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明火执仗 上
1.
夏末的朱玄湖边,围着了一圈枫树,天阔云低,偶有枫叶落入水中,随着清波荡漾,自有一派画意诗情。
这日来朱玄湖游玩的人不算多,湖中停有几艘小木船,其中一艘半新不旧的船上头,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撑着篙划船,一个白衣青年捧一本野书坐在船尾。白衣青年生得俊俏,脸上透着些许薄红,眉飞色舞地读书,读到兴起,还念与撑船的人分享:“盛凛,你说这蓬莱仙岛上,莫非真同书里写的一般,有饕餮守岛不成?”
盛凛看他一眼,并不说话,不疾不徐地将船往湖里撑过去。
“不知道我们盛大侠和饕餮哪个厉害,”谢西槐没听见应答,也不追问,只是继续自言自语,他又翻了几页书,看见书里描写饕餮九丈九尺高,配图上长着大口,龇牙咧嘴,又赶紧补了一句,“你若是打不过它呢,也不必硬撑。打输又不丢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阵清风吹来,吹乱了谢西槐手里的书页,谢西槐按住了书,抬起头张望几眼,看见岸边那一艘大画舫,对盛凛道:“别往岸边去嘛,我想去那头看看那艘红画舫。”
盛凛看见船头挂的花纬,手中使力,反往另一头撑去,船身刚转,突地有人叫了一声:“盛师兄!”
盛凛和谢西槐齐齐回头去看,一个身穿深蓝剑袍的束冠青年冲着盛凛热情地招手,满脸皆是惊喜之色:“师兄!这儿!”
青年站在一艘游船上,他手里握着一把剑,剑穗子上挂有一块刻着问合派章符的白玉玉佩,迎着太阳闪着细腻的光。青年转头对划船的船夫道:“快快,往那头去!”
不多时,青年的船便到了盛凛的船边,他一个健步,跳到了盛凛船上,谢西槐坐在船尾,一时未反应过来,差点给青年踩住衣摆。谢西槐往里挪了挪,把外袍理了理,看着青年。
盛凛认出了青年:“见柏?”
卢见柏高兴地冲着盛凛点头:“师兄,武陵一别后,竟已有一载余不曾见了。”盛凛“嗯”了一声,问他:“你今日一人来游湖?”
“不不不,”卢见柏道,“我是和小云奉师父之命来擒一个偷了东西的小贼,小云在客栈落下了东西,现下回去取,我在这儿找找线索。”
“小贼?”谢西槐在一旁好奇地道。
卢见柏这才注意到谢西槐,他看看盛凛,又看看谢西槐,疑惑地问盛凛:“师兄这位是?”谢西槐身份特殊,他不想让盛凛为难,先抢道:“我是小谢,盛大侠的一个朋友。”
“噢。”卢见柏小心打量谢西槐,心中有些疑惑。盛凛的脾气出名得差,倒不是没有朋友,但他向来独来独往,并不是会无事与人泛舟朱玄湖的那种人,而这位小公子一双手又白又细,坐姿和动作皆不像会武。再有,“谢”是皇姓,那他的身份
“盛大侠的师父命他看护我。”谢西槐读出了卢见柏眼中的不解,又解释。盛凛瞥了谢西槐一眼,没说什么。
“噢!”卢见柏恍然大悟,若是师父有命,倒说得通了,他坐到谢西槐对面,问他,“谢公子和我盛师兄待往何处去?”
“苏州。”谢西槐喜滋滋地放下书,告诉卢见柏。
“这可巧了,我们要捉的小贼,也在苏州!”卢见柏一合掌,“你们去苏州可是有事?”
“也不是大事。”谢西槐突然变得支支吾吾,又看了盛凛一眼。盛凛替他解围,问卢见柏道:“你要追什么人?”
