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给出这句严厉警告以后,贺年终于消停下来。

严锐之翻了个身。他入睡一向很慢,睡眠也浅,仔细想来,最近一段时间睡得最熟的一次,还是喝了那杯酒的当晚。

刚才基本是贺年在聊,但现在静下来,严锐之闭上眼,却难免回想起一些时间模糊的往事。

等过了许久,他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极轻的呼吸声。

还挺神奇。严锐之想。

跟贺年再遇见就已经在意料之外,更意外的是对方现在还跟自己躺在同一个房间里。

睡觉时身旁多一个人的呼吸实在是一种陌生的体验,严锐之原本以为后半夜都难以睡着,没想到困意却在不知不觉间翻涌上来。

而他也久违一夜无梦。

第二天严锐之准时被生物钟叫醒。

刚睁眼坐起身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嗅觉更为灵敏,闻到了一点食物的香气。

然而没等他看清桌上有什么,就听到一声元气十足的叫早。

“严先生!”贺年的声音不大,但很精神。

“……”

严锐之醒来的第一个想法——自己昨晚脑子可能确实被驴踢过。

居然最后都没把贺年扔出去。

他没有起床气,只是贺年一副当代优秀大学生标准风貌的样子,倒是衬得刚醒的严锐之懒恹恹的。

“早餐台人太多,我就随便带了点。”贺年身上换了件灰蓝色棉麻质地的T恤,整个人又清爽得能闻到朝阳的气息,“您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您愿意收留我一晚我就已经很感激了,知道您肯定不会收我的钱,就想着能帮您做点什么。”每次贺年说这些话的时候都非常真诚,让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严锐之捏了捏眉心。

也对,贺年这样的经济状况,跟人一夜情还要摊房费,请吃饭还一定要抢着买单,自尊心看得比天都大,这样也是情理之中。

他看向一旁,桌上果然摆上了早餐,每一样都干干净净用餐盒盛好,有最标准的豆浆油条,也有酒店提供的茶点,刚烤好的吐司和太阳蛋,生滚鱼片粥冒着热气,连切碎的小葱花都另找了个小碟子装着,生怕记错了忌口。

贺年在这方面倒是足够细心。

看得出是个家庭教育很好的人。

可是要是家庭条件不错,又怎么会……

严锐之打断猜想,起身下床洗漱,说了句“不用再去买了”。

一刻钟后,严锐之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喝粥,看向正在听英文广播的人,享受了他买的早餐后就干脆且冷酷地下了逐客令:“你该去做酒店兼职了。”

贺年表情里带了点遗憾:“我下去的时候问了,他们不招半天的临时员工。”

严锐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继续安安静静吃早餐。

“严先生,”贺年站在他面前,“我要先去找一下赵总。”

“不用跟我汇报。”严锐之说。

这次贺年见好就收,“哎”了一声站起来。

只是走到门口又停下,转过身来:“严——”

刚说一个字,严锐之就掀起眼皮,态度不善地扫了他一眼。

贺年终于有了觉悟,二话不说麻溜地离开,还反手替严锐之关上了门。

房间顿时重归宁静,严锐之的眉头舒展开来,举起杯子喝了口茶。

今天时间还算充裕,他先在线上把今天必要的工作完成。

等手里的事情基本解决,时间也不过十点半。

云林市的气候比安京要好上不少,现在正是晴朗怡人的时候。

手机振动,郝帅发来消息。

【郝帅:我的好兄弟!】

【郝帅:小优说你下午的飞机,今天也没什么事,去中心街给我带两盒特产来行么?】

【Sharpness:自己网购】

【郝帅:你都去了就顺路嘛,而且我查了一下那里还有家很出名的粤菜百年老店,你别看现在满街都是连锁,但我跟你打包票,只有云林市的总店是最正宗的!】

【郝帅:你去的时候就可以顺便给我买两盒了。好兄弟!】

【Sharpness:不想排队。】

这次郝帅过了一会儿才回复,估计也是找不到理由了。

【郝帅:你难得出去一趟,云林天气又好,闲下来多走走呗,就当找点新灵感。】

严锐之没继续回。

只是他还没把手机放下,另一个人的消息也发了过来。

【讲道理:严先生,等下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讲道理:这家店是百年老字号,就连中午都要排队排很久!】

