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许野后背撞在门上,肩胛骨被硌得生疼。
“别管我!听不懂吗?”程玦像是突然间疯了一样,他目光阴沉,双眼泛红地冲着许野大吼,“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管我干什么!你就让我像现在这样不行吗!我就应该过这种日子!这是我活该!”
他终于奔溃了,这么久以来的纠结,煎熬,痛苦,像是冲破堤坝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而来,他被压垮了,屈服了,放弃了。
或许他不是突然之间奔溃的,只不过是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表象在反复控制,压抑,隐藏之后,终于维持不下去了而已。
就像是被裹着包装放到过期的水果,表面看起来完好无缺,其实内里早就腐烂变质,现在他亲手撕开包装纸,浓水和败坏的果肉一涌而出,足够让人恶心作呕。
“凭什么我不能管你?”许野的声音有些沉,他紧紧攥着手指,“程玦,是谁说你活该,说你就应该过这种日子?”
“他说得不对吗?我就是活该啊!”程玦眼睛里突然溢出眼泪,“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你是不是不知道现在站在你跟前的人都干过什么?”
许野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我是杀人犯!杀人犯你知不知道啊!”程玦赤红着眼睛,脖颈上的青筋突出来,“我害死我继父,把他从楼上推下去!我又害得我妈在医院病死,到死她都没能见我一面!我害死两条人命!我不过这种日子过什么日子!这不是我活该吗!你还管我做什么!你又来管我做什么!你就让我这么活下去不行吗!”
他心里压抑的一切终于爆炸了,像是火山爆发,浓烟四起,岩浆横流,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甚至恶毒地想,让自己再崩溃的彻底一些,越丑陋越好,越遭人厌弃越好,这样他就能毫无顾忌的堕落了。
许野一颗心像是被无数双手撕扯,他疼得想要弯腰,可还是走过去拥抱程玦。
他想告诉程玦,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法律给这一切有了评判,你也已经付出代价了。
而我想要和你待在一起也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我想而已。
可程玦没有给他机会。
他挥开许野的手,拼命地把他推出去,许野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倔,不肯走,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骂他,推他,甚至动手打他,最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许野终于被他赶出了卧室。
他像疯了一样把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全砸了,台灯被摔得稀烂,晶亮的玻璃杯只剩下碎片,桌子上的书被撕得到处都是。
他剧烈地喘息,在一片狼藉里靠着门滑坐在地上,看到窗台上的满天星被他摔在地上,才想起来这是许野昨天才买回来送给他的。
许野拿回来一盆满天星,笑得很好看,还小心翼翼地讨好地问他喜不喜欢。
程玦伏在地上,压抑地呜咽,他知道他生命里最后的一点牵挂也被自己杀死了。
他又成了杀人犯。
许野后背靠在门上,听着卧室里砸东西的声音,玻璃被打碎的声音,绝望吼叫的声音,然后是程玦压抑的哭声。
他从来没有听过一个男人这样哭过,绝望的,压抑的,嘶吼的,像困在牢笼里无路可走。
许野抬手遮住眼睛,视线骤然暗淡下来,蓦地想起那个站在水云湾湛蓝天空下的程玦,那个程玦笑容明朗,满身都是清晨的阳光,拉着他的手在落日旷野里奔跑,温柔的告诉他“越难的人生,往往越精彩”。
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一门之隔,程玦出不去,他进不来。
他们就这样隔着一道门,陷入两个世界。
许野倚门而坐,屈起一条腿,看着往外黑漆漆的树影。
如果程玦一直好不了,治疗,缓解,恢复,恶化,崩溃,再治疗,再恢复,再缓解,再恶化,再崩溃……陷入这样无休无止的漩涡里,永远走不出来,该怎么办。
他会面对一个越来越陌生的程玦,那个程玦没有一点以前的样子,会哭喊,会奔溃,会将玻璃杯和台灯摔碎,会推开他,指着门让他滚出去。
许野垂下头,看到地板上落下一滴泪,那滴泪藏在影子里,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睛。
好不了就好不了吧,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生病的人都可以治好,也不是所有的过去都可以过去。
他当然知道阳光很好,可太充足的阳光也会刺伤眼睛。
如果程玦想要躲在阴影下,那他陪着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他终究是程玦的小男孩,他们分别不了。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程玦才从卧室出来,他光着脚,没有洗脸,没有换衣服,脸色苍白憔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像个终于等到宣判的人,打开了那扇获罪之门。
程玦握着门把手,脑袋里一刻不停的出现昨天的画面。
他霸占了许野的家,把许野从自己的家里赶出去,他像疯了一样对他又打又骂,摔坏他送自己的满天星和两个人一起买的晶亮的玻璃杯。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许野应该走了才对,他早就应该走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和他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没有任何意义。
门被打开,清晨的客厅满是阳光,温暖而明亮,餐桌上放着新买的小竹篮,里面是漂亮的满天星。
许野正靠墙坐在卧室门口,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有些凌乱,听到声音才抬起头。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面对面地站在那。
过了好久,程玦开口:“你没有走。”
他声音沙哑,眼神发愣,像是在麻木的陈述一个事实。
“我不走。”许野声音有些沙哑,眼睛泛红,“程玦,你在这里,我不会自己走的。”
他像小时候,总是仰着头可怜巴巴的说:“程玦,我今天能去你家吗?”