“上个月,寒冰玉给人偷走了,”卢见柏道,“我和小云寻了一路,终于在朱玄湖找到了些消息。”
“寒冰玉?”盛凛皱起了眉头,道,“寒冰玉怎么偷?”
寒冰玉是从极北之地挖出来的一种玉石,只需小小一块,便能让整个屋子冷得如在寒冬。这玉十分罕见,盛凛的师父因机缘巧合得了一块后,一直摆放在问合派的地窖中,用以保存食物,或在酷暑里拿出来驱散热气。
盛凛有此问,是因为寒冰玉不便携带。
人一旦与寒冰玉接触过久,便会行为迟钝,四肢难以动弹,最后会化为冻人。将寒冰玉取走后,过数日方会自行康复。
“说来也怪,”卢见柏道,“据那天被他捆住的弟子说,他拿一块东西裹住了寒冰玉,包了起来,寒冰玉的冷雾便不见了。”
“那你是怎么找到他的?”盛凛又问。
“我这一路上一直打听,有没有异于常理的事发生,好巧不巧,昨天我们夜里到了朱玄镇,在酒馆里喝酒,我和一名船夫搭上了话,他告诉我们,前几日的一个早上,朱玄湖的一块水面,竟结了一层薄冰,”卢见柏指了指不远处的廊桥,“就在那儿。”
“我们今早上匆忙赶来,找到了第一个看见冰的人,是画舫上的一个姐姐,她说那天夜里,船上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那客人怀里一直抱着一个小布包,身上冷得很。落座后要了两壶酒,听了一段弹唱,便和衣而睡,第二天一早,他要走时,那姐姐碰见了他,他问去苏州要怎么走,姐姐便说与他知了。”
“听上去倒确是像偷走寒冰玉的人,”谢西槐附和。
他最爱凑热闹,转头去跟盛凛说:“不如我们和见柏一块儿去苏州吧,你也是问合派的嘛,贵派东西丢了你一起管一管。”
卢见柏见谢西槐这么说,心内颇为感激,他正愁怎么开口呢。
若是盛凛能助他们一路,那即便最后找不到寒冰玉,回师门也不用领罚了—大师兄都做不到的事儿,他们两个普通弟子,哪里做得好。再说了,寒冰玉这玩意儿,除了放在地窖里给师父存酒,并无甚大用偿。
不过话说回来,这谢公子说话也是够不客气的,不知一路过来是不是把盛凛得罪了个干净。
盛凛面上看起来倒并未生气,他将谢西槐松了的腰带系了系紧,低声对他道:“我看是你想管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谢西槐说了半句,想到卢见柏在边上,就没说完,硬生生拐了个弯,抓着盛凛的手,说,“那你管不管啊?”
盛凛把谢西槐的手握在手心,才说:“管。”
这时候,岸边传来一阵马蹄声,祝休云驾着马来了,他拉停了马儿,刚要把卢见柏喊过来,便看见了站在船头的盛凛。
祝休云立即愣住了,好半天才回神,喜道:“师兄!”2.
问合派上下五百余人,下设四院一堂,掌门季休,有一入室大弟子盛凛,还直管卢见柏和祝休云所在的问心堂。
祝休云四岁进问合派,在大合院里待了三年,被选入了问心堂。那时盛凛十来岁,剑法已初成,三战成名,问合派上下震动。祝休云和盛凛住得近,常替人给盛凛带信,自认是盛凛最为交好的一个同门。
他与盛师兄已经两年未见,寄给盛凛的信都有去无回,今日忽而得见,心中甚是喜悦,祝休云跨下马,站在湖边抻着头张望,只见盛凛撑着船篙,小舟微微左右摆着,徐徐向岸边靠过来。
祝休云眉头一蹙,刚想点着卢见柏骂他竟让师兄撑船,又发现船里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像个富家小少爷,唇红齿白,眼睛很大。
祝休云隔了这么远,都看得见他又长又密的睫毛,他眨一下眼,就好像在看客心里轻轻刷了一下似的,叫人移不开眼睛。小少爷手里拿着一本书,待盛凛停好船,就不疾不徐地向盛凛伸手,盛凛便松了船篙,将他拉了起来。
“小云,”卢见柏一个健步跳上岸,拍了一下祝休云的肩,对他道,“你的玉笛可找着了?”
