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 Rain Go Away 01

十月末的维斯特兰依然常常缠绵于阴雨之中,雨下的并不大,但是连绵不绝没完没了引人厌烦,天气不佳给交通部门造成了很大压力,以及,把凶杀案的证据们破坏殆尽。

巴特·哈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路肩,脚下的淤泥松软湿滑。警戒线拉在乡野间一条公路边,一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甚至连一栋房子都没有,真是个适合抛尸的好地方。

一位路过的旅行者报警说在野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常见的死后抛尸案件,在维斯特兰大多最后会被证实属于黑帮间的冲突;这样简单的案件自然不需要侧写师,奥尔加大概正在大学里授课,今天到场的CSI里也没有贝特斯在。

但是不知为何,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笑眯眯地站在封锁线外面。

要是哈代没记错的话,法医局给阿尔巴利诺开的带薪休假应该到11月1日,就为了作为他无辜入狱的补偿之一,而还有赔偿款在协商。

哈代看看百无聊赖地站着的阿尔巴利诺,又看看确实在犯罪现场里忙碌的法医现场勘察员,感觉到了一阵恍惚。

“我太无聊啦。”阿尔巴利诺带着懒洋洋的笑容告诉哈代,“问了一下局里你在出哪个现场,我就过来了。”

“你的小女朋友们呢?”哈代无奈地扫了他一眼,别人在上班的时候有人在休带薪假,真是令人嫉妒。

“你上回不是指责我私生活混乱还是什么的吗?我出狱以后就没再过过那种夜生活了。”阿尔巴利诺睁大眼睛,表情看上去见鬼的无辜,“我最近在家里看鲨鱼周纪录片回放。”

……那他的日子是过得挺无聊的。哈代一边默默腹诽着一边拉高警戒线示意阿尔巴利诺钻过去,顺便扔给他一双乳胶手套:“这也是个挺无聊的案子,有个人被抛尸在这种荒郊野外了——你知道,这种情况一般都是黑帮纠纷。”

他没说出来的一句是:这种案子百分之五十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两个人走到尸体旁边,蹲在尸体边上的法医现场勘察员是个刚入行没多长时间的年轻人,还抬起头来有点紧张地向着阿尔巴利诺的方向叫了一声“巴克斯医生”。

而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具异常狰狞的尸体:那是一个金发的高大男人,喉咙被割开了,鲜血在男人的衣服前襟上糊得到处都是。凶手杀害死者的过程中一定割了很多刀,皮开肉绽的颈部甚至可以看见隐约露出来的白骨。

阿尔巴利诺向对方报以不要钱一般的丰沛微笑,顺便问道:“有什么发现?”

“死者已经死亡十二个小时以上了,大概是昨晚雨停之后才被杀害的,”法医现场勘察员说,他隔空点了点死者覆盖着尸斑的手指,“他被杀害之后可能被塞进了一个类似于汽车后备箱之类的狭小空间,然后才被抛尸到这里的。凶手一定在抛尸之前让他在那个狭小空间里待了很长时间,等他被抛尸的时候尸僵已经形成了:或许凶手试图破坏过尸僵,但是你看从他手臂的姿势还能看出尸僵被破坏之前的姿势。”

的确,死者虽然面朝上仰躺在地上,但是双手却不是平贴于地面的,而是姿势奇怪地微微向上伸向天空,摆出类似于一个环抱的姿态。这很可能是因为凶手曾经把死者塞进一个小空间里的时候,不得不把他摆成了双手抱膝的姿势。

“这就有点奇怪了。”阿尔巴利诺自言自语道。

哈代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法医现场勘察员明显还是一头雾水,阿尔巴利诺很有耐心地向他解释道:“你看,现在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凶手杀害死者之后,把死者塞在了后备箱或箱子里面;他全身的尸僵应该是遭到一次破坏之后再次形成的,所以凶手可能是在他被装到狭小空间里去三四个小时之后才抛的尸——等他抛尸的时候,尸体的尸僵就算没有扩散到全身,也很可能扩散到了腰背;受害者保持双手抱臂的姿势蜷缩在狭小空间里,双臂、肩背都是僵硬的。然后,凶手做了什么?”

现场勘察员眨了眨眼睛,用那种小学生回答问题的语气说:“呃,凶手破坏了绝大部分尸僵,为了把受害者平放在——”

“对!”阿尔巴利诺打了个响指,语气非常开心,“他为什么要这样摆弄死者?如果像是巴特最开始猜测的那样,是黑帮抛尸,那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破坏已经僵硬的关节,就为了能让尸体在地上躺平?”

