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馥木之源

那家伙走了以后,又一次自动消失,一个多星期不开机,谁找也联系不上。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务仍需推进,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跑来问自己的老板,有两个应聘产品经理的人已经通过了复试,是去是留还得交由他来定夺。

战逸非潦草“嗯”了一声,视线同样潦草地在空气中比划着、搜寻着,他总觉得那一架不至于那么天翻地覆,他总觉得那人应该还在。

消息传得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公关总监与老板大吵一架,然后便无缘无故旷班不来。人事经理也不例外,她在谨慎与冒失间徘徊半晌,终于还是开口询问老板:“公关总监的位置……是不是也要放到网上去招聘?”

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时候,觅雅总裁正和几个部门的高层讨论新系列的研发问题。人事经理没有等来老板的答案,倒听见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滕云转眼望着人事经理,笑笑说,“你这话问得有些多余了,觅雅和战总都离不开方总监,前些日子那么闹也就是玩笑罢了。”随后他又把目光瞥向了战逸非,“不过战总,你要他回来也得快点表示才行,我听那小子说,他已经接到花之悦的邀请了。”

原本挺安静的空间里冒出杂声,这个行业的人都知道,花之悦的老板唯才是用,工资开得极高。

赵洪磊那群人在的时候最擅长就是阳奉阴违,他们吃准了他资历不深,便可劲地糊弄。上上下下都一样,谁也不真正把他当老板。吃一堑长一智,几堑吃下来再不成长就是棒槌,战逸非知道这种风气不能助长,更恨那个人在紧要关头另攀高枝,就这么撒手不顾弃自己而去。

“不招聘,直接找猎头。我要比方馥浓更好的。”心隐隐疼起来,他努力让话题回到会议本身,“关于新系列‘馥木之源’的研发生产,你们还有什么建议?”

那只领带礼盒躺在他的抽屉里,三千万没送出去,该进行的还是得进行。

滕云微微动了动嘴角,让助理取来几件古典感十足的瓶子,摆呈在会议桌的中央。

简约大气的磨砂玻璃瓶身,瓶口的金属细节显得十分精致,战逸非晦暗的眼神忽然一亮,他认出来这是自己的设计。

“不好意思,战总。”滕云站起身,向坐于正位的战逸非微微点头致歉,“有一次进办公室和你谈话,恰巧看见了你的设计稿,所以我安排设计公司在最短时间里打样成型,好让这次会议上大家能对新系列有更直观的感受。”

紧接着,这个男人就在一群比他远有经验的专业人士面前侃侃而谈,从市场预测分析到形象陈列预算,从采购成本、周期到供应商的选择,甚至连极难推算的首批预期出货量,都分析得头头是道。一个清华博士的从容自信令人刮目,听上去确实也是做足了功课。

滕云在会上的表现艳惊四座,丝毫不逊于方馥浓,就连战逸非都暗暗惊奇。

对于向滕云委以重任,战逸非其实心里一直没底。毕竟,一个初涉化妆品行业的人根本不可能胜任如此重要的职务。

只是自打赵洪磊走后,他就不怎么信任陌生人。所有部门的大金额费用申报他都会找人核实,最起码也要让方馥浓看过。公司前一阵子问题频出,主动被动离职的人不少,暂时看来,没有比这个医德甚高的滕医生更可以信任的人。

其实对滕云而言,一个埋头研究的学者突然从幕后走向了台前,这样的职位又何尝不是一项挑战。

“滕总”两字起初听得他极不适应,而后竟越听越觉得顺耳,这简单二字让他平静了三十多年的心突然起了喧哗。

术业有专攻,滕云自知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像方馥浓那样运筹帷幄,方方面面都摆的平。没想到战榕及时出面帮了他一把,给了他不少化妆品公司的运营资料、一整套关于新系列研发生产的具体方案,甚至还给了他两家包材与原料供应商的联系方式。跟滕云联系上的人叫陈工,给不少外资大牌做过OEM,这人不仅是行业里难得一见的专家,看来也颇为亲和健谈,大有提携这位年轻后辈的意思。

对于处于半离职状态的方馥浓,战榕不踩也不捧,只是对于一个毫无定性的年轻人表示了自己的惋惜。滕云离奇地发现这个人说话极有水平,他完全可以用五句话感慨惋惜一个年轻人的才华横溢,用剩下五句话激起另一个的好胜心。

战榕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如同一只学舌的鹦鹉,让公司里那些不明就里的人狠狠膜拜了一把。让滕云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些话战榕自己从不在侄子面前提及,仿佛他在这个公司里的职位不是副总,只是那个对清洁工人都颇为体恤的“老战”。滕云向对方表达过自己的疑惑,老战摇头笑笑,模仿着毛主席的语调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已经老了,夕阳红了。

战逸非让Amy把其中一只打样完成的瓶子拿过来,发现里头还盛着一些或乳状、或膏状的东西。

打开瓶子嗅了嗅,一点很淡的花草香气,挺好闻。战逸非问:“这是什么?”