“找着了,”祝休云对卢见柏道,又转向盛凛,道,“盛师兄怎么也在朱玄湖?”
“师兄要护送小谢公子去苏州,”卢见柏说,“我方才已经同师兄讲了寒冰玉失窃一事,师兄说愿意随我们一起去苏州察看。”
“噢。”祝休云看着盛凛搀着谢西槐的手臂,将他半抱上岸。
谢西槐听见了卢见柏的话,纠正他道:“不是护送我去苏州。”
“你们不是要去苏州吗?”卢见柏奇怪地问。
谢西槐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是去阜城,我从没去过苏州,便想顺道先去游玩一番。”
卢见柏点了点头,对盛凛提议:“师兄,既然小云也来了,我们不如出发,夜宿扬州,如何?”盛凛看了看谢西槐,对卢见柏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走。两位师弟若是着急,可先行一
步。”
卢见柏呆了呆,心说这大白天的,哪里晚了,便开口询问:“盛师兄和谢公子今夜留在朱玄镇,是还有什么事吗?”
“事倒是没有,”盛凛低头看了谢西槐一眼,才道,“他睡得早。”祝休云和卢见柏皆是一愣,对视了一眼。
谢西槐听了立刻推脱:“我睡得可不早,见柏不是着急嘛,不如现在就走吧。”
“现在是申时,我们要骑三个多时辰的马,才能在子时到扬州。”盛凛提醒谢西槐。谢西槐撇撇嘴,拖长了调子对盛凛道:“知道啦。”
谢西槐最近跟着盛凛东奔西走,身体变好了,骑马也不怕了,和追云关系好得很,一走近追云,追云就高兴得直蹬腿。谢西槐走过去摸了摸追云的鬃毛,对它说:“追云追云,今天你可得跑快些,小爷还想早些到客栈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觉呢。”
追云低头用鼻子顶了谢西槐一下,谢西槐怕痒,咯咯笑了两声。盛凛也走了过来,将谢西槐托上马,然后自己骑了上来,紧紧环着谢西槐,一拉缰绳,追云乖乖地往祝休云和卢见柏那里小跑过去。
祝休云见盛凛和谢西槐共乘一骑,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四人驾马出城,往扬州疾驰而去。
从朱玄镇到扬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谢西槐很久未曾骑这么久的马,待到了扬州城里,他的腿都麻了,趴在追云身上,腰软软地匍着。
城里已经没什么人家亮着灯火,街上空落落的。只有零星几家客栈门口,还点着一盏夜灯。盛凛挑了家大些的客栈,停了下来,低头靠在谢西槐的耳边,问他:“还能下马么?”
谢西槐按着追云的鬃毛,抬起一点身子,转头刚要对盛凛说话,嘴唇不小心擦到了盛凛的脸。谢西槐的嘴唇很软,客栈门匾下的夜灯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谢西槐眼里因为困意有些湿润,嘴唇微张着,有些不自知的活色生香。盛凛按着他腰的手登时紧了紧,谢西槐也有些面热,小声对盛凛说:“你怎么总是靠得这么近啊。”
盛凛的二位师弟也追上来了。卢见柏见盛凛停着马不动,刚想问一问,就见盛凛先下马了。盛凛站在马边,牵住谢西槐的手轻轻一拉,谢西槐俯身抱住了盛凛的脖子。
盛凛将谢西槐抱下了马,打横抱在怀里,对师弟道:“今夜先住这里。”接着便进了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谢西槐被盛凛放在床上,就松开了手,半躺在床上对盛凛似真似假地撒娇:“盛大侠,我好累呀。”
“不是你自找的?”盛凛俯视着谢西槐,低声问。
“那我也想来看你们抓小贼,”谢西槐说,又加了一句,“你走得那样慢,每天夜里我都更累了。”
盛凛轻轻笑了笑,抬手压着谢西槐的肩胛,谢西槐伸手搂住了盛凛的脖子,眨着眼睛,嘴唇微微翘着,盛凛也没等多久,他就凑上来咬盛凛的嘴唇,又说:“我现在亲亲你,你今晚就不许弄我
了。”
盛大侠心安理得地承受了谢西槐的讨好,却并没有同意谢西槐的要求。3.
