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可能放开这只手。

一字一顿,言犹在耳。

即使隔了数月之久,李凤来也依然记得林沉当初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那目光幽幽暗暗的,直勾勾地缠在自己身上,好似暗藏了无尽情意,既疯狂又绝望。

他那时以为只是戏言一句,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哪里晓得……林沉竟是认真的。原来这家伙一遍遍地要自己杀了他,并非一心求死,而仅仅是为了放开这只手罢了。

此刻如愿以偿,难怪他笑得这么开心。

李凤来一边想,一边气呼呼地低头亲吻林沉的唇,直到自己嘴里同样染上了血味,才轻轻喃道:“你欠我的债都没还清呢。现在就想甩开我的手,可没这么容易。”

说罢,随手点了林沉几处穴道止血,然后对赶过来保护自己的怜儿吩咐一句:“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给我飞鸽传书,找小段过来救人!”

“啊?段神医的规矩可严得很,绝不可能随便下山……”

“拿着这个去找他。”李凤来有些不耐地踢了踢地上的折扇,又道:“就说他若是敢不来的话,我便放火烧了他那座破山。”

“是。”怜儿跟在李凤来身边多年,极少见他这般严厉的模样,连忙捡起地上的扇子,领命退了下去。

李凤来自己也没闲着,动手将已经神智不清的林沉抱了起来,冲出门去找大夫。

幸好医馆就在附近,林沉的功夫底子又好,伤口包扎过后,暂时没有性命危险。但毕竟流了那么多血,整个人一直陷在昏迷中,即使偶尔动动嘴角,也只不断重复同一个名字:李凤来李凤来李凤来……

李凤来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若是平时的话,肯定会得意洋洋地摇一摇扇子,感叹自己魅力无边,这会儿却恨不得捂上耳朵。

不过是受了点伤,流了点血,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何竟害得他心慌意乱了起来?

李凤来越想越觉得郁闷,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握住林沉的手,轻轻地应:“乖,我在这里。”

他被林沉关了整整三年,若不照样压回来,怎么甘心?

待到傍晚时分,神医段奇总算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只望了昏迷不醒的林沉一眼,就将李凤来轰出门外,独自关在房内治伤救人。

李凤来以为他既有神医之名,自然很快就能把人救醒,哪知在门外痴痴等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色大亮的时候,才见段奇板着一张脸走出门来。

李凤来连忙迎了上去,问:“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

“你以为呢?”段奇瞪他一眼,始终面无表情。

李凤来心中一动,指尖竟发起抖来,脱口道:“你若是救不活那家伙的话,我马上便去放火烧山。”

“对待救过自己无数次的青梅竹马,你就是这副态度?”段奇抬脚踢他一下,冷冷地说:“不过是一点小伤罢了,哪里死得了人?真是大惊小怪。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情,麻烦你随便寻个大夫治治就好,千万别再来找我这个神医,免得给人笑掉大牙。”

李凤来见他说得轻描淡写,方知林沉已经平安无事,顿时松了口气,眉眼一挑,又恢复成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道:“有你这大名鼎鼎的神医在此压阵,我才比较安心啊。”

段奇依旧是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凉凉地说:“你又不喜欢屋里的那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凤来呆了一下,凤眸微微眯起来,笑问:“你怎么晓得我不喜欢他?”

“我从小跟你一起长大,难道还不清楚你的性情吗?人家越是不将你放在眼里,你就越是紧追不舍,对于那些一心爱你的人,却反而不层一顾。”顿了顿,冷哼一声,续道:“屋里那人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想必是入不了你的眼的。”

“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没有吗?一见到合心意的美人就去调戏,等对方真正喜欢上你时,却又突然失了兴趣,转身去讨新情人的欢心——风流潇洒的李凤来,不正是这副德性吗?”

李凤来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一时竟无从反驳,只展开折扇来摇了摇,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许久以前,陆景好似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说他并非真心爱他,只因为得不到,所以才纠缠不休。

唔,他从前虽然风流花心了一点,但应该没有恶劣到这种程度吧?