看到那一行字,严锐之开始思考贺年在付清了钱以后,自己为什么没把他删掉。

其实贺年还不错,性格好能力好,除了话多一点烦人一点……

不过没等他思考出答案,自尊心极强、热爱讲道理的当代优秀大学生就又发来消息。

是一张等位的图片,上面显示着前面还有125桌。

【讲道理:[图片]】

【讲道理:但严先生,我已经马上排到了。】

【讲道理:非物质文化遗产诶,您真的不试试吗?】

严锐之绷着嘴角,漠然地把手机放在桌上。

【讲道理:来都来了!】-

事实证明,人的脑袋可以在一天之内被驴踢两次。

严锐之在让酒店开车把自己送到中心街口的时候,这样评价自己。

这家店的门头其实不大,但食客络绎不绝,排队的人群拥挤,严锐之看着这一景象就皱了眉。

正欲转身离开,然而还是太迟了。

肩膀被很轻地拍了一下,贺年的脸撞进来,满眼惊喜的模样:“严先生,你真的来啦。”

严锐之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别扭劲儿,没点头也没进去:“我来给朋友买点特产。”

这句不是假话。

“是不是隔壁那家?”没想到贺年还拎了个袋子,“我听说这家很出名,刚刚排队的时候也顺手买了一点。”

说罢,就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正好到我,一起进去么?”贺年语气自然,而严锐之原本要买给郝帅的东西现在也拿在手里,没了其他理由。

他站在原地,看着身后还擎等着排队吃饭的人流,最终还是承了这份情。

见他同意了,贺年立刻领着他往店里走,这次店里的装修比上次随便选的粤菜要好许多。

两人刚坐下,贺年就举高手,换了粤语开口:“靓仔,哩边落单!”

严锐之没见过他讲粤语,从前贺年都是一口标准普通话,现在骤然换了发音,少年感更重,好听又带了点别样的烟火气。

大概是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点菜效率就更高。

不得不说这家店确实有让人排队的资本,严锐之的胃口终于好了一些。

贺年察言观色,又点了个暖胃的汤。

其实严锐之自问跟贺年相处并不难受,可约是两人间有过那么一段的原因,他总想保持些距离。

“不用这么事事细心。”严锐之自然也发现了,平淡地说道。

对方也没必要因为感激请自己吃一顿饭,要早早地过来排队。

但剩下的严锐之没说出口。

“我没别的意思。”贺年很快回答,“就是能在这里遇见您也很难得,不是说明了我跟你很有缘吗?”

严锐之斯文地咬了一口虾饺,没附和,但也没反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直能这么遇见也真挺神奇的。

“几点的航班?”想起昨晚贺年说过的话,严锐之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一句,“我叫了车,要是时间相近就一起。”

贺年说了个航班,严锐之手上的动作稍稍一顿。

不过他很快恢复自然:“很巧,我也是。那你有要带的东西么,等下一起过去。”

贺年面上一喜,立刻说道:“没有,都在身上了!”

他还想说什么表达感激之情,然而严锐之又默不作声掀起眼皮看着他,意思不言而喻——再说就自己走。

讲道理同学无处宣泄的满腔热情卡在了喉咙间:“……哦。”

严锐之看着贺年憋闷的模样忽然觉得有趣,又补了一句:“不用谢。”

贺年没想到严锐之忽然和颜悦色,没说话,但眨了眨眼睛。

吃完饭,严锐之约好的专车还有十分钟才过来。

这边不方便停车,两人便沿着街口走着,往宽阔的地方去。

感觉得出来贺年今天的心情很好,结账的时候看见了路边一只牵着绳的白色萨摩,还走过去逗了两下。

萨摩脾气很好,笑得很可爱,还伸出一只前爪去跟贺年打招呼。

贺年逗了一会儿,见狗主人还在一旁看着,夸了一句:“呢只狗仔好得意!”