客栈只剩两间厢房,盛凛和谢西槐住一间,卢见柏和祝休云住一间。
祝休云不愿意和卢见柏一道睡,两人掷了铜钱,祝休云猜赢了睡床,卢见柏只好睡在地上。
卢见柏给自己铺了被子,躺下去,若有所思地问祝休云道:“小云,你说我们盛师兄和小谢,他们谁睡床,谁睡地上?”
“必定是谢公子睡床。”祝休云笃定地说,把烛灯吹熄了,也躺上床。卢见柏闻言,便问:“怎么如此确定?”
祝休云翻了个身,对卢见柏道:“谢公子那般金贵,怎能让他屈尊睡到地上。不过盛师兄和谢公子一道睡床,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谢公子和我一间房,我也愿意同他一道睡床。”
“什么,”卢见柏被祝休云这番言论深深地刺伤了,坐起来问,“小云,我们这么多年同门情意,还比不上见了半天的谢公子么。”
“那怎么能一样,”祝休云理直气壮道,“你看师兄那么傲气的人,都对谢公子温声轻语的。”卢见柏倒回冷硬的地板上,凄凄惨惨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祝休云醒得早,下楼才喝了两口粥,盛凛走了下来,对小二道:“再烧一桶热水上楼。”
看见摆在中间方桌上的粥桶,盛凛又道:“粥也送些上来。”“盛师兄!”祝休云对着盛凛招手,“一块儿来吃一些吧?”盛凛道:“不了。”
他说罢便上楼了,留着小二在底下纳闷自言自语道:“不是昨夜才送了一桶上去么。”这时候,卢见柏也下来了,坐在祝休云边上,问他:“盛师兄还未曾下楼?”
“下来过,又上去了,”祝休云道,“该不会是谢公子昨日骑马太累,病倒了吧?”看卢见柏不搭腔,祝休云又说:“应该听师兄的话,今早上再出发的。”
“不过三个时辰,不至于累病吧,”卢见柏喝了口粥,道,“不知在这扬州地界,有没有什么线索。”
“不如你我直接去苏州了事,”祝休云道,“在这里能打听出个什么来。”
“二位客官要去苏州?”端着小菜过来的小二听见了祝休云的话,忍不住地开口问。卢见柏见小二面露犹豫之色,立即问:“苏州是有何不便之处?”
小二先是四顾张望,见大堂里别无他人,才小声对卢见柏道:“客官有所不知,苏州城里在闹瘟疫呢。”
“瘟疫?”祝休云一惊,“这一路上都未曾听说啊。”
“嘘!”小二紧张地对祝休云比了一个手势,压低了声音道,“苏州瘟疫,在我们扬州城里说不得,探子到处都是,谁提苏州瘟疫,就要被抓进牢里去。”
“这是什么道理?”卢见柏皱着眉道。
小二摇了摇头,只道:“我只听闻,苏州城这场瘟疫来得凶猛离奇,现下苏州方圆十里都有官兵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我有个朋友前几天约好了要去苏州城送货,被官兵赶了回来,夜里喝酒的时候才敢告诉我。”
“竟如此严重?”祝休云蹙眉道。
小二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道:“我亲眼见一个流浪汉在门口说瘟疫的事儿,被巡察的便服官老爷听见,拖走了。现在扬州城里也人心惶惶,谈苏州色变。”
祝休云和卢见柏对望了一眼,卢见柏对小二道了谢,给了他几个铜板,小二便去后屋了。卢见柏对祝休云道,“此事蹊跷,得去问问盛师兄。”
祝休云点头,两人一道上了楼,走到盛凛和谢西槐的厢房门口,刚要敲门,里头突然传出了谢西槐的声音。
客栈的房门上单糊了一层纸,什么声响也隔不住,谢西槐的声音传进门外两人的耳朵里,好似浸在水里一样,又轻又细,带着些埋怨叫“盛凛”,又说“明明说好的”。
盛凛的声音很低,站在外头听不清,可不知为何,听着总好像是在哄骗谢西槐似的。祝休云和卢见柏站在门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敲门,隔了一会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盛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问:“什么事?”