李凤来想不明白,便干脆不再多想,只随口跟段奇道了声谢,推开门去察看林沉的情况。一眼望去,只见那面容苍白的男子静静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着,睡得正熟。

他于是上前几步,不知不觉间伸了手,再次握紧林沉的左手,轻轻抚摸上头那道伤痕。隔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暗自觉得好笑。

怎么动不动就去拉这人的手?

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李凤来心里这样想着,却偏偏舍不得松开手,便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在床边坐下了,细细盯着林沉瞧。他一夜未睡,本就已倦得很了,这会儿更是哈欠连连,没过多久便趴在床头睡着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似乎又已过了一天的光景。

恰是太阳落山的时候,窗外晚霞漫天,映得屋里也笼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林沉早已经醒来了,正斜斜倚在床边,望着那窗外的美景出神。

李凤来心头跳了跳,忍不住张嘴唤一声:“林沉。”

林沉于是转回头来,眉眼略弯,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绚烂的霞光映着那清秀俊美的侧脸,隐约带几分羞涩的味道,依稀是初见时的模样。

李凤来瞧得呆了呆,一时竟有些恍惚。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忙道:“你身上有伤,怎么能随便乱动?快躺下休息。”

林沉仍是笑笑,依言在床上躺下了。

李凤来于是又去拉他的手,问:“伤口痛不痛?”

林沉摇摇头,始终是那笑盈盈的模样,双眸直直盯着李凤来看,神情甚是专注。

李凤来心中一动,终于发现面前的男子有些不对劲。

前几日还面无表情地一心求死,怎么转眼间又对着自己微笑了?而且那毫无芥蒂的表情,简直就跟初见时一模一样。

难道……他忘记两人多年来的爱恨纠葛了?

李凤来越想越觉得心惊,哪里还坐得住,连忙冲出门去,把正在休息的段奇叫了进来,要他好好检查林沉的伤势。

段奇睡眼朦胧地替林沉把了脉,又哈欠连连地上下查看了一番,最终冷冷吐出两个字来:“失忆。”

“啊?”

“他现在这样子,肯定是丧失记忆了。”

李凤来虽隐约料到有这种可能性,却还是觉得奇怪:“他不过是被刺了一剑,怎么会失去记忆?”

“创伤好医,心病难治。”段奇摆了摆手,冷声道:“他为了忘记心底的某个人,情愿封住过去的回忆,把自己也一并忘掉了。”

“所以说……”李凤来嘴角抽搐,指指自己的脸,问:“又是我害的?”

“当然。”

“无论如何,你快点想办法治好他。”

“这种病只能靠他自己,我可无能为力。”

“什么?”李凤来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不是神医吗?”

段奇翻了翻白眼,反问:“神医是给你呼来喝去的吗?”

李凤来窒了窒,一时无语,只好转了头去看林沉,却见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黑眸亮晶晶的,唇畔始终挂着笑意。

这人……有多久不曾如此笑过了?

好似从他干下那一件蠢事开始,就一直陷在痛苦之中,再没有真心微笑的时候。

如今失去从前的记忆,对他而言该是一种解脱吧?

李凤来这样想着,心底却觉闷闷的,忍不住问道:“你当真失忆了?还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

林沉眨了眨眼睛,视线瞬也不瞬地缠在李凤来脸上,反问:“你叫什么?”

那呆呆愣愣的语气,当真是无辜至极。

李凤来使劲摇一摇手中的扇子,眉头逐渐蹙起来,自言自语地低喃:“难道真的忘了?那你知不知道……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林沉这回倒是毫不迟疑,立刻答道:“我喜欢你。”

“哎?你猜得挺准的。”

“不是猜的。”林沉眉眼一弯,颊边染了淡淡红晕,笑道:“我就是喜欢你。”

那笑容温温软软的,眼角眉梢,似含了无尽情意。

李凤来怔了一下,心头竟怦怦乱跳起来,几乎有些痴了。但随即清醒过来,咬了咬牙,恨恨地瞪林沉一眼。

哎哎,他可是一心想着要报仇的啊。

现在仇人变成了这副模样,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于是又问一句:“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刚才我唤你的时候,为什么要对着我笑?”

