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六章 猢狲散(下)
那天两个人的肉体交易谈了一半,战逸非突然掉头而去,只剩下正业少主一个人躺在床上,追悔莫及。
他懊丧应该再忍一忍,再忍一忍没准就吃着了,他懊丧自己怎么一见这小子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明明每天早上都是被一个聪俊的男人给帅醒的。
理智回归之后,严钦不免就有些搓火,战逸非根本就是把自己当凯子,六千万换成百元大钞能堆得老高,换成硬币能有几千吨,六千万给谁,谁都得跪下来叫他“爷爷”,把脑袋磕在地上,磕碎为止。可这小子居然收了钱还跑了,只寄来一张轻飘飘的借据。
那位刘姓的女星,不就因为对自己的估价不准,遭人剥光侮辱打击报复了么?但一样被人当凯子,人家至少还吃着了!严钦撕了那张借据,越想越觉得火大得不行,但他不敢把这火气直接撒在战逸非的身上。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老蒲有见地,跟李鸿章一样,懂得曲线救国。
他一早就想动手,可碍于他爸这些日子一直在上海。正业集团的少主再横,一见自己老子就得服服帖帖。
严中裕这两天在上海是为了参加正业集团商业年会办的一个预热活动,规模还凑合,百十来号人,横跨政商学三届,一些娱乐圈的大咖也会来跪舔。据说光是为了能跟严中裕聊一聊,一众商业人士就挤破了头,尤其是跟方馥浓一般年纪的青年企业家,只盼正业老总能够急人之困,不耻下交,自己也就借力打力,平步青云。
严钦本来不想在这么无聊的会议上露面,但他爸下了死令,必须出席。而且只准微笑,不准聒噪。
严钦怒在心里,却不敢违拗。趁父亲忙得龙颜几日不见,他决定,怎么也得先把战逸非吃到嘴里再说,再不吃他就得被自己的窝囊给呕死。
为表诚意亲自出马,约出老蒲,就坐在了对方那辆紫得有点恶心的宝马上。
严钦的本意绝对不是要伤害战圆圆,这可是自己的小姨子,他不过是想把战圆圆请来“坐一坐”,也就顺便一道请了战逸非。结果战圆圆一见他就跑,比见了鹰的兔子跑得还快,慌不择路之下,就被车撞了。
血溅一地,直接吓傻了肇事司机。医生说,命算是捡了回来,但治疗恢复都得万分小心,否则十之八九会瘸。
战逸非被拦在病房外,马慧丽哭得惊天动地,不准对方靠近自己的女儿,连隔着病房门张望一眼都不行。
战逸非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四周,温妤不在,薛彤倒在,他的嫂嫂换了人,可在这个家里他从来都是外人。
“就是你惹得事情!自打你二叔把你找回来,咱们家一件好事都没发生!”马慧丽抬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得战逸非两耳嗡鸣,“你把公司搞成那样,现在想卖都卖不出去了!你爸只有卖钢厂了!”
这话的意思是他保住觅雅了?战逸非来不及去细细琢磨,因为马慧丽抬手又给他一嘴巴,这个女人扇人嘴巴的样子还挺可笑,因为她不跳起来打,就够不着。
但她手劲大得惊人,打完以后有那么三五分钟,战逸非发现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饿过了头,还是被打得晕眩。
他本能似的一低头,推开马慧丽就闯进病房,然后便看见相当尴尬的一幕——
陪床的阿姨正好在给妹妹清理尿盆。盛了黄澄澄尿液的一只脏尿盆就放在凳子上,阿姨小心地抬高女孩一条还能动弹的腿,垫上一只干净尿盆,盖上手纸,再替她把退下的内裤拉上。
病床挺窄,战圆圆躺在那里,骨瘦如柴的模样如同一枝插在壁龛里的花。身上绑着绷带,鼻子里插着管子,她费劲地转动脖子,看见怔怔立在一边的哥哥,“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用一只能动的手去扯被子,想把半露在外头的下体给遮住。
“家门不幸!这是家门不幸啊!”马慧丽十分戏剧化地喊起来,想把杵在病房里的年轻人往外头赶。但是战逸非完全听不见了,他漠然地承受着一个女人的拧打和推搡,看着她的嘴唇翕动,脸孔苍老而狰狞。
从病房里走出来,消毒水味、血腥味混着尿液的味道一同往他毛孔里钻,战逸非感到自己又要吐了。