“师兄,能否进去再说?”祝休云问。
盛凛未直接回答,踏出一步,反手阖上了门,对二名师弟道:“在这里说罢。”
卢见柏先将方才小二对他们说的话,从头对盛凛重复了一遍,又问盛凛,这该如何是好。
盛凛想了想,道:“见柏,你轻功好,下午和我一道去一趟苏州,休云,你在客栈替我看着小谢。”
祝休云闻言,稳重地点点头,道:“师兄放心吧。我一定把谢公子照顾好。”
盛凛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丹药,递给两位师弟,道:“满阁的避秽丹。苏州不知是什么情形,先吃了防急症。”
盛凛让卢见柏回房准备些东西,又回房哄谢西槐。
谢西槐正呆呆泡在浴桶里,身上斑斑驳驳的,见盛凛进来,他也一言不发。
“西槐,我和见柏去一趟苏州,”盛凛走过去,把谢西槐抱了出来,放在床上,“你再睡一睡,睡醒我就回来了。”
他把谢西槐泡澡时束起来的头发扯散了,墨一般的黑发散下来,披在谢西槐肩上。
谢西槐还未穿亵袍,缩进软被里,拉起被子盖住了半边脸,瞅了盛凛几眼,支吾对盛凛道:“那你要早些回来。”
盛凛的手抚上他的脸,他就抬手和盛凛相握:“本王一觉起来,你若还没回来,就自己领罚。”盛凛笑了笑,道:“好。”
谢西槐见他根本不当回事,又强调:“本王罚你,就要打你手掌。”
盛凛将右手手掌展开了,道:“你先罚在前头吧,若我准时回来了,你再还我。”
谢西槐想了想,脸就红了,生气地说:“好好的一个大侠,怎么总是要来占我便宜呢!”
他抓着盛凛的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愣了半晌,拉着盛凛的手,贴住自己的脸,可怜地对盛凛说:“早些回来嘛。”
盛凛看了他少时,低头寻着谢西槐的嘴唇吻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他:“我知道了。”谢西槐挥挥手,道:“去吧去吧。”
盛凛又吻了吻他的额头,给谢西槐掖掖被角,将他的床帏拉了起来。
谢西槐听得盛凛关门,便翻身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下午,抬头一看,一个人坐在桌边打盹。谢西槐刚醒过来,脑袋不清醒,披上衣服走过去,刚要拍那人,那人醒了转过来,谢西槐吓得往后一缩:“是你啊祝师弟。”
祝休云给谢西槐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谢公子昨日骑马累着了吧?师兄和见柏去苏州了,命我守着你,我方才练了练功,不小心睡着了。”
谢西槐这才想了起来,他接过茶杯,也坐了下来,替喝了一口才又问:“苏州危险吗?”
“不清楚,”祝休云摇了摇头,说,“只知道方圆十里都封起来了,不过师兄和见柏服了避秽丹,谢公子不必太过担心。”
谢西槐点点头,打了个哈欠,转头打量了祝休云一番,问他:“师弟,你可会下棋?”“围棋?”祝休云道,“略懂一二。”
“五子棋!”4.