“你是说……”哈代思考了一下,对于警察来说,这种情景并非不常见,“这个凶手对死者有感情?”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很有可能,虽然凶手把死者抛尸在了这样一个荒郊野外,但是他却大费周章地把尸体摆弄成了一个可以体体面面地躺着的姿势,更不用说……”

他伸出手去,朝着死者惨白的面部比划了一下。

“凶手割了死者的喉,你们也都知道动脉血这样喷出来之后死者的脸应该是个什么样子。”阿尔巴利诺说,“死者的面部非常干净,完全没有血迹,鉴于凶手应该是昨晚雨停了之后才抛尸的,我觉得可以怀疑凶手擦过死者脸上的血迹。”

这样的结论无疑令人精神一振:如果能确定死者的身份,再有目的地排查跟他关系亲近但是也有矛盾的人,范围自然可以缩小很多。

哈代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想,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新的念头。

他的眉头皱起来了:“……但是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

阿尔巴利诺困惑地看向他。

“阿尔,你听听这些要素是不是很耳熟?”哈代说,他紧盯着尸体的脸,越想越觉得不对,“英俊的金发男性,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死于割喉,尸体在一个雨后的夜晚被抛弃在荒郊野外——?”

“啊。”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发出一声气音。

这个时候连那个年轻的法医现场勘察员都反应过来了,他低声叫道:“哈代警官,您怀疑这个是‘杀手强尼’的受害者?”

“杀手强尼”,近几年在五大湖周边流窜作案的一个连环杀手,这个杀手的受害者都是英俊的金发中年男性;杀手强尼会把他的受害者绑架并囚禁一段时间,一些调查表明,在受害者被囚禁期间凶手会给受害者提供良好的照顾——但是同是也会侵犯他们——然后在若干天之后一个刚下过雨的早晨把受害者的尸体抛弃在偏僻的郊外。

“杀手强尼”最开始是圣劳伦斯市的媒体们取的名字,显然因为那个“Rain rain go away,come again another day,little Jonhy wants to play”的童谣,媒体们可能感觉把连环杀手和童谣联系在一起又风趣又夺人眼球,颇有些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风范。

显然,如果哈代警官没推断错的话,小强尼是雨后跑到维斯特兰市来玩了。阿尔巴利诺同情地看着哈代,感觉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来。

毕竟维斯特兰已经有了两个未归案的连环杀手,他们真的不需要再多的连环杀手了。

“好的,”所以哈代干巴巴地对着法医现场勘察员点点头,“把这具尸体带回法医局吧,我希望现场勘查报告能尽快完成,尽量让法医快点解剖尸体:如果尸体上发现了监禁造成的约束伤和性侵痕迹……我们恐怕就得联系FBI了。”

阿尔巴利诺从尸体边上站了起来,腿因为蹲下的时间过长而微微发麻,他忽然有些想要微笑。

天空是种一碧如洗的蓝色,但是显然下一场秋雨不日就将要来临。

赫斯塔尔下午去拜访了一个客户,回到律所、在附近的停车场停车的时候天色已晚,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之下,他总感觉到一道目光似乎在若有若无地刺着他的脊梁。

他熟悉这样的目光,往往意味着跟踪者:不确定他是否立场正确的黑帮小弟、想要挖出猛料的记者、不知道在调查什么案子的WLPD警察,芳心暗许的律所实习生。他不太在意,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不至于为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分神。

真正值得他分神的东西在他的办公室里——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和他的玻璃食盒一起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里,就好像有人邀请他们进来一般趾高气昂。

阿尔巴利诺向着赫斯塔尔微笑:“晚饭。”

有一种可能:赫斯塔尔贫瘠的冰箱把阿尔巴利诺自尊心的某个部分深深地伤害到了,现在正值阿尔巴利诺休假期间,所以有的时候他甚至有闲心在加班期间带着晚饭出现在赫斯塔尔的办公室里。

“真正的”晚饭,没有冷冰冰的方便食品、自动贩售机三明治和蔫巴巴的蔬菜沙拉。数量有点夸张的玻璃食盒在阿尔巴利诺手边一字排开,赫斯塔尔甚至怀疑中间有一道汤。

“我有的时候很怀疑,你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赫斯塔尔语气平缓地指出。

“我想我知道:我在制造和你见面的机会。”阿尔巴利诺坦然地回答,他虹膜的薄荷绿色在灯光直射之下显得异常浅淡,被这色彩圈起来的瞳孔像是一汪深潭。这位法医兼连环杀手向前迈了一步,才继续说下去:“而你知道,在饲养动物的时候往往要保证它们的饮食,才能保证它们肉质的……”

他顿了一下,轻飘飘地吐出那个词。

“鲜美。”

“有些人还认为要确保它们的死亡毫无痛苦,据说,恐惧使猎物的口感变酸。”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说。

“确实如此,我不认为给予猎物毫无痛苦的死亡有什么不对,虽然我猜你可能并不那样认为。”阿尔巴利诺笑了一下,“以及,我确实也是为了一些公事来的:关于入狱的赔偿金的事情显然还需要商议,而等到协商开始的时候,我的律师也应该到场。”

阿尔巴利诺就是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把“我的律师”这个词微妙地表达成一种专属于他的私有物之类的意思。赫斯塔尔对此报以一声冷笑:“你要是还想谈工作的话,我就必须指出,我的咨询是按小时收费的。”

“律师向法医咨询问题也是按小时收费的,或许咱们两个可以把费用互相抵消一下。”阿尔巴利诺带着温和的笑容说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发言,他毫不见外地把自己安置在了落地窗附近的沙发椅边上,“你要不要也来坐一下?饭快凉了,我想你在继续加班之前还有点时间吧?”

