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吃你大爷

方馥浓开始向夏伟铭讲述自己被泼上一身油漆的始末,在坐落于红灯区的一家妓院里。大舞台上像岛屿凸出海面般凸起一个圆形可旋转的小舞台,两个怀揣巨乳的美女正在表演钢管舞。地方选得声色犬马,这个事故也叙述得跌宕起伏。

他把唐厄抛弃在酒店里。他一点不担心唐厄背着战逸非乱搞,他暗示那些高大漂亮的白人模特这家伙身染某方面的恶疾,连英语单词都不懂几个的厄尼斯唐在这地方几乎就寸步难行。

这地方他学生时就来过,没想到十余年后一桌一椅都不变当年。方馥浓的视线断断续续落在她们身上,对夏伟铭说,他与艾伯斯一开始简直是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可是那古怪的老头突然翻了脸,厉声质问,你真的是模特吗?

“我能分辨出一个男人是不是模特,不止是从他走路时摆动的屁股上,还有他的谈吐和举止。没有一个模特能看出我的这件作品灵感来源于约瑟夫·柯内尔的《盒子系列》,他们只会睁大他们好看的眼睛,张开他们好看的唇,说,这些画在我看来和小孩子涂鸦没有区别。”

还真是这样。

古怪的白人老头认定这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年轻艺术家,像几十年前的自己那样为生计所迫,不得不揽了些靠皮囊营生的活儿。

有那么一瞬间方馥浓想狡赖到底,但他最终决定尊重这位艺术家的判断,他解释自己不是苦于营生的艺术家,只是一个商人,正在潜在客户的心智中寻找空位。

艾伯斯果然幡然大怒。

“我厌恶商人!商业化与艺术格格不入,所有的商人都散发着刺鼻的臭味!”他扔掉手中沾着油漆的笔刷,怒气冲冲,“你太不诚实了!我想我们没必要合作了!”

早有所料,方馥浓因此不慌不忙:“在你动粗把我赶出门前,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白人老头挥舞着枯枝似的手指,示意对方把话说下去。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厌恶商业化,可是事实上,你却不能忽视甚至十分依赖于商业开发——”

“你这是毫无依据地栽赃——”

艾伯斯打断了方馥浓,方馥浓又反过来打断了他,“我有依据,”他笑笑说,“如果我说错了,你再动怒也不迟。”

“19岁时你离开波兰来到纽约,靠在街头卖画为生,5美元一幅的肖像画却乏人问津,理由是因为你画得完全不像,被你画过的行人都抱怨太糟了!”

“3到8美元一幅,最多的时候一天可以卖出十几幅!”

“一幅画卖不出去的时候你饥肠辘辘,可一天卖出十几幅时你却更加不安,因为你的创造力被扼杀了,你必须尽可能地让你笔下的人物与出钱的客人长得像,眼睛必须是两个,鼻子不能长在嘴巴下头,那不是艺术,那只是临摹与写生——哦,你的自传里没写这些,我自己猜测的。”

真是天真又可爱的老头,被人一语道破便不遮不藏泄露了情绪。方馥浓胸有成竹,对于一个销售高手来说,共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该占据客户的心智了。

“74年你在风靡全美的音乐节上带上十来个妓女展示你的行为艺术,你本以为可以一举夺得关注,但可惜到处是半裸或全裸且行为怪异的嬉皮士们,他们以为你和他们一样,一看见摇滚歌手就完全忽视了你。这次演出反响平平,没人能理解你对艺术的苦心孤诣,你为此产生了严重的偏执性精神障碍,幻视,幻听,最后不得不住进精神病院,精神病院里的日子非常难熬,却成了你艺术创作的黄金期。你最为世人认可的作品就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方馥浓顿了顿,笑了,“这些是我在你的自传上读到的。”

“然后你就认识了你的搭档托马斯,他成了你与世俗接轨的唯一豁口。很长一段时间,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你负责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埋头创作,托马斯则负责一切俗不可耐的市场运作,他负责接洽威尼斯双年展的明星策展人,让你不至于再一次扛着自己的作品被扫地出门,他让你有机会与很多奢侈品牌或者时尚品牌进行跨界合作,把你的天赋直接变为真金白银……你们一直是很好的拍档——直到两年前。”方馥浓又是一停,“不得不说托马斯的公关手段很强,我不一定能做得比他好。”

白人老头不说话,执拗地昂起下巴。

“两年前你从纽约搬来了阿姆斯特丹,除了红灯区里的娘们比较漂亮,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精神疾病又复发了。”眼见对方面露异色,张口欲辩,方馥浓补充说,“进门前,我看见了废纸篓里有利培酮片的包装盒,你不用掩饰你的精神问题,反正真正的艺术家大多是精神病患者。”

“和那些奢侈品大牌合作并不比如想象中轻松,比如你可以在Dior的高级成衣春夏展上设计大量锥形向上的几何图形,但是直接画上男性生殖器是不被允许的。这让你又想起了19岁时街头卖画的日子,你发现你的创造力再一次枯竭了。”

对一个艺术家而言,没有什么比创造力枯竭听来更像是个侮辱,艾伯斯大怒,枯枝似的手指在颤抖,“你怎么敢——”

“就像你现在正创作的作品,你说创意来自柯内尔的‘盒子’,可事实上早在82年的时候,你的《波兰狂想曲》已经取用了这个灵感。一个连自己都抄袭的艺术家,难道不是江郎才尽了吗——”