谢西槐和祝休云的棋一下,就下到了申时,谢西槐头一点一点地,又快睡着了,祝休云精神好,放下一颗黑子。谢西槐来不及想这颗落子的用意,房门突地被人从外向里推开了,发出“吱呀”—声,吓得他手一抖,把棋盘都搅乱了。
他回过头,盛凛和卢见柏从门外走进来,两人身上带着股寒气,面色都有些凝重。谢西槐嘴巴原本张了张,看见盛凛的表情,又闭起来了,乖乖坐着。
“苏州如何?”祝休云看他们走近,问道,“你们身上怎么寒气这么盛?”
卢见柏把门关上了,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了一口,才说:“苏州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卢见柏和盛凛午时潜进苏州城,城外有一圈官兵护守,每个都戴着奇异的面罩,烈日当空,护城河却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城内街巷空无一人,冷得如寒冬腊月,越往城心去,寒意就越重。卢见柏和盛凛决定分头行事,卢见柏去民居里探探,盛凛再往城心府衙处去,约定半个时辰后,在城西那座高台处见。
卢见柏先入了一户苏州城边缘的民居,发现有一名妇人靠着桌子坐着,手撑着脸,卢见柏敲敲门,那妇人一动也不动,他顾不上礼节,上前探了探妇人的鼻息,又碰了碰那妇人的手,发觉妇人鼻息微弱,皮肤如冰块一般冷硬。
这是长期持着寒冰玉的人才会有的症像。
卢见柏又去了几所民居,房里的人也都和那名妇人一样,苏州城俨然成了一座冻城。
盛凛去府衙,发现府衙的内院中,竟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个人。那些人的脸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小红疹,嘴唇干裂,皮肤冷硬若冰,但气息尚存。盛凛觉得院子里寒气盛得不寻常,四处看了看,发现院内四角各用红纸包了一块小小的寒冰玉,纸背上写着符咒,用蜡封住了口。
而知府的家中空无一人。
盛凛从府衙出来,和卢见柏在高台下见了面,两人说了各自所见的情形,一同观察着水中冰块的厚薄,竟在城里寻到了大大小小六十多块寒冰玉,以苏州城中轴为界,摆成了一个两人都未曾见过的阵法。
他们到了城东,原本准备先出城,盛凛忽然看见一堵墙下有个小水坑,一点冰也未结,便停了脚步,让卢见柏一道来看,果不其然,墙后有活人。
此时天色已暗,两人潜进去,听见两人的谈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大人莫要惊惶,待三日后老夫的丹药练成,得了瘟疫的人都能治好,苏州府还是原来的苏州府。”
“大师千万救救我,我和王爷为了压下此事,真真费劲了心思,”中年男子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若是传入朝堂,本官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谢西槐听完了,紧皱着眉道,“王爷晋王?”盛凛说是。
“谢公子不必担心,”卢见柏看谢西槐一脸忧容,宽慰他道,“我和师兄已经把事情在信里和师父说了。”
时候不早了,把事情说完,卢见柏和祝休云便回了他们自己的厢房。
房里只剩下盛凛和谢西槐,谢西槐就一下抓住了盛凛的手,道:“你没事吧?怎么会这么冷呢?”
