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贺年又哪儿能想到这一出。

其实安京大学的确有樱花园,但根本不在后山,甚至不在他们这个校区,跟此地隔了少说二十公里。

建议是温淮提的,他刷朋友圈发现有人发了“安京大学樱花绽放盛景”,没去问现在花是否还开着,想当然照片就是即时拍的,就发给了这几天已经烦他烦得不行的贺年。

他是中午发的,贺年那时候正吃午饭,收到消息后立刻火急火燎找身边人问情况,结果人家一听说赏花,现在这个院区也就只有后山了呀。

至于是杏花还是樱花,至于现在还剩几棵树,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贺年一边牢牢记着,一边惦记早点去阶梯教室占位置,来不及踩点,就这么带着人过来了。

脑海里温馨平淡又带着点浪漫的情景全没出现,他书包里甚至还为了应点日式野餐的景,穷讲究地装了餐布啤酒和面包,没想到设想中的画面没出现,只剩下严锐之一双透着玩味的黝黑眼睛。

他瞧着地上仅存的几瓣快要融进泥土里的杏花花瓣,补刀:“那我们现在这算是赏完了?”

话音刚落,四周刮起一阵带着十足凉意的萧瑟凉风,又把那枝桠上最后一片花瓣也吹落了,掉在贺年的肩头。

“……”

柔软的,微凉的,轻得像不存在,他伸手把那片粉白色的花瓣抓起来,掌心朝上,不知道要不要递给严锐之。

他的表情难得窘迫,一面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就这么吹了,一面又想多看严锐之两眼。

这番情态在严锐之那里倒显得新奇了些,称不上赧然,但比上课时的表现真实了许多。

他没那么惜时如金,觉得这数十分钟走过来赏了一场乌龙,也不算浪费时间。

然而优秀且骨气铮然的男大学生并没有那么容易打倒。

他站在原地,叫了一声:“严总?”

严锐之刚回头,就听见他说:“怪我没提前了解清楚,花是赏不成了……”

“那您赏赏我?”

事实证明,只要脸皮够厚,原本的窘迫都能消失无踪。

“……”严锐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转念一想,贺年这人什么话说不出来?

于是干脆也站定,还真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身高腿长,眉目清俊,关键是气质英朗,还带着一点独有的张扬。

但这份张扬又并非贬义,是泛着朝气的、光芒万丈的。

不过严锐之很快收回视线。

还没等他开口说“也赏完了”,就听见贺年开始玩起了偷换概念:“比如说,赏我跟您一起吃顿饭?”

“……”严锐之刚才那点不带着私心的表情顿时没了,想起这人一个数学系的选修了文学鉴赏,“你语文学得挺好。”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尽管毫无关联,但贺年就非要把刚才那句半嘲讽的夸奖上升的一个层次。

严锐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在安京大学后山这么个称得上荒凉的地方,跟一个比自己小了快六岁的人进行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行,”既然关系都不单纯了,严锐之也懒得客气,“你可以选,但不合我心意的不会去。”

言下之意是可以挑贵一点,不一定要他付钱。

“嗯嗯嗯。”贺年点头如捣蒜,他甚至还记得严锐之说过的所有忌口,报菜名似的来了一通,这次也不说一定要坚持买单了。

严锐之看着贺年走在前面的背影心情复杂,有一瞬间在思考自己当时是不是不应该提出那个荒诞的要求,不应该摧毁一个大学生的傲骨。

……然后转念一想贺年刚才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算了,估计也是有弹性的傲骨,不用太愧疚。

他边走边想,忽然感觉头上一凉。

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雨来,明明之前还毫无预兆的晴朗天空变成阴霾,雨滴不大,却不间断。

而两人又是在没怎么打理过的后山,雨水浸到泥土后变得湿软,现下也没空再讨论晚饭了,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里。

没想到一场晚春的“赏樱”从开头到结尾都意料之外的寒碜,贺年满心愧疚,他比严锐之高一点,脱了外套给他挡雨。

严锐之来不及拒绝对方就靠了过来,这次语调里都是懊恼:“严总,您就让我帮忙挡一下。”

贺年的动作在这方面总是礼貌又诚恳,绅士而不逾矩,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只是凑得近了,贺年又举着胳膊,两人走的时候难免还是会碰到。

从后山走出来,雨势渐渐扩大,如果要一直往前门跑,那势必就要满身都湿透,严锐之想提醒贺年回宿舍,但他完全一副要跟自己共进退的模样。

可他的一半身子都露在雨里,衬衫也因为被水浸润贴在胸前的皮肤上,反观自己除了裤腿颜色稍微深了一些,其余地方都没什么影响。

严锐之放缓脚步:“我在旁边等雨停,会叫司机过来接我,你先回去。”

“那怎么行!”贺年立刻说,“车又进不来,走到大门还得十五分钟呢。”

那你也不用这么举着十五分钟……

严锐之想开口。

而贺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副福至心灵的模样:“严总,那你去我那里先休息一会儿?”