这回那枯枝似的手指摸上了油漆桶,艾伯斯一抬手,半桶有余的红色油漆当面泼向了对方。

方馥浓反应很快,拿帽子挡开部分,可其余的油漆还是泼了他一身。

“你本来是个臭不可闻的商人,现在总算沾上了些艺术气息。”艾伯斯很满意对方的狼狈样,说,“我差点就上了你的当。”

他微微笑着站起身,向这气呼呼的老头欠身行礼,“我很有诚意,我明天再来拜访。”

就走了。

又接连去拜访了几次,可每一次都以碰一鼻子灰收尾,每一次都让唐厄笑得几乎趴下,都不用自己出马,方馥浓自己倒把这事搞砸了。厄尼斯唐阴霾全扫,心情出奇的好,活该!真以为自己什么都行?看你怎么向你的老板交代!

最近一次拜访似乎出现了转机,方馥浓抵达艾伯斯的工作室时,恰好看见了两个白人老头在当街对骂,他们拿着扩音喇叭,站在红砖小房子的阳台上,隔着二十米相隔的街道大喊大叫。

方馥浓在一旁围观一会儿,叫骂的战况绝不能算作势均力敌,托马斯本就是个能言善道的公关,他能吐出一串不间断、不重样的骂人话,而艾伯斯只能以简单的“老狗”“混蛋”勉强招架。

眼看托马斯越战越勇,艾伯斯根本插不上话,方馥浓干脆利索地爬上了阳台——十七楼尚不在话下,这点高度岂不是小菜一碟。他从艾伯斯手里一把夺过扩音喇叭,冲着谢对面阳台的托马斯张嘴就是:“我操你大爷的!”

不止被骂的托马斯,就连艾伯斯都没想过还有这招,两个白人老头当即愣住。

接着方馥浓就吐出了一连串字正腔圆的京骂,怎一个气势恢宏了得。就连艾伯斯也受了鼓舞,模仿着他的音调骂了两三声:“我吃(操)你大爷的!”

托马斯完全措手不及,他一个字没听懂,但却明显感到对面的嘲弄之意扑面而来。他悻悻放下了手中的喇叭,竟又悻悻地走了。

大胜而归,这个古怪别扭又有些可爱的艺术家老头总算松了口,他说,想打动一个我可不能光靠嘴皮子,我要看见的不止是诚意,你得拿出一件能让所有人尖叫的艺术作品。

多少还是有点要对方知难而退的意思。

方馥浓向夏伟铭解释,这个老头每天都有可能受到来自LVMH或者Kering这样奢侈品集团的邀请,市场的声音嘈杂不堪,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顾客一个品牌记忆点。

“品牌记忆点?”夏伟铭虽然本人是创意方面的专家,但却无法认同方馥浓在艾伯斯面前自作聪明,“你惹毛了一个谁都不敢去惹的人,他对觅雅的全部印象只会停留在一个不自量力、不是天高地厚的公关先生身上!”

“那不是很好吗,至少现在我在他眼里和马克·雅可布一样印象深刻。再说只有俗人才会为这点小事记恨,一个艺术家绝不会那么小心眼。”对着台上两位卖力表演的艳舞女郎吹了声口哨,方馥浓侧头朝夏伟铭笑笑,“我觉得这老家伙已经快爱上我了。”

“不可能的,你不是他的菜。”

“他喜欢乔治·克鲁尼?”

“不是。干嘛那么猜?”

“我喜欢。”方馥浓迷人一勾嘴角,眉梢挑得风骚,眼里也尽是不正经,“如果克鲁尼想上我,我二话不说就脱裤子。”

夏伟铭明显白他一眼,继续说,“艾伯斯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史,没对任何人提过,也没在自传里不痛不痒地记上几笔,我也是偶然听托马斯提及才知道。”

“哦?”方馥浓表示自己很感兴趣。

“他在精神问题最严重的时候曾去往东方寻找灵感,走过了印度、沙特阿拉伯、柬埔寨后来到了日本,身无分文的他被一个好心的日本青年留宿,并且一住就是一年之久。那个日本青年后来成了他的情人,激发了他全部的创作激情。他曾想过为他画一幅画或者做一件软雕塑,但无数次都在即将完成的时候将作品毁了,他说任何一个人类艺术家都不足以纪念那样一个美人,只有上帝才可以。我依稀知道那个日本青年黑法凤眼、长相清俊,反正与你大不相同。”

两个跳钢管舞的妓女表演完毕,舞台上的背景音乐响起了74年红极一时的《Lady Marmalade》,后台突然涌出了八个浓妆艳抹、丰乳肥臀的女人,手里还拿着画笔、彩漆之类的道具。

观众席上显然沸腾了,通常进行性表演的只是一个或者两个人,很少能见到这么大的排场。而方馥浓手臂借力一撑,矫健翻过前排座椅,居然就往台上走。

夏伟铭吃了一惊:“你这是……去哪里?”

“我从艾伯斯的工作室助理那儿打听到,老家伙今晚也会到这里来找乐子。”方馥浓将扣着的衬衣扣子连排扯开,露出结实漂亮的胸肌腹肌,笑了,“It's my turn.”

公关先生此刻还不知道,战逸非已经联系了唐厄与夏伟铭的助理,因为拍摄进度一再拖延,忍无可忍的觅雅总裁终于亲临阿姆斯特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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