糊涂?你要真走了这条绝路,天上的太太,要如何地伤心?我死了以后,也要拿头发遮了脸,魂魄不敢去见太太的。小少爷,我求你了,求你了……」

宣代云本来沉默着,后来忽然冷笑起来,讥讽地看着张妈,说,「你求他什么?还有什么可求的?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你看不出来?」

张妈哭道,「不会的,我看了他这么些年,我知道他是心是最软的。」

宣代云脸上,表情越发犀利,冷冷地说,「他心软吗?我以为我是傻子,原来,你才是最大的傻子。别哭了,犯不着为他伤心。我们的心就算碎透了,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

宣怀风猛然抬起头,沙哑着说,「姐姐,我绝不想伤姐姐的心。只要姐姐能原谅我,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二话不说。但是,我爱白雪岚,那是实实在在的。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我不能欺瞒我自己,也不能欺瞒你,更不能欺瞒天上的母亲,我……」

张妈急得伸手掩他的嘴,叫着,小少爷,别说了!你是要气死小姐吗?这些不要脸的话,你怎么能说出口?你是被鬼打了后脑勺啊!你行行好,别手了!宣代云反而不知为何,极度地冷静起来,对张妈命令,「你走开。别拦着他,让他说。」

又对宣怀风正色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一肚子的主张,是要对我们宣布的。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就跪在母亲的照片前,把你真正的想法,通通大胆地说出来。你说得对,不要欺瞒你,也不要欺瞒我,更不要欺瞒我们可怜的在天上的母亲。你说,把你的打算,你的心迹,全部说出来。」

宣怀风听出这话里酝酿的风暴,忽然消了声息,眼里含着泪,乞求地看着宣代云。

宣代云不允许他的沉默,把他硬拽到香案前,让他对着宣夫人含着微笑的照片,冷冽地说,「你不要不说话。我们的母亲,在等着你的回答。今天,你要不,就对着母亲发誓,和姓白的断绝一切来往,娶妻生子,安度一生。要不然,你就坦白出来,我们也做个了断。」

见宣怀风身体激烈地颤抖着,死咬着下唇,不肯说话,宣代云又说,「你这样坚定地沉默吗?那你是要逼死我了。好!好!你不愿意向母亲交代,我是要向母亲交代的。然而我无可交代,我这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到了黄泉,去向母亲下跪道歉。」

宣怀风被她再三地逼迫,只好在香案前,重重磕了三个头,直起上身,望着上方的相片,颤着两片薄唇,哽咽地说,「母亲,宣怀风不孝。儿子……儿子喜欢了一个人,他叫白雪岚。儿子想一辈子和他相依相伴。母亲……求你原谅我。」

张妈仿佛雷在头上劈了一般,惊骇万分地叫了一声,「哎呀!他……他当着太太的面,说了这话……我的天,我的老天爷……」

一时虚弱得两膝无力,沿着屋墙,身子滑下,软倒在地上。两只无神的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仿佛在那里,有她早已死去多年的太太的魂灵。

宣代云听着宣怀风的宣布,只觉得身体里的东西,蓦然都抽空了,不怒也不闹了,竟然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一般,幽幽地说,「他对着母亲说了,可见,是铁了心,回不了头。回不了头了……」

宣怀风表露了心迹,对着香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转过来,又对着宣代云,用力磕了三个头,跪着央求,「姐姐,我是找不到归路了,你一向最疼我,你可怜可怜我,不要叫我和白雪岚分开。除了这件,我别的都听你的。姐姐,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宣代云垂下眼,久久地打量着他,然后问,「你是打定主意了吗?」

宣怀风说,「我打定了主意。」

宣代云问,「无论怎样,也不后悔?」

宣怀风咬牙道,「无论怎样,永不后悔。」

宣代云把头点了一点,笑了一笑,轻声说,「好,很好。你要表达的意思,我已经很明白了。」

宣怀风见她这笑容,显出很不寻常的意味,不安地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说,「你不要急,事情到了这一步,吵架,打闹,都无济于事。你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办。」