严锐之不太听得懂粤语,但大概也能听出来他是在夸狗可爱。

对方跟狗主人简短地聊了两句,摸着萨摩的脑袋跟它说再见。

萨摩通身雪白,乖乖坐着,贺年把手放在它头上的时候,尾巴还左右甩了一会儿。

“走吧,严先生,”贺年拍拍手站起来,转头对严锐之说,“我也养了一只萨摩,刚一下子看到就没忍住。”

大概是刚才贺年逗狗的模样太生动,严锐之多问了一句:“是你头像吗?”

“对,叫小旺财,”贺年说,“现在给我妈养了。”

“只是现在我经常见不到妈妈,所以也很久没有见到小旺财了。”

“嗯。”

严锐之深谙基本的社交礼仪,没有多问其他。

贺年说完以后扬眉笑笑,不再说话,走在严锐之前面。

提及往事似乎没有让他心情低落,他一边走着,一边低声哼着旋律熟悉的粤语歌。

“分分钟都渴望与他相见,在路上碰着亦乐上几天……”

他唱粤语很好听,不同的发音方式衬得他音色愈发低沉,然而曲调被他唱得很欢快,听上去便有种随意淡然的磁性。

贺年很高,又带着一种只有他这个年纪的才有的看不见的光芒,春风刮过质地柔软的棉麻T恤,发出猎猎的声响,混着最后一句短促的歌词里。

“轻快的感觉飘上面——”-

大约是收过了两次警告,贺年上了车后规规矩矩安安静静,还真没有找严锐之搭话。

严锐之对这样的相处很满意,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表情看上去都温和了一些。

他看见贺年正皱着眉望着大厅上的提示牌,好心问道:“你不是跟赵总他们一起走么?”

“我也想的,但我晚上有家教明天还要上课,所以昨天赵总的秘书就帮我一起订了票。”

“嗯。”严锐之应了一声,往头等舱的值机柜台走,“那飞机上见。”

VIP的手续办得很快且不费力,严锐之坐在专属的休息厅看文件,等待安检登机。

结果没看多久,感觉到周围有动静,刚一抬头,就看见此刻原本还在办值机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多少有点离谱。

但贺年一副惊喜又惊讶的模样:“严先生。”

“京行连住宿都不给你包,”严锐之皱着眉头,“怎么机票倒给你买头等舱了?”

“不是的,”贺年好像自己也跟在梦里似的,“我刚才办理的时候,地勤说因为经济舱超额售出而我值机满了,就给我升了这个。”

严锐之打量着他。

“真的,严先生,”贺年还把原本的航班信息递给严锐之看,“我也不知道运气为什么这么好!”

严锐之扫了一眼,确实一开始的座位是经济舱。

贺年还很兴奋:“那我是不是可以先去安检?”

一副从来没进过贵宾休息室的模样。

还好他声音小,严锐之收回了探究的眼神:“……不用。你等人过来叫就行。”

贺年攥着手里的登机牌“哦”了一声,大概是没从这种天上捡的便宜里反应过来,局促地点了点头,才坐下来。

确实,严锐之想起昨天贺年险些要去睡青年旅社的模样,心想京行在这方面果真抠得离奇。

想到这里,他开口问贺年:“你当时为什么选的京行实习?”

