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香公园里番菜馆的厨师的手艺,果然是过得去的。

众人饱餐一顿,都觉满意,餐前那些孙副官所述说的沉痛往事,也就暂且放过,不再提了。

这边趁着吃饭的空当,宋壬已经叫了司机,开着车往戒毒院跑一趟,把展露昭「捐献」的礼物送过去,顺道把宣怀风的计划告知承平。

等吃过饭,司机已经办完事回来,到包厢里来报告说,「张先生听完,高兴极了,连连叫好,马上就叫了人来要办。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很积极地开始张罗起来了。」

宋壬高兴地说,「好!这次让姓展的好好喝上一壶。用广东军的钱,买的东西,奖励检举广东军的人,真痛快!」

孙副官见饭已经吃好,派出去的司机又已经回来了,就问宣怀风接下来的行程。

宣怀风说,「虽然礼物没买成,不过,我们还是到白老板的店里看一看吧。」

三人便出了春香公园,坐上汽车。

司机开着汽车,很顺畅地开到余庆路上。

到了白云飞留下的地址,下车一看,并不是很大的店面,但门口收拾得很齐整。上面一个招牌,上书「云飞记」三个大字。

宣怀风往大门两旁的对联去看,缓缓念道,「若不钻冰取火,安能握土成金。」

便有些沉思。

孙副官站在他身旁,也注意到了那副对联,不禁一笑,说,「这几个字,说得有点意思。白老板虽在戏台上可惜了这些年,但一点昔日气味,还是保存着。难得。」

这时,白云飞也听见汽车的动静,探头一看,是宣怀风他们来了,赶紧热情地迎接出来,微笑着说,「这是贵客临门了,请进,请进。地方不大宽敞,各位恕罪些个。」

宣怀风知道自己这么一群人进去,恐怕就挤得不好招呼了,回过头,看了看几个护兵。

宋壬知道他的意思,忙说,「宣副官,我闻着墨水味,就犯头疼。我和兄弟们就不进去了,给您看着门。」

宣怀风朝他一笑,便和孙副官一起进了店里。

到了里头,四处一看,便知道,这是白云飞亲自布置起来的,不然,不能这样有白云飞的味道。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墙角摆着一个小小的红木架子,上面放着一盆欲开未开的金丝菊。中间一张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套裱画的工具,虽不如何名贵,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白云飞请他们二人坐下,往里面唤,「依青,有客人,倒两杯热茶来。」

不一会,一个剪了发的女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端了两杯茶。

她把茶递给宣怀风,便腼腆地一笑,眼睛很是闪亮好看。

宣怀风笑了,问她,「我可认得你,你是白老板的妹妹。你还认得我吗?」

白依青说,「怎么不认得?你到医院来看望过我哥哥呢。你是宣大哥,是年太太的弟弟,对不对?」

宣怀风笑着问,「你怎么也认识我姐姐?」

白依青说,「当然认识,年太太是我哥哥一个好朋友呢,她也常常叫人送字画过来装裱。对了,她还打电话来,说帮我哥哥找一个很好的医生,治我哥哥的嗓子。她可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白云飞在一旁,宠溺地数落她说,「你这孩子,平时那么害羞,今天怎么见到人,就说个不停。里面那个小柜子里,有一些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该拿碟子盛出来,招待招待客人。」宣怀风和孙副官都说不用忙,但白依青被她哥哥一说,就乖乖进去了,不一会,端了两个小碟子出来,里面不外是一些瓜子果仁之类的。放了碟子在桌上,她又提了一个热水壶来,给他哥哥半空的茶杯里,倒了一点热水。

宣怀风看着,羡慕地说,「这么一个好妹妹,我要是有一个,不知要多高兴了。」

白云飞微微一笑,说,「她是很听话的,读书也愿意用功。不管多艰难,我总要把她抚养大了,看着她过上舒心日子,我才能甘心。」

孙副官问,「怎么今天不上学?」

白云飞说,「学生们又在闹游行呢,我怕她出事,给她写了一张请假条子,让她回来跟着我两天。等风头平息了,再让她回学校去。另外,她在这里,还能帮我一些小忙。我这妹妹,手脚是很勤快的,但凡她在这里,店里的清洁,总也是她抢着做。」