她仿佛怔怔的,又仿佛思量着什么,站起来,缓缓往里屋去。

宣怀风正担心地想着,要不要跟进去,一抬眼,又看见宣代云从里屋走了出来,仍旧坐回到椅上。

她脸上的表情,竟比刚才更平静了,对宣怀风说,「你头也磕了,话也说完了,不必再跪着。起来罢,坐着,我们两人,说一说话。」

宣怀风初时不敢起,宣代云又把话重复了一遍,他才站了起来,却不肯坐。

两手垂在大腿,很恭敬地站在他姐姐面前,听他姐姐教训。

宣代云叹气说,「一开始,听说你的事,我是如遭雷击。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事,首先想的,是把你从歪路上拉回来。只是,经过今日,我也知道了,我宣代云没本事,对你是无能为力。你可以放心,这方面,我不会再尝试了。」

宣怀风听了她这样挫败无奈的语气,心里却没有丝毫欣喜,只感难过内疚。

宣代云说,「我说过,父母故去,丈夫无耻,孩子夭折。如果你争气,我在这人世间,尚有牵挂。如今你做得很周到,倒是把我最后一分牵挂给消除了。于我而言,与其苟活,不如一死。」

宣怀风吃了一惊,急切地说,「姐姐,你怎样罚我都行,千万不要做糊涂事!」

宣代云冷笑说,「现在,倒轮到你叫我不要糊涂了?你大可不必操这份闲心。本来我要死,就直接死了。但又想到,父母的香火,你是放弃了,然而我如何忍心放弃?我的身上,也流着父亲母亲的血,我虽只是个女儿,日后如果上天垂怜,给我一个子嗣,父母的骨血,也算可以保留下一点。为人儿女的责任,你不屑一顾,我却是放在心上的。因此我虽生不如死,但我还是要忍辱偷生。」

宣怀风羞愧道,「是我不孝,是我对不起父亲母亲,也对不起姐姐。」

宣代云说,「这种场面话,没有再说的必要。今日之后,你我不会再见。你从不曾有我这个姐姐,我也从不曾有你这个弟弟。」

宣怀风身躯一震,悲伤叫道,「姐姐!」

宣代云截住他的话,无情地说,「从你在母亲相片前,说那些无耻之极的话的那一刻起,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了。不,是比死了的人还不堪。你若不幸死了,我还会思念你,为你哭泣。如今的你,却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肮脏、恶心。从今以后,你要怎样堕落,由得你,只不要在我眼前。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堕落,那就譬如一个当母亲的,看着自己的骨肉被押上刑场,一刀一刀地凌迟。宣怀风,你没权力这样折磨我。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这不是赌气,更不是拿着姿态,想逼迫你做什么,是因为我受不了那种肮脏,那种恶心,那种痛苦。」

宣怀风如万针钻心,痛苦地哀求,姐姐,姐姐,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宣代云冷笑道,「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吗?彼此彼此,你说的那些话,何尝不伤我的心?就算你说的那些话一样,我这些话,也是实实在在的真话。母亲就在那里看着,她老人家知道,我这些言语里,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很好,很好,至少你我之间,是做到彻底的坦诚了。」

宣怀风被这些无情的话,一刀刀剐着心,几乎站都站不稳,颤声说,「姐姐,你别不要我。我没有了父母,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求你可怜可怜我,给我一条活路!」

他这般凄惶无助,若在往日,宣代云必然心软。但今天,宣代云的无情,被深深的绝望浇筑着,坚硬了百倍。

她以一种下定决心的态度,镇定地说,「姐弟的关系,从今日始,完全断绝。你或者,觉得我是一时冲动,想着我过一段时日,就会回心转意。又或者,存着侥幸的念头,以为像从前那样,每日来烦扰,闹着缠着,我会有软弱的时候。明白告诉你,我宣代云不是软弱可欺之辈。我说了断绝,那就是一刀两断!你不相信吗?那我就做个决心出来,让你看一看!」

她一边说着,早一边站起来。手在袖子里一抽,竟抽出一把寒光森森的裁衣剪刀来。

原来她刚才去了里屋,找了这把剪刀,拢在袖子里出来。

宣怀风知道不好,飞扑过来拦着,却迟了一步。

宣代云抽出剪刀,咬着牙狠着心,毫不犹豫地一下,把左手一个小指,血淋淋绞落。

她忍着剧痛,把那截绞下的小指捡起来,往宣怀风脸上用力一扔。

痛骂穿透屋顶。

「滚!永远地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