蹲在地上,掌心皮肤摸到脸上的胡茬,喉咙不断发出干呕的声音。身体已被捣得稀碎,只剩一层皮囊包裹,他死死捂着嘴,唯恐一张嘴,吐出的不是秽物而是血肉。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孩子怯怯站在离病房挺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他,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战逸非记不住这样平凡的长相,何况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杀了严钦。
正业商业年会的启动会议如期举行,地点就在外滩码头上,靠岸泊着的是严钦刚买的游艇。黄浦江上江风习习,名流荟萃,佳人相伴。因为出席这个启动会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正业集团的安排下,几十个私人保镖在场内巡视,这一辖区的民警也来了。
待活动进入了冷餐会环节,严中裕正对江景坐在一边,李卉坐在他身侧,战榕也跟他同坐一起,正在赏刀。
一柄半米长的藏刀,刀鞘美观大方,装饰极具粗粝的美感,唯独可惜没有开刃。
两个男人边聊边赏刀,女人偶尔插一两句话。严钦并不避讳李卉与他一同现身公众场合,比起既出不得厅堂又下不得厨房的妻子,这个女人美丽、端庄又得体。
话题跨南跃北,最后难免就要落回榕星与觅雅头上。
“我本来想收购榕星,但你大哥不肯放,谈了几回都谈不成。不过现在也好,他投的那几块地皮而今都成了‘鬼城’,我可以等他破产后的资产拍卖了。”
“我最近才去那地方看过。”李卉点头,“我在十字路口停了二十来分钟,眼前无一辆车开过,无一个行人走过,那地方成片的烂尾楼,好容易造起来的,商住房的空置率也在九成以上。”
严中裕对李卉笑了笑,“所以你想收购觅雅,我从没说过反对。就算砸榕星两三个亿,他也活不过来。”
“不,我不打算收购觅雅了。”
“怎么了?”严中裕不解,“屋漏偏逢连夜雨,你这个时候收购觅雅,根本花不了多少钱。”
“我开始是想压价没错,但价格再低,也不能买一堆垃圾。”化妆品行业的事情,严中裕关注得不多,但经营着花之悦的李卉,对这个行业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了若指掌。正如当时她对方馥浓所说,她看中的是觅雅的苏州生产基地与开阔的代理商渠道,而今两者皆无,她也就没必要非觅雅不可了。“那些行业里难求的技术专家一个没留下,工厂的生产设备损失近千万,代理商也跑了一半,这样的公司根本一钱不值。”
“小卉啊,”严中裕笑了,“你这样,太没同情心了。”
江风吹起她的一绺乌发,李卉回以一个分外明艳又乖巧的笑容:“我不同情落水狗,不是因为落水不可怜,而是只有笨狗才会落水。”
这阵子李卉突然爱上了苏童的《才人武照》这本书,反复阅读之后,全书的最后一句话格外令她印象深刻——
一千多年来女皇武照的故事是唯一的,谁会忘记女皇武照?谁能模仿女皇武照?
对于严中裕,李卉是仇恨的,是埋怨的,但同样也是感激的,是爱慕的。这些矛盾不一的情感完美地融合在了一个男人身上,而这个男人与她曾经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大不相同,其中也包括方馥浓。
两个男人仍在闲聊,突然听见了人群的骚动声。
战逸非不请自来出现在这里,一见到严钦便扑上去。一个男人杀气腾腾,另一个男人却哈哈大笑,两个人像猫扑鼠般在码头上追逐起来。直到这个时候严钦才觉得这个活动没那么无聊,他后悔没早听老蒲的话——你看,一惹战圆圆,战逸非不就自动上门了么?
一个男人跳起来,踩在一张摆放了精致西餐的餐台上,又匆忙跳下去,跑开。另一个便也循着对方脚步,这么追了上去。正在用餐的人发出一片惊呼,没一会儿另一张餐台旁的客人也遭了秧,因为战逸非直接把那台子推倒了,就推砸在严钦身上。
战逸非把自己身体也压上去,朝对方脸上一记记砸下拳头,有几拳没砸在严钦身上,倒直接砸在地上,他自己的手指关节上也都破了皮,流了血,却仍不停止,一副要对方小命的狠劲。
严钦被打得极惨,反而狂笑起来:“好爽啊……好爽!”