男生宿舍?

严锐之下意识皱眉想拒绝,就听见贺年补完:“两步路,就在学校里面,我租的房子。”

“还……有点破,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那儿等等?”

让他这么一直举着也不是办法,严锐之这次没怎么犹豫地答应下来。

距离果然跟贺年说的很近,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目的地,是校内的连排老旧家属区。

这儿的房子年纪都挺大,还住在里面的人也不多,一般只有念旧的老教授还住着,其他基本都租给了学生,本硕博都有,图的就是一个方便。

贺年带他到最里面的一栋楼里停下,都不用上楼,挨着一楼楼梯的就是。

生了锈的铁门,摇摇晃晃的老旧锁眼,好不容易打开了,立刻灌进一阵刺骨穿堂风。

看来不是“有点”破。

不过令严锐之意外的是,虽然房子外面足够旧,但里面的陈列却还算不错,至少跟自己想象中的裂了皮的沙发有一些差距。

“你住这儿?”严锐之打量着,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贺年表情看上去有些紧张,连连应了两声。

“里面那间太乱,我就不带您去参观了。”贺年支支吾吾。

严锐之不在意,只想等雨停,在沙发上坐下来:“嗯。”

他看见贺年还穿着被淋湿的衣服,奇怪道:“你不脱下来换掉么?”

“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干了。”贺年说。

“我不想我还没走你先烧起来了。”严锐之不满地抬眸看他,说道。

结果贺年看着他,一副被关照了受宠若惊的模样:“严总,你这么看着我不太好意思……”?

这人说犯病就犯病,严锐之听得无语,干脆扭过头去懒得管了:“你爱穿湿衣服就穿。”

他这么一开口,贺年立马又不矫情了,三下五除二当着人的面把湿了的衬衫脱下来,然后放到一旁。

察觉到动静,严锐之先是看见光着上身的人愣了一下,这间屋子太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他这才发现,这里没有洗衣机。

难怪强撑着,严锐之抿唇想。

贺年趁他沉思的功夫闪进屋子里,倒腾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出来。

这T恤上没有别的图案,上面只有个硕大的字母LOGO,严锐之认出来,是个价格不菲的奢侈品牌。

贺年就这么大喇喇穿着出来了,看见严锐之盯着自己还愣了一下,满脸不解:“怎么了?”

见严锐之不说话,贺年就把刚才脱掉的湿衣服拿过来,放在阳台上的一个小盆里,看来估计得手洗。

严锐之没搭腔,仔细看才发现那件衣服的LOGO字母上,原本应该拼写成“O”的地方少了一半,变成了“C”。

他无声收回了视线。

有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贺年又去Holic了,发现这一字之差后才放下心来。

两人偶尔对话,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严锐之忽然听见贺年收了调笑,从连着厨房的唯一阳台旁传过来,叫他“严总”。

大约是他声音里藏着惊喜,严锐之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贺年正笑着指指窗外:“赏不了花也赏不了晚饭,但现在可以赏赏夕阳诶。”

阵雨刚过,远一些的天边已经能隐隐看出一点半掩着的橙红色夕阳。地面树梢都是湿的,云层里还残留着水汽,却又披着晚霞的光芒。

“今天也算没有太失败吧。”站起身的时候,严锐之听见贺年小声辩驳着,“能看到夕阳,晚上就不会下雨了。”

只是这一句嘟囔过后还伴着一声象征着饥肠辘辘的生理性声响。

为避免严锐之先开口,贺年抢占先机:“那严总,还吃饭吗?”

看见雨停,严锐之其实想直接离开,但听见贺年这一声,脚步又停下来。

他在等贺年开口,果不其然,对方接着说:“地方选哪儿都行。”

严锐之有些想笑,心说要是自己真选了家上菜奇慢的餐厅,从这儿出发到贺年吃上饭,也不知要过多久。

不过他收了这个想法,淡声说:“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解决就好。”

反正贺年在学校,吃什么也都方便。

“可是……”然而贺年听见他这么说似乎兴致不高,“您真的不一起吗?”