“没事。”盛凛由他抓着,低头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地说。
“那个什么寒冰玉,不会将碰到的人都冻起来吧?”谢西槐觉得握着的手有些冷,便站起来,抱住了盛凛的腰。
“不会。”盛凛抬手将谢西槐束好的头发又解了,抚着谢西槐的背。
谢西槐将脸贴在盛凛的肩上,他觉得盛凛的声音里有笑意,就又对盛凛道:“你不许笑我,我真的有些怕。”
谢西槐语气里满是担心,听不见盛凛回话,他便抬起头,看着盛凛的眼睛,有些着急地问盛凛:“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啊?好像捂不热一样。”
谢西槐的眼睛又大又漂亮,里头什么别的也没有装,只装住了一个他最最记挂的盛大侠。
盛凛低头看了谢西槐少倾,终是忍不住吻住了谢西槐的嘴唇。盛凛的唇舌倒是不凉,像要吃了谢西槐似得凶猛,谢西槐给盛凛亲得全身发软,手攀着盛凛的手臂,眼看就要站不住的时候,盛凛将他抱了起来,放到床边。
“西槐,”盛凛解开了谢西槐的衣带,谢西槐的腿都不老实地要贴着盛凛缠上去了,盛凛又停了,摊开手放在谢西槐面前,对谢西槐道,“我来晚了,你罚吧。”
谢西槐抿了抿嘴唇,见盛凛一本正经,心想家法不能乱,打还是要打的,便伸手轻轻拍了盛凛的手心一下,说:“本王说罚,可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盛凛给他打了一下手心,谢西槐得意得要命,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问盛凛:“来跟本王讲一讲,你可知罪?”
盛凛把谢西槐还没抽走的手给握住了,对着谢西槐道:“草民不知,请殿下明示。”谢西槐愣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言而无信之罪!”
他衣衫半褪,并无什么威慑力,继续埋怨盛凛说:“我方才睡醒过来,差点把祝师弟当做你了。”
不等盛凛说话,谢西槐又问:“你们明天还去苏州吗,去的话让祝师弟一起吧,多个人多点帮衬。我在客栈能有什么危险呢。”
“不行。”盛凛断然拒绝。
“有什么关系嘛,”谢西槐轻推了盛凛一下,对他说,“你忘了吗。你带我上京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也去买了衣服。也没怎么样。当时我都急哭了,你不是也没哄我。”
盛凛看着谢西槐,愣了愣。
谢西槐没有注意到,又随意地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啊,进京那时。”盛凛否认:“没有。”
“是么,”谢西槐将信将疑,又说,“那就是觉得我很麻烦。”
“也没有,”盛凛低头看着谢西槐,告诉他,“我只是在想,世子怎么这么爱哭。”“噢,这样,”谢西槐理直气壮地说,“可我就是爱哭,盛大侠有意见么?。”
“不敢。”盛凛让谢西槐坐在他腿上。
谢西槐觉得盛凛身上重新热起来了,便很高兴,碰碰盛凛的脸,又碰碰他的手,道:“总算不冷了。”
盛凛扣住了谢西槐的手腕,把谢西槐拉得贴在自己的胸口,叫他“西槐”。谢西槐给盛凛叫得有些面热,轻软地答他:“叫我做什么呢。”
“你”.盛凛低头看着谢西槐长又密的睫毛,顿了一会儿,才说,“跟着我,你吃苦了。”
富贵荣华可任挑选,谢西槐只愿与盛凛共游天下,一路过来不免要吹风淋雨,他却再也没有抱怨过。
“你说什么呢,”谢西槐抬头亲了盛凛一下,好像有些懵懂,又好像什么都懂,“盛大侠今天奇奇怪怪的,不会被寒冰玉冻坏了脑子吧,让我看看。”
说罢伸手要搭盛凛的额头,手才抬起来,就被盛凛牢牢捉住了。
他和盛凛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快乐无忧,天真拙稚,什么都没变,无什么都写在脸上,叫人连捧他在手心里呵护着的时候,都怕手心的温度让他不舒服。
“那时候应该陪你的,”盛凛说,“不该让你一个人去。”
不该让谢西槐骑一整天的马,不该让谢西槐跟他一道抛尸,不该克扣谢西槐的零花钱,不该让他一个人去买衣服、逛画舫,不该让他哭,让他疼,让他那么难受。
谢西槐看着盛凛,转转眼睛,漫不经心地说:“以后陪我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