“啊?”贺年没想到严锐之忽然问这个,顿了顿才说,“是有一次……”

他从投简历开始讲起,严锐之听到一半大概明白了,就没让他说完。

刚才的他有一瞬都要说出“京行现在做的我们也都有项目”,只是话到嘴边被他及时收了回来。

人的脑袋不能一天被驴踢三次。

不过如果贺年的确有那样的能力,要是等他从京行出来真的有其他想法,也不是不可以。

严锐之想起昨晚贺年问的那句关于未来的话,忽然这么想着。

过了一会儿有工作人员过来带他们去安检,尽管贺年一副镇定的样子,但严锐之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有些紧张。

一切顺利,他们两人的位置正好连在一起,贺年像是松了一口气,才坐下来。

因为刚吃过饭不久,两人都拒绝了餐食,这一趟航线不算长,严锐之登机以后也没怎么理过贺年,开始规划落地后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空乘走到他们这一排,严锐之刚抬头,就看见空乘礼貌地对自己身旁的人开口,手上似乎还拿了个纪念品:“先生您好,您是我们航空公司的尊贵会员,本次您的里程已经累计,另外这是本次航班赠送您的小礼物,希望您以后多多支持……”

贺年脸色变了又变,吃惊地说道:“我,我好像没有办过。”

严锐之听见他们的对话看过来。

空乘微笑着继续说:“可能您办理的时间比较久,但您确实是我们的会员。”

贺年把对方送的纪念品接过来,可是他的神情既紧张又不解:“可我真的不是……”

等空乘离开,严锐之还没说话,贺年凑过来问:“严先生——”

“你自己入的会员,问我怎么知道。”严锐之声音里没有情绪。

贺年比他还急:“我,我就只记得——”

话说到一半,他却忽然停下来,恍然大悟地开口:“我好像的确在好几年以前办过。”

他的声音骤然低落下来:“还是跟我妈妈一起的时候。”

严锐之不打算听下去,只是刚一侧头,就看见贺年脑袋耷拉着,有些沮丧。

他收回目光:“嗯。”

贺年也不再说话,两人之间重新回归沉默。

严锐之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上。

行程过半,等他收起笔记本时,感觉隔壁过分安静,还是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

贺年居然已经睡着了,只是姿势看上去有些别扭,身子还是坐着的模样,头抵在靠枕上歪到一边,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只能很草率地曲着。

本来这里的座椅就是可以调节变成简易的软床,结果贺年好像不知道按钮,就这么将就睡着了。

连座椅都没调,严锐之看了一会儿,想起刚才贺年听说自己是会员吃惊的模样。

还有下午看见的那只白色萨摩耶,以及贺年那句欲言又止的“给妈妈养了”。

也对,贺年教养和性格都极好,以前还养过大型犬。

也许贺年曾经也无忧无虑,也许发生过什么,才让他现在过得堪称窘迫。

毕竟他们也没见过多少面,贺年身上还是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严锐之收回视线。

忽然觉得刚才那一瞬生出的异常情绪实在没有必要。

他伸出手拍了拍对方。

贺年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顺着严锐之的手看到了调节按钮,但似乎还是没反应过来:“怎么了严先生?”

严锐之没说话,干脆替他找到功能键,底部的脚托缓缓升起来,贺年的两条腿终于不用再委屈地蜷着了。

贺年好像是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

然后又说:“谢谢严先生。”

“不用。”

两人没有再提刚才的事,大概是终于能好好躺下,贺年心情又恢复如初。

落地时天色还没暗下来,这次贺年倒没再提请他吃饭。

梁小优叫了司机来接他,而贺年则往机场大巴那边走:“严先生,我忙着去做家教,昨天今天都谢谢您了。”

严锐之想叫住他,问他要不要搭自己的车,可贺年好像很急,掏出手机跟人打电话。

“对了,严先生。”贺年原本都要往车站跑了,想到什么又忽然停下来。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他的发丝软,乖顺地搭着,在晚霞下看上去毛茸茸的。

严锐之看着他:“嗯。”

贺年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似的,他笑着说:“那你看我今天表现还可以……”

“不要删我联系方式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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