白依青的性格毕竟腼腆,听见她哥哥和客人讨论她,脸上一红,默默地躲到里间去了,不肯再出来。

宣怀风饮了两口茶,朝周围看了看,称赞了一番,问白云飞,「生意怎么样?」

白云飞笑道,「生意不错。就是太忙了,有时候不到晚上八九点,是不得关店的。你们今天来,倒是恰好,挑了很清闲的一天。不然,我也不能坐着陪你们喝茶。」

宣怀风说,「你如今大小也是做老板的人了,怎么不请一个人回来,帮你分担一点。我看你的身体,是需要保养的,就算为着你妹妹,你也该好好保养一些。宁可花一些钱,请个老实忠厚的伙计。累病了,可不是好玩的事。」

白云飞看了看宣怀风,矜持地一笑。这笑容里,便带了点不欲对外人言的意思。

宣怀风对于他家的状况,也有几分了解,想了想,便问,「如今令舅那边……」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外甥,今天生意好啊?外面站着这么些大兵,必定是来了贵客了。」

接着,就见白云飞的舅舅,白正平,从外头走进来,仍是一件七八分旧的长衫,手上拎着他的鸟笼子。一露面,一双青青的眼珠子,直盯着客人打量。

上次宣怀风跟着白雪岚,到白云飞家里打牌,白正平是见过的。

他一把眼前斯文沉静的俊美青年认出来,知道这是海关总长的副官到店里来了,顿时如看见金山一般,很大地振奋起来,赶着往前,对宣怀风请了一个安,笑着说,「宣副官,您可是管天管地的贵人,怎么今儿得空,来看咱们云飞?他可真是好福气,有您这么一个好朋友。您不知道,他如今不唱戏,忙得可怜,镇日的像小伙计一样,装啊裱啊,赚不到一顿饱饭的钱……」

白云飞听他的话,说得实在不入耳,截住他的话说,「舅舅,你少说两句。依青在里面,你要银钱,叫她在匣子里头,给你找几张钞票罢。」

白正平转过头,瞥他一眼,语气里有着不满,又似苦口婆心地说,「外甥,你就这样和长辈说话?我和宣副官,也算是一面之交,见了面,问个好,难道还碍着你?如今你也不是红角了,这大少爷脾气,却比从前还难伺候。你娘要是还在,她让你这样对我说话?」

宣怀风对着他,仔细打量了两眼。

白正平是越发瘦了。一件灰蓝色的长衫,仿佛晾在竹竿子上,两颊乌青一片,唇上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完全地凹陷下去,仿佛就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架子上。

白正平拿出长辈的身份,堵得白云飞说不出话,又转过身来,朝宣怀风一笑,摊着手说,「让您看笑话了。其实您别看我教训他,我这心里,真正是疼这个外甥的。可怜他嗓子坏了,如今只靠着这么一个小旮旯,讨一口饭吃。但如今这世道,想讨一口饭吃,也不是容易的事。我们一家子,又只能指望着他,实在是艰难得……不知如何和人说去。」

宣怀风沉吟片刻,也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些话,也有你的道理。一家子都指望着他,他肩膀上的重担,是很重的。」

白正平把两手一拍掌,赞成道,「您真是明白人。我们是没法子了,只能靠着这些好朋友,接济一点。总之,好人有好报,愿意接济朋友的人,当然是会有好报的。」

宣怀风问,「您先生现在,听说鸦片是不大抽的了。不过,海洛因,大概还在继续吧?每个月,在这东西上头,有不少花费?」

白正平有些赧然,把头低了,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去逗笼子里的雀儿,一边慢吞吞地说,「要不是这磨死人的东西,我也不用做一个长辈,来看我外甥和外甥女的脸色了,不过就为了一点钞票。唉,这是什么日子,挨一天,算一天。」

宣怀风认同地点了点头,说,「这种挨一天,过一天的日子,确实不好受。我既然是白老板的朋友,说不得,要帮点忙的。」

白正平眼睛一亮,忙说,「如此,我就代我外甥感激您了。您打算帮多少?」

宣怀风反问,「你的意思呢?」白正平踌躇了一下,腆着脸说,「论理,没有这样莽撞开口的道理。但我知道,您是跟着海关总长,见惯大场面的人,小眉毛小眼睛的数目,我也不好意思和您提。您看这小小的店,赚不来一个钱,赁金电费,却是一个子也不能少给的,还有我们一家子的嚼用。我琢磨着,要有个一千块钱,那大概是够过一个月的了。」

白云飞听见他舅舅这样狮子大开口,简直臊红了脸,沉声说,「舅舅,你别胡闹了。再这样,下次连我这小店,你也别踏进来。」

宣怀风把手在空中轻轻一摆,阻止了白云飞,又把目光放在白正平脸上,看着他一双满是期待热切的眼睛,斟酌着说,「你大概以为,一个月一千块钱,是很大的数目了。其实在我眼里,那算不得什么。」