“大家也都清楚,觅雅原有的供应商不太厚道,提供的原料质量欠佳,而我们的工厂最近接下了不少OEM的订单,短时间内没法再进行新系列产品的生产,但是市场开发刻不容缓。”滕云朝在座的管理层投去一眼,说下去,“所以我们需要重新挑选一家优质的供应商与合作伙伴,为‘馥木之源’的顺利问世打下扎实基础。”

战逸非认可滕云这些话,但不会再如过去那样轻易签单掏钱。他说,“原来的研发总监离任时曾跟我说过,新品的配方仍需实验调整,因为亚洲人的肌肤并不如法国人那般耐受性好。一个新系列或者新品牌的诞生,前期规划必不可少,可是觅雅目前资金有限,如果能够根据竞争对手的情况或者拿到竞争对手的配方进行精准研发,就会省掉大量的时间与成本。”停了停,让Amy把玻璃瓶里的乳液膏体分装进试用的塑料小瓶里,交给部门几位高管及他们的下属回去试用。

会议结束,滕云还没离开会议室,就被身后的老板叫了住。

“薛彤刚刚到家,旗舰店落实得很成功,专营店里的销售情况也很不错。她给我发消息说小喆不太舒服,你如果今天下班没事,不妨跟我一起去看看他。”

滕云发自真心地点了点头,他真的很喜欢那个男孩。

结束一天工作,两个男人同一辆车,去探望病中的小男孩。一个生着病、母亲又不在身边的小孩子确实不太开心,但见了喜欢的滕医生就好了。美博会结束薛彤就没怎么待在上海,既是美导,也是销售,哪儿需要她,她就去哪里发光又发热。她组建的业务团队个个没文化,却个个是精英,衬比之下,以前销售部门里的名校学生简直不堪任用。

薛彤拿出前不久刚买来的洋酒,以主人的姿态招呼两个男人,但显然更偏爱滕云一些。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坐下,挨着他的肩膀说,顾客的心理和男人的心理一样好琢磨,顾客想沾你商家的便宜,男人总想睡自己的小姨子。

战逸非也给了薛彤一些试用的小样,让她发下去给一些资深BA看一看。

虽说公司的烦心事仍然很多,但总算一切上了正轨。好像没有方馥浓,也可以。

回程路上,微醺的战逸非似乎兴致很高,绝口不提方馥浓的名字,只是一味阖不拢自己的话匣子。他告诉滕云,他想尽办法弥补已有产品的不足,但任何一个充满抱负的人永远不会只满足于将将及格,新的品牌系列必须推翻重来。他说,许多国人对西方品牌趋之若鹜,而如果要走入国际市场,不敢以中国文化自居就一定不会成功。他提倡从可再生材料中提取配料成分的绿色化学,提倡植物与科技结合的尖端护肤。甚至他已经采取了当初方馥浓的建议,自己设计了“馥木之源”这一主打中国元素的套系形象,与先前的波普狂潮形成鲜明对比。

太多的国内企业对于跻身时尚帝国既没有野心,也没有信心,他们只是想做一票出色的销量,然后融资上市或者转卖外资。

但我不想这样。

这些话他都没对方馥浓说过,曾经有过几次开口的机会,却总莫名腼腆地想着下次。结果下次遥遥无期。他俩也闹成了这样。

把久藏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战逸非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仿似睡了。他们的车刷似的开了一路,风也刮了一路。

滕云侧脸看了看身旁的男人,又与司机老夏简单搭了两句话,便把视线投向繁丽街景,不再出声。

在他看来,方馥浓这人无疑有些阴险,那通冲着战逸非的脾气让他完全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好让自己的始乱终弃显得理所应当。

再野的人总还是要收缰的。唯独那个家伙不愿意。滕云知道李卉现在干得不错,他不嫉妒方馥浓有了更好的去处,反倒比李卉更迫切希望对方离开觅雅——如果他们自此南墙北角,天涯相隔,自然也就没有了瑜亮之争。