赫斯塔尔慢慢地审视着他,走到阿尔巴利诺身边坐下,他们中间永远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落座之后膝盖也不曾相互触碰。阿尔巴利诺把装在盒子里的晚餐推给他,然后开口:“我懂你的这个表情,在你想吐槽我关于社交距离的把控之前永远是这个表情。”

“正常人都会对你的这种表现有些质疑,这是人之常情。”赫斯塔尔一边打开盒子一边说,更况且他还得分神考虑阿尔巴利诺身上的什么地方携带着武器,这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你已经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了,”阿尔巴利诺凝视着他,“同理我也不是,赫斯塔尔。”

“你要是想找那样的同类的话恐怕有很多,你为什么要选我?”赫斯塔尔问,他手中的那个食盒里装满了切好的水果,橙子还有葡萄。

“我没有想要选你,是不可捉摸的命运——”阿尔巴利诺说,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许多牙齿让这个表情不再无辜了。不过他也没再说下去,因为赫斯塔尔向他扔了一枚葡萄。

“收起你那些陈词滥调吧,我对你的缪斯女神不感兴趣。”赫斯塔尔傲慢地回答。

葡萄砸中了阿尔巴利诺的肩膀,他一把接住了那枚小小的水果,免得它滚落到地上去。阿尔巴利诺俯视着那颗葡萄,就好像能在它上面看见什么万事万物的答案。

然后他说:“你说得也确实没错:盐湖城有个杀手用斧子给受害者砍头,芝加哥有个连环杀人犯只杀红头发的未成年少女。他们有很多,无处不在,这些城市是毫无新意的狩猎场,充斥着无辜受难的羔羊。”

“但纵然你可以有许多种选择,你依然对他们不感兴趣。”赫斯塔尔慢慢地陈述道。

“确实,因为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无论奥尔加跟你发表过什么见解——我发誓这的确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有的时候,我想我甚至没有权力做出选择。”阿尔巴利诺刻意地把尾音压得低到像是呓语,他从微微垂下的眼睑、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浅金棕色的睫毛之间看他,这个善于操纵他人的疯子用这个眼神博得他人的好感。“因为当追求美的享乐时,不理性的欲望战胜了引发正当行为的判断……它就是被称为爱的强烈热情。”

奥尔加说,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停下。

“我从你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种很危险的倾向。”赫斯塔尔低声说。

“是吗?”阿尔巴利诺直视着他,露出一个微笑来。“那是人之常情,你很快就见证到的。”

“受到欲望宰制以及受到欲望奴役的人当然会倾向从被爱者身上获得最大可能的欢愉,就像让病人讨厌的是妨碍他的任何事,当任何和自己一样强或强过自己的,都让他觉得被侵犯。

“因此,如果他能避免的话,他就不会容忍和他一样好或是比他好的人,他总会寻找比他软弱的人,而软弱常发生在无知者、胆小者、差劲的演讲者身上,和智者、强者、口若悬河者、心思敏捷者不同。

“所有这些被爱人心灵上的种种缺点一定会成为爱人者的欢愉泉源;假如这些不是早已经是内在的特性,他也会加以培育,因为若是不如此,就等于是剥夺了他自己当下的乐趣。”

奥尔加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本已经打算入睡。

她感觉到非常疲惫:显然课被排到最晚一节之后在驱车从大学城回家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或许之前巴特他们的劝告是对的,她本应该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附近租房子的。

她打开门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谁会站在门口,如果她是个卡珊德拉式的未卜先知人物,她可能根本就不会开门。

但总之,奥尔加·莫洛泽没有预言能力,门也确实被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看上去既强壮又性感,可惜完全不是奥尔加的菜。

“好久不见了,莫洛泽。”FBI行为分析部负责人,本应身在匡提科的拉瓦萨·麦卡德说道。

注:

[1]本篇引用的是众所周知的英文童谣,中文翻译版本总是不太押韵,单词又这么简单,你们就直接看呗:

Rain rain go away

Come again another day

Little Jonhy wants to play

[2]“当追求美的享乐时,不理性的欲望战胜了引发正当行为的判断……它就是被称为爱的强烈热情。”

这句话和下一个文段中的黑体字都出自柏拉图《斐德若篇》。

这些段落所讨论的“爱”是指年长者和少年之间的爱,第二段引用主要论述的是“爱人者喜欢比自己弱的人”。因为年长者和少年之间的爱并不是平等的,而且显然根本不是现代社会正常的爱情关系,所以赫斯塔尔会说“我从你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种很危险的倾向”。

不过实际上这些对话是伏笔,而不是阿尔巴利诺的爱情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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