程玦抬起手臂遮住眼睛,眼泪汹涌而出。
“程玦。”许野叫他,然后站起来走,一步步走过去,缓缓抱住对方。
“我不会走的。”许野用力抱住程玦,实现渐渐模糊,“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程玦终于睡着了,他蜷缩在床上,睡得很沉。
许野去客厅给梁医生打了个电话,把昨天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
梁医生沉默了一会:“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他一直需要一个突破口来宣泄挤压的情绪,相当于把自己打碎再重组。”
“但是他昨天情况很糟糕。”许野低下头,“我有些担心。”
“就像我说的,不完全是坏事。”梁医生倒是很平静,“至少他愿意在你面前表现出来,这说明你对他而言是可以相信,可以依赖的人,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你确定?”许野问。
“那当然。”梁医生道,“我给他做心里疏导的时候,有时候闲聊提到你,他的心情就会变好,还会主动和我说起你的事情。”
“他都说过我什么?”许野声音有些低。
梁医生笑了笑:“说你很乖,努力聪明,长得又高又帅,还会散打,在学校很受欢迎,还说他没想到还能碰见你,说你和小时候一样倔,跟小狗崽似的,没想到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许野也笑,多少有些心酸。
梁医生又道:“他还说,他和以前不一样了,等你知道他现在什么样,不晓得你会怎么想。”
许野吸了下鼻子。
“所以我觉得,对程玦来说,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梁医生最后说。
程玦一直睡到日暮才醒过来。
外面夕阳绚烂多彩,袅袅炊烟,楼下有人在放炮竹,孩子们嬉笑打闹,程玦拿起手机,才发现明天就是元旦了。
许野正在厨房做饭,窗户透过的一束光落在少年宽阔消瘦的脊背上。
“醒了?”他听到声音回头,笑着举了举满是面粉的双手,“包饺子,一会就好。”
程玦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许野,想到对方为自己做过很多次饭,在水云湾的时候,在重遇以后,从春天到冬天,一晃过去了大半年。
许野的饺子做的很好吃,这些天来,他第一次吃完一碗饭。
吃过饭,程玦站在阳台上,他点了根烟,看着楼下玩炮竹的小孩。
“元旦了。”许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过来。
“恩。”程玦吸了口烟,回头看了许野一眼,“玩炮竹吗?”
“恩?”许野没反应过来。
“楼下小卖铺还没关门吧?”程玦弹了弹烟灰,“买点炮竹,再带几罐啤酒。”
许野听话地穿了外套跑下楼,小区的路灯已经亮了,楼下有散步的老婆婆,还有追着打闹的小孩,天气还是有些凉,许野呼着白气跑进小卖铺,卖货的阿姨告诉他,城里不让放鞭炮,只有小孩子玩的那种。
“没关系。”许野指着架子上的盒子,“来几个吧。”
许野回去的时候,程玦已经在外面的天台上了,他穿的很少,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手里的烟。
“回来了?”程玦转过身。
“怎么不多穿点。”许野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一旁,脱下外套披到程玦身上,“小心感冒。”
“你不冷?”许野这件棉衣有些大,披在程玦身上显得他更瘦了。
“不冷。”许野摇头,他穿了件白色的加绒卫衣,又刚从楼下跑上来,不觉得冷,“要玩吗?”
他拆开刚从小卖铺买的炮竹,确实是给小孩子玩的。
“还有烟吗?”许野问道。
“恩?”
许野举了举手里的东西:“点这个,风大,用打火机不好点。”
程玦把手里正在燃烧的烟递过去。
两个人并肩坐在天台的椅子上喝着啤酒放烟花,他们谁都没有提起昨天的事情,仿佛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梦,像是梦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许野点了一根,过了几秒,细碎的火花四溅开来,像是一朵火花,照亮一小片黑暗。
“好像叫仙女棒,小姑娘玩的。”程玦看着许野玩,问道:“小时候玩过吗?”
“没有,水云湾没有卖这些的。”许野冲他笑了一下,又点了一根,闪烁的火星照亮了他半张脸,消瘦漂亮的下颌在阴影里也很好看。
“我也没有。”程玦披着衣服,一开口就是一团雾气,“我妈妈觉得这种小孩子玩的很危险,没让我玩过。”
许野拿烟的动作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