时间晚了,街上人不多,霓虹灯倒是格外璀璨晃眼。车厢里有些闷,滕云稍稍开了点窗,风跐溜灌进耳朵里,如同燃烧的灯芯般咝咝生响。

最近的天气预报天天都发布大风黄色预警,说有雷阵雨转阵雨,可中国的天气预报就和新闻联播一样不靠谱,天阴若铅板,雨点却始终没砸下来。冷风吹散了滕云的酒气,他这会儿迫切地想回家,又极度地不想回家。那夜之后他跟许见欧彻底生分了,一天说话不超过三句,同一屋檐同床异梦。但他逼迫着自己不去介意,为了“馥木之源”的顺利研发,他做足了功课,同样,也捞足了好处。

对待情人不上心,对待情人的母亲倒比对自己亲妈还恭孝,滕云自己去看了许妈看中的那个楼盘,一口气支付了30%的首付。越是来的容易的钱就越是散得快,陈工知道他把住了生产大权之后,毫不犹豫就给掏了这一百来万。

当然钱不白给,他们俩先签下了合作协议。

到了目的地,老夏轻唤两声把战逸非叫醒,便问他,是先送他上楼,还是这就送滕总回家?

半梦半醒的男人摆摆手,示意自己走,便真的自己走了。

拖着慢吞吞的脚步回到自己家里,就跟那天他追出很远却最终没追上方馥浓一样。他好像历经了浩劫,以至于完全丧失了力气,随意把自己一抛即灵魂出窍,脱离了身体这副累赘。

鞋也没脱就躺上了大床,这些日子唯一能令他展颜的消息便是温妤下周就将带着女儿回国,还提前给他打来了电话。

战逸非毕恭毕敬地叫她,妤姐。

然后就是大段时间的沉默。

温妤隐约觉得气氛不对,便问:“你和那位很帅的公关先生还好吗?”

战逸非想了良久,如实回答,不好。

怎么不好了?

温妤听见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才有一个声音,妤姐,许是我不够好。

温妤想起来,以前这孩子送花给自己也是这样,他悄悄地摘或者悄悄地买,一看见战逸文就把花束藏在自己身后,手指拧转,花就蔫了。

“我上次不是悄悄跟你说了,别跟他争,别跟他吵,有问题一屁股坐他身上,办了再说。”

温妤无赖起来相比薛彤毫不逊色,战逸非心情好了些,笑出声音。

“以前你哥和我生气,我都是用这法子治住了他。”女人是自曝闺房趣事来为对方加油,可电话那头的男人听了倒要苦笑,对方至今还不知道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电话那头的温妤并不知道战逸非突然沉默的含义,她问他,你告诉过他吗?

什么?

你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他吗,你喜欢他,你不止把他当作事业搭档或者床上伴侣,你喜欢他,你爱上他了。

战逸非抿了抿嘴,即使在温妤面前承认自己的软肋也很难,他沉默片刻才说,我以为我已经说的足够清楚了……

如果不喜欢,他不会一次次被他抱在沙发上啃咬,被他架在床上狠干。要知道老子干别人的时候,你他妈还不是同性恋呢。

“你喜欢我吗?以前,我还没嫁给你哥哥的时候,你喜欢过我,对吗?”

战逸非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这么一问,结巴一下才说:“当……当然……”

“可你从未告诉我,对吗?”

“我以为……”他总是悄悄给她送花,他望着她的眼睛会羞涩脸红,他为她每一个笑容心撞如鼓,为她每一次颦眉心揪神伤。

他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清楚了。

温妤简直拿这家伙没辙,想了想,决定骗一骗他,“我当时并不知道你喜欢我,只是时至今日回忆起来才觉得有些可疑。你从没告诉过我,如果你当初告诉我你喜欢我,我就不会嫁给你哥哥。”

“妤姐……”战逸非哪里傻到会相信这样的话,但马上就琢磨过来对方的用意,并马上付之一笑,“我明白了……”

“记得,别总跟人家吵架,你们床上不是合拍多了?那天送你们去机场的朋友都跟我说了……你这家伙又吵不过人家,干嘛非要扬短避长呢……”

战逸非脸一红,打断对方:“啰嗦。”

匆匆忙忙逃跑似的收了线,战逸非又给方馥浓打去电话,那个王八蛋果不其然还是没开机。他现在酒劲冲顶,急切地想要见他,根本再等不了一分一秒。他给所有可能认识方馥浓的人打去电话,醉意满满地问,那家伙在哪里?那家伙在不在你这里?

“方总现在在哪里我是不知道,可是……”半夜被铃声唤醒的小宋声音依然柔软温和,他说,“有什么话你可以后天直接跟他说,因为我跟方总约好了,后天凌晨一起看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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