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场子里的保镖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突发事件,他们的少爷明明看来乐在其中,这个时候上去干预似乎不太合适。
保镖们愣愣站在一旁,严中裕也没管。场子里不少有身份的人拿异样眼光悄悄看他,他却如泰山般稳坐不动。兀自赏着手中藏刀,他问李卉:“怎么回事?”
“听说战博的女儿被车撞瘸了,当时你的儿子就在现场。”李卉如实作答,看似不偏不袒,也不落井下石。
“唉,这些年我忙生意,太疏于管教他了。”严中裕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儿子——严钦丝毫没注意到老子的目光正投向自己,即使被对方抡拳猛砸,即使被勒得满脸涨红几近断气,他也手舞足蹈,疯狂喊笑,跟发神经似的。
严中裕又问李卉:“他很喜欢这个姓战的小子?”
“是挺迷恋。”李卉嫣然一笑,“大概是因为刚买了游艇,他从公司账户上取走了六千万,应该就是给了战逸非。”
严中裕稍一沉思,便抬起手腕,冲一个保镖做了个手势。
被揍得鼻青脸肿,严钦就快被勒断气了的时候,一群保镖蜂拥而上,拿住了战逸非。
战逸非早已杀红了一双眼睛,死犟着不肯受缚,没想到刚一挣扎就挨一拳——那些保镖都练过,下手又黑又不引人注意,几拳过后,战逸非连胃液都吐了出来,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摁住了肩膀,强迫着跪在地上。
“你们干什么!”总算缓过一口气来的严钦爬起来,冲着保镖们吼,“放开他!我跟我宝贝儿调情呢,我舒服!我高兴!干你们屁事?!”
保镖们刚要松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个声音,“不准放。”
严中裕走过来,手里还拿着那柄没开刃的藏刀。走到年轻人身前,他就把刀拔了出来,用刀尖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其实他们没少见,见面的时候,战逸非有时还叫他“严伯伯”,可这会儿,严中裕就跟不认识对方似的,他用刀尖把战逸非的脸掂起来看了看,然后说,“六千万才嫖这样的,太贵了。”
战逸非仰着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合着,显得悲戚又绝望。
严中裕手臂用力往前一送,没开刃的刀尖便深深陷进他的脖子里去,简直要如撕开一层纸般,将他捅穿。
“老畜生!你——”严钦情急之下就骂了出来,刚想向老子扑过去,就被保镖给擒住了。
“我替老战管管儿子。”严中裕抬头去看战榕,笑着说,“我倒忘了,也跟你一个姓。”
站榕把目光挪开,投往别处,“反正不是我儿子。”
即使是不开刃的工艺品藏刀,直接劈砍在脸上、身上,都是要命的疼。一开始保镖还得摁住战逸非的肩膀,后来就用不着了,这个年轻人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像砧板上的鱼那样被刀抽打。
“老畜生!你他妈敢打我的人!”在一群宾客面前,正业集团的少主像跳梁小丑一般蹦跶,破口大骂,“我、我撞死我自己!我他妈让你断子绝孙!”
严钦骂得越凶,严中裕打战逸非越狠,骂着骂着,严钦明白过来,不敢骂了。
战逸非头破血流,鼻梁骨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他像一滩泥一样被两个保镖扛起来,甩手扔到街上。
许多人看见了这一幕,但没人管,连警察都不管。正业集团的公关最是到位,这么小的事儿明天都不会见报。
严钦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严中裕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不是宠溺儿子,只是觉得有钱人消遣穷人天经地义,犯不上干预。但今天这闹得太过火了,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他的儿子给他丢了脸。
严中裕扔掉手中藏刀,反手就给儿子一嘴巴,他说,你给我马上滚到国外去,别待在国内再丢我的脸!钱我可以留给你,也可以一毛钱不剩全捐出去!
严钦被打得很惨,战逸非被打得更惨,可他好像还想站起来。在地上艰难爬了两米,待靠近一根电线杆,他就扶着它,摇摇晃晃,直起脊梁。
电线杆上贴着会所招募“公关先生”的小广告,要求作风开放,承诺高薪日结。
全身都疼,疼得天崩地裂,战逸非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头上的血倏忽流进眼睛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