闻言,林沉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垂着眸不说话。

过了半晌,方才深吸一口气,软软地答道:“你生得这样好看,我一瞧见你就觉得心里高兴,忍不住想笑。”

说话间,果然又勾了勾嘴角,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李凤来见了,心头竟突地跳了一下,急急别开眼去。隔一会儿转回头来,对上林沉的目光时,依然觉得呼吸不稳。

他甩了甩扇子,有些心浮气躁地转个身,掉头就走。

一直站在旁边打哈欠的段奇见状,连忙跟了上去,快到门口时,却又转回头来,意味深长地望了林沉一眼。

林沉只是微笑。

直到那两人都行得远了,方才慢慢收敛笑容,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

他当然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刚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所有的爱恨都是一场空,既绝望又痛苦,恨不能一死了之。但听见李凤来叫他的名字时,心底却还是泛起了柔情,情不自禁地对着他笑了笑。

哪知李凤来竟因此怀疑他失忆,而段奇把过脉之后,更是一口咬定他失去了记忆。

既然连神医都这么说了,他又何必留着过去的回忆?只要还能见到李凤来,随便要他忘记什么都无所谓。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沉一直躺在床上养伤。

李凤来常常跑过来探病,但每次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好似在怀疑他是否真的失忆。

林沉既不忙着掩饰,也不大方承认,从头到尾都只浅浅微笑着,对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孔走神。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李凤来倒完全无法确定真假,于是等林沉的伤好得差不多后,便哄着他出门散步。

林沉自然不会逆了他的意思,乖乖跟着他走出门去。

谁知刚跨出房门,耳旁就传来破空之声,一枚暗器直直朝林沉袭了过来。

林沉呆了呆,心下大惊。

李凤来前几天才刚刚遇刺,如今客栈内应当守备森严才是,如何会给人可趁之机?除非……是为了试探自己……

呵,果然够狠。

电光火石间,他已然明了一切,却只闭了闭眼睛,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任凭那暗器斜飞过来,恰恰刺中肩头。然后低呼一声,软绵绵地往后倒去。

林沉自己并不觉得怎么疼,李凤来却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搂进怀里,大喊道:“笨蛋,你怎么不躲?”

林沉抿了抿唇,眸底雾气蒙蒙的,软声道:“……好痛。”

李凤来见他肩膀流出血来,自是后悔得要命,早已将先前的怀疑抛到了脑后,张嘴就喊:“小段,快来救人!”

林沉则不再唤痛了,只把头埋进李凤来的怀里,慢慢扯动嘴角,无声浅笑。

若要比狠的话,李凤来又怎么及得上他?

李凤来这样大呼小叫的,当然立刻就把段奇引了过来。

可惜神医大人这回却并不忙着救人,只抱了手臂在旁边冷笑:“昨天你受伤,今天我受伤,来来回回没完没了,你们两个是不是故意耍着我玩啊?”

李凤来可没功夫跟他抬杠,只一边替林沉止血,一边摆手道:“废话少说,赶快救人。”

林沉则虚弱地笑笑,柔声吐出两个字来:“抱歉。”

段奇瞪他们一眼,到底还是万般无奈地叹了叹气,走上前来帮忙治伤。

那暗器原本就是用来试探的,杀伤力并不算强,再加上有神医在此,林沉的伤自然没有大碍。哪知李凤来却紧张得很,一得空就守在林沉床边,喂药换药等琐事全都一手包办了。

他这会儿总算相信林沉是真的失忆了,心中却是郁闷无比。

自己原本是一心一意想着报仇的,结果现在打不得骂不得,反倒要辛辛苦苦地照顾人家,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委屈的人吗?

而且,林沉失忆之后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总爱对着他笑,目光更是片刻不离地缠在他身上,眼底满满的尽是情意。

李凤来有时候奇怪得紧,便忍不住问他:“你莫名其妙失了记忆,连自己是谁也记不得了,难道就不觉得害怕?”