白正平心花怒放,哈着腰道,「那是,那是,您这样的贵人,哪能把一千块钱放在眼里?」

宣怀风说,「和一千块钱比起来,还有别的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今天,要送你一件比一千块钱,更值钱的礼物。」

白正平心脏怦地一跳,连鸟笼子也搁到地上去了,两手一合,就对宣怀风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高兴地说,「多谢,多谢!」

宣怀风便把屋外的宋壬叫了进来,对着白正平一指,吩咐说,「你叫一个护兵,把这一位先生,送到戒毒院去。他是白老板的长辈,不要怠慢了。」

白正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怔了片刻,猛地跳起来,凸起眼睛大叫,「宣副官,你!你不能这样啊!」

宣怀风平静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

白正平嚷着说,「当然不能!你凭什么送我去戒毒院?你这样做朋友,太不地道!我坚决不会同意的!」

孙副官在旁边冷眼看着,这时,从容地轻咳了一声,对白正平颇有威严地教训起来,「你这位先生,应该多看看报纸。早宣布出来的《禁毒条例》上写明白了,吸食海洛因的人,是要抓起来的。宣副官宽厚,不把你抓到监狱里,而是送你去戒毒院,那是你的造化。你不感激,还在这里表示反对,这么说,你难道是真想坐牢去吗?」

白正平看这局面,恐怕去戒毒院云云,不是开玩笑了,越发愤怒而惶恐起来,转头朝白云飞紧张地喊起来,「外甥!外甥!你就干坐着,看他们糟蹋你亲舅舅……」

宋壬那边,早不耐烦了,一把拽着白正平前襟,喝道,「瞎嚷嚷什么?有话外面,跟老子说去!」

他这样山东大汉,力气惊人,只用一只手,就把瘦骨如柴的白正平,如抓鸡崽子一样地抓实了。

拽到外头去时,还听见白正平凄厉的叫声传进来,「你们不能这样!我宁死也不去!死也不去!」

白依青听见了动静,一颗小脑袋,从里间探出来,脸上有些惊惶。

白云飞似乎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看着他舅舅被人带走的方向,蹙着眉说,「这事,是不是……」

宣怀风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说,「不要担心,戒毒院里,现在是我管着,总不会让令舅吃亏的。我自问和你,也算脾气相投的朋友。难道你对于我,就不能给一点信任?」白云飞说,「你说这些话,存心让我不好受。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有这样的举动。只是我这舅舅,虽然不争气,毕竟……」

孙副官一脸轻松地说,「白老板,宣副官说了,他总不让令舅吃亏的。他这样的人,亲口对你下了保证,你还担心什么?等日后令舅戒了瘾,换了一个人似的回来,你还要多谢宣副官呢。」

这时,白正平的叫声,已经听不见了,也不知道宋壬把他弄到了哪里去。

白云飞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何况这事情,又未必是一件坏事。若是摸摸胸口,问问良心,也许还要承认,是一件极好的事。

因此,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向宣怀风,诚心实意地鞠了一个躬,恳求地说,「那我舅舅,就请你多多照顾了。」

宣怀风站起身来,坦然受了他一躬,然后握了他的手说,「我已经受了你的礼,就会尽我的义务,你只管安心。既然现在,你是认同让令舅戒毒了,那我再问一问,令舅母那里,听说也有同样的问题?」

白云飞叹了一口气,点头。

宣怀风问,「她现在在哪里?」

白云飞说,「多半正在家里,等着舅舅拿了钱,买白面回去。」

宣怀风听了,走到门外,对外头的人吩咐了几句,然后他又走回来,对白云飞轻声说,「令舅母那边,已经有人去办了。既然有你点头,他们算作被家属送去的。在新颁布的条例上,原本就有一条,家属送去戒毒的,属于主动改过,不会有别的惩戒。在戒毒院里面,吃住都有护士照顾,除了不自由,和医院也就差不多。」

白云飞默默地想了想,叹息道,「只要戒了这个,什么都好说。」

白依青在里头贴着墙壁,偷听了几句,大概也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她就拿着热水壶出来,给三人的茶杯里兑了热水,向宣怀风瞅一眼,小声说,「宣副官,您请喝茶。」

那眼睛里,是存在感激的。说完一句,她低着头,又提着热水壶,回里面去了。

三人便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起温热的茶杯来,静静地喝茶。经过刚才这桩事,似乎一时之间,不知应以何为话题好。