严锐之刚想说点什么,就见贺年抬起头,一副好脾气又可怜的模样:“严总。”

“嗯?”

“来都来了……”

严锐之没说话,沉默着扫了他一眼。

贺年还眼巴巴看着他,他的本意是想让严锐之出门拎着自己一起,没想到对方走近了,打开厨房的冰箱门,然后皱着眉说了一句:“你说来都来了,里面空成这样?”

他不敢发话,就眨眼。

但也不是完全没东西,严锐之在贺年瞠目结舌的表情里淡定地掏了一把面,外套一脱袖子一挽:“锅。”

贺年立刻去给他拿,说来奇怪,这房子明明外面挺旧,里面的厨具倒都是新的。

严锐之想法也很简单,虽然贺年先用三棵光秃秃的“樱花树”骗了他去后山,但也淋了一路的雨,现在还饥肠辘辘。

再出门又太麻烦,倒不如随便弄一点,也免得他再这么可怜兮兮地看过来。

贺年受宠若惊,想帮点忙又不知道能做什么,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我能帮帮你吗?”

看着他的生疏样,严锐之拿了把葱让贺年去洗。

结果对方是在认真洗了,一整把葱洗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一半,这人末了拿回来的时候还小声说了一句:“我那份不要葱。”

然后一米八丨九的大个子站在狭窄拥挤的厨房里手足无措,能看得出是想搭把手,但完全不知道步骤,干脆认知清晰,决定不添乱。

反观严锐之用冷冻层的五花肉简单炒了个臊子,从切到炒一气呵成,还煎出一点油来,一人一个溏心蛋卧在底下,淋一点面汤和酱油,就是两碗清爽又咸鲜的面。

贺年捧着那碗宝贝似的,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因祸得福有了这么一件好事。

“严总,您……”

喉咙里堵了不少想问的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能被一筷子鲜亮爽滑的面条压下去,再说不出口。

严锐之没怎么跟他交流,中途郝帅还发了微信,谴责他说去上课结果一声不吭直接翘了半天班的行径。

虽然有了夕阳证明不会再下雨,但严锐之也不打算多停留,放筷子的时候贺年也正好吃完,嘴唇还沾着油光,见他要走了抽了纸都没来得及擦:“严总。”

严锐之站起来,看也没看厨房一眼,默认谁做饭另一人就洗碗,洗了个手穿上外套,站在门口,应了贺年的那声。

想说什么呢?

说因为你替我挡雨,所以原谅你瞎叫人赏花的事情?

似乎也没那个必要。

不过他不说,不代表贺年不说,对方擦擦嘴,完美切换了一个“深耕服务、体贴入微男大学生”的神情:“那严总,今天……”

一提这事儿,严锐之刚才脑海里那点漂亮的夕阳都被这几个字染黄了,既然前两天都没回复,他正好顺便说说。

“贺年。”严锐之道,“我们现在这个关系,到底是你资助我还是我资助你?”

贺年立刻回答:“当然是您。”

“那你一个被资助的成天想着这个?”严锐之看他一眼,说。

“我,我这不是为了更好照顾您的体验么!”贺年那点薛定谔的傲骨又没了,换成一副非常有职业道德的模样,脸都不红一下。

“那行,那就别老问。”他说,“好好想想你的服务细则。”

贺年乖巧:“噢!”

说做就说,收了碗筷就去了厨房,边走还边哼小曲儿。

严锐之刚要出门,听见贺年开口:“哎,严总。”

贺年睁着一双眼睛看他,尽管眉骨高挺,眼神却依旧温润明亮。

他说:“你看,我像不像那寒窑王宝钏——”?

这什么破比喻。

严锐之看着他胸前那个仿冒的“C”,以及称得上寒酸的屋子,以及这人殷切的眼神……

面无表情地开口:“不像。”

只是刚满二十的贺宝钏还抬眼瞧着他,严锐之脑仁疼,按这人满嘴跑火车的程度,下一句蹦出个“郎君”都不意外。

迎上他的视线,一身西装冷心冷情的严平贵不为所动,望着这家徒四壁的“寒窑”:“行,待着吧。”

贺年:“哎?”

“好好学习。”

严锐之为这名与优秀大学生提出了殷切的要求,然后头都不回出了门——

“再等十八年你就能去做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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