林沉便脸红一下,幽幽地盯着李凤来看,小声道:“有你陪在这里,我怕什么?”

李凤来心头跳了跳,不由得去拉他的手,想想觉得不对,连忙松开了,隔一会儿却又去握住了那只手。

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便听林沉嗤地笑出了声来。

李凤来怔了一下,唰地展开扇子遮住半边脸颊,暗骂自己太没出息。他可是风流倜傥的李凤来,怎么能因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乱了心神?

但转念一想,却又有些得意起来。

面前这人即使失了记忆,也依然这么痴恋自己呢。

想着,不觉伸出手去抚了抚林沉的脸颊,道:“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咱们去街上逛逛吧?”

“好啊。”林沉点了点头,始终那么微笑。

李凤来便心情大好地替他换上衣服,牵着他的手出了门。

这次当然没有安排什么暗器,李凤来却深怕再出意外,非要四处察看一番,确定并无危险之后,才敢拉了林沉的手往前走。

大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李凤来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些废话,一个劲地逗林沉开心。

林沉虽然也配合地笑笑,脸上却总是那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从头到尾,眼底都只有李凤来一个人。

逛着逛着,岂知竟遇上了熟人。

李凤来虽然早知道陆景就在附近,却不料随便逛个街也能遇见,一时竟有些惊愕,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陆景倒是毫无芥蒂,笑盈盈地同他打招呼:“李兄,好久不见。”

“嗯,的确很久。”李凤来这三年里都被林沉关着,自然没有见过陆景的面。奇怪的是,如今重见三年前万般痴迷的那个人,竟再没有从前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了。

正恍惚间,只听陆景又笑着说一句:“林盟主不是约了几位朋友同赴西域吗?怎么还在此处闲逛?”

李凤来听得一怔,连忙转头去看林沉,却见林沉面容苍白地立在那里,好似完全没有听到陆景的话,只紧抿着薄唇,身体微微发抖。

“怎么啦?身体不舒服?”李凤来吓了一跳,急急将人搂进怀里,小声哄慰道:“是不是刚才走得太久,觉得倦了?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吧。”

话落,抬头望了望陆景,又是一阵尴尬。

幸而陆景大方得很,当即偏头浅笑,道:“两位慢走。”

李凤来恋恋不舍地望他几眼,最终还是抓紧林沉的手,掉头行回了客栈。

林沉一路上默默无言,回去后更是一声不吭,神色甚是古怪。李凤来忙着替他端茶送水,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小段过来看看?”

“不必麻烦了,只是有点头疼而已。”

“啊,”李凤来猛然一惊,又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林沉苦笑一下,着实不知如何掩饰过去才好,只反问道:“我从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闻言,李凤来立刻来了精神,手中折扇一展,当即打算滔滔不绝地大吐苦水。但是顿了一顿之后,却低低笑起来,拿扇子勾起林沉的下巴,语气轻佻地说:“当然跟现在一样,总是呆呆愣愣的,动不动就给人欺负。”

“真的?”

“当然。你从小最喜欢的便是吟风弄月、弹琴谱曲,奈何你爹偏偏要逼着你学武功。有一回你不听他的话,偷偷跑出去跟人学曲子,结果回家后就被他痛打了一顿,连打人的棍子都断成了两截。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敢违逆你爹的意思了……”李凤来越说越起劲,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似乎对林沉的过去了如指掌。

林沉听得有些愣住了,目光专注地望过去,道:“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那是自然的。”李凤来摇了摇扇子,益发得意起来,笑眯眯地说:“这些都是你从前跟我说的,我全部都记得一清二楚……”

话只说到一半,就倏地顿住了,拿扇子的手抖了抖,折扇悄然落地。

但他却似浑然不觉,只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沉看。

那五官只算得上清秀,绝对比不过陆景的俊美无俦。

那笑容羞涩腼腆,亦肯定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但为什么……自己竟会将林沉说过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曾经以为并不经意的东西,原来,早已经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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