孙副官喝了一口茶,暗想,要活动这气氛,倒应该是他这个旁观者来出面了,便轻轻的咳了一声。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头一把脆生生的女声说,「呀!门口这个样子,是要当门神吗?可要把客人都吓跑了。」

又有一个声音,很温婉地说,「别瞎闹。咦?我看这军装的颜色,倒有些眼熟。」先头那声音便说,「可不就是海关的?难道里面是白总长?」

接着,就听见高跟鞋笃笃踩着地板,进来两位娇滴滴,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

其中一位,和宣怀风有数面之缘,所以一见宣怀风,她就先大方地打起了招呼,「原来不是白总长,是宣副官。宣副官,好久不见,您吉祥呀。」

又朝白云飞和孙副官点头微笑。

宣怀风等人,见来的是女士,都纷纷站起来,表示出现代绅士的风度。

宣怀风朝她一笑,温和地说,「玉老板,你好。」

玉柳花是习惯了交际的红角,并不怕和男性打交道的,行为和一般女子相比,显得很开放。

她见宣怀风把眼睛,往和她一同来的女子身上,扫了一下,便把身旁的女子推到宣怀风跟前,笑着问,「宣副官,这一位,您也是见过的。只不过,我想您未必能记得住。您猜一猜,她是谁?」

两位女士都年轻漂亮,兼之打扮得明媚动人,到了宣怀风跟前,一股脂粉香味扑面而来,连空气都仿佛沾成了粉色似的。

她们不觉如何,倒是宣怀风脸薄,有些窘迫起来。

白云飞怕宣怀风不好意思,忙介绍道,「这一位福兰芝,福老板。在首都里,现在名气是很大的。」

玉柳花大概和白云飞有些熟,便微微地横他一眼,嗔他说,「白老板,你也偏心。怎么一样是客人,你只介绍她,就不介绍我?难道只要杜丽娘,就丢了柳梦梅?」

这样一提,宣怀风便有些印象了。

初次见玉柳花,就为的白雪岚要请他听《牡丹亭》里的一出《秘议》,玉柳花反串的柳梦梅。

这福兰芝,正是当时演杜丽娘,倒是唱得极好,听完后,宣代云还着实夸赞了几句。

宣怀风看那福兰芝,被玉柳花这样一推,又被白云飞这样一介绍,仿佛有些尴尬似的。

他是在英国留过洋的人,不自觉地学习了一种尊重女性的温柔,便不想她尴尬下去,微笑着解围道,「原来是福老板,你的戏很好,我看过。听说你原在上海,现在是留在首都了?」

福兰芝却仿佛是不大爱说话的人,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了宣怀风一看,只是抿着唇,笑了一笑。

玉柳花却笑着对宣怀风说,「她留在首都,还不是因为您吗?」

宣怀风奇怪地问,「这怎么说?」

玉柳花说,「她本来只在上海唱的,恰好到首都来办理些私人的事务,被白总长请了来讨您的高兴,扮演那杜丽娘。既然是登台子,这些行头好不容易置办齐全了,总不能真的只唱一场。所以我们商议着,再做一番合作,多唱几场罢。不料这一唱,倒是很受欢迎。天音园也表示,愿意和她签合同。所以她后来,是决定不回上海了,留在首都。如今我们两个,是很好的一对合作呢。」

宣怀风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上海也是不错的大城市,福老板在那里辛苦打下的基础,这样放弃了,会不会有些舍不得?」

玉柳花现在,大概是做习惯了福兰芝的代言人,便说,「她其实早就想离开了,能在首都落脚,那是求之不得。上海那地方,洋人太多。有一些爱慕东方女子的金发碧眼,让她招架得头疼。我就说,这一张脸蛋,大概是专招惹洋人的,在首都消停了一阵,还以为安生了呢。谁知道,最近又不知哪里来的一个花花肠子洋人,总是……」

福兰芝臊了,把手帕往玉柳花脸上一拂,埋怨道,「够了,够了。谁也没问你,你就说个没完。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你的两幅字画呢?白老板就在这里,还不拿出来,把正经事办了?」

玉柳花和她的关系,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是很密切了。

玉柳花便听了她的话,拿出两个小小的卷轴来,递给白云飞,笑道,「白老板,劳驾了。」

白云飞便拿了到木桌子上,慢慢展开,仔细地打量起来。

宣怀风看他要做生意了,自己这些人搁在这里,又没有帮助,只能添乱而已,就对孙副官说,「我们回去吧。」便向白云飞兄妹告辞,对两位女红角打个招呼,往店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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