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这一天程澄没吃晚饭，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刘叔有些担心敲了几次门，他都扯了个理由说画不出来，需要在饥饿中找灵感。
其实这话并不算完全杜撰，找灵感是假，但画不出来是真。
不过，与其说是真画不出来，倒不如说是有了别样的情绪作祟，忽然失去了判断力。
散乱落在地毯上的纸已有数十张，有草草做了个构图便扔掉的，有模样轮廓快要明晰，却最后因为几条线不满意干脆全盘作废的……
颜料盘随意摊着，看上去毫无生气。
他其实是想画点别的，但脑子和手指都不听使唤。
下午短暂定下的结论还盘桓在脑门儿上，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原本想转移注意力找点别的事情做，可每次想干点其他的，思绪又总是被拉回这上面来。
刚见到谢洵的时候，自己不是想得挺清楚么？
保命要紧，一年以后一天也不耽误直接跑路，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是能跟他做朋友的。
但程澄自己也知道，好像从那天以后，这个想法也许不会实现了。
在本来的书里有这么一段描述，原主是不喜欢唾手可得的东西的，一开始对谢洵的迷恋也并不假，因此总想找机会贴上去，说通俗点就是骚扰——而谢洵是厌恶这种触碰的，因此才有了肢体接触不算违反人设的判定。
而谢洵现在好像不仅不讨厌，还会主动“触碰”。
他甚至有点懦弱地想，要是重新回到那一天晚上，如果自己在谢洵俯身的那一瞬就睁开眼睛，那他们的关系是不是还能倒退一点。
至少剩下半年不会太难熬。
想到这里，程澄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到底是对自己下手，他没怎么用力，只是脸皱得像苦瓜——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了？
程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充斥了整个房间的画纸。
他弯下腰想要捡起其中一张，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响起，他还以为是刘叔，对着门外说了一声：“我真的不吃晚饭！谢谢刘叔！您早点休息！”
敲门声停下，但门外的人开了口：“是我。”
“……”
程澄腰还没直起来，险些闪了。
“你等一下。”程澄忙着冲过去，拖鞋都掉了一只。
他猛地一下把门打开，谢洵站在自己面前。
他还穿着下午时的衣服，只是忙碌了一天他似乎也有些累，两粒扣的外套解开了，露出马甲和衬衫，而领带还是自己最早给他选的那一条。
比起出门时的一丝不苟，现在的谢洵英俊得愈发真实。
程澄跟他无声对视，眨了眨眼：“……”
他自己也没注意他的心脏在此刻狂跳起来，然而当他发现谢洵的目光正往自己身后看时，他才霎时反应过什么来——
“砰！”
一声巨响，程澄又极用力地把门关上了。
刚一关上，程澄的脸就红了个透。
满屋子都是废稿，凌乱不堪，但只要仔细一点就能发觉画面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也不知道谢洵到底看没看到。
“你等一下！”他朝着门外嚷嚷，想好歹收拾收拾，别暴露得那么明显。
只是刚才的那一下对视像是耗尽了力气似的，程澄一下子提不起劲儿，后背就贴在门板上。
想剧烈地喘气，又怕被一门之隔的人听见。
怎么了呢？
这是怎么了呢？
完了，程澄想，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心动。
“嗯。”不过谢洵声音没有变化，只是在门外解释，“我听说你晚上没吃东西，过来看看。”
其实是特意回来的，谢洵原本想休息一个下午，结果最后还是重新出门，就为了能早点处理完现在的烦心事儿。
结果刘叔告诉他今天的程澄有点怪，他没多想，还是赶了回来。
程厉自己的家底已经负债累累，加上之前的事短时间内不可能出来，程焱不得不收拾出面收拾他的烂摊子，虽然现在程家的股价已经一跌再跌，可谢洵深知现在的自己想要撬动对方的基业还是太吃力，原本想要等一等，再等一等，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出手。
而且因为程厉出事，跟他家有关的企业多少都有牵连，谢洵虽然知道程澄还有他的外婆，但总归想要把程焱施舍的东西都扔回去。
只留下自己给的。
毕竟今天下午，递到他掌心里的栗子很甜。
于是谢洵装作没有看见那一屋子的画，平静地站在门外等。
他以为自己会听见手忙脚乱收拾纸张的声音，没想到过了几分钟，等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的人把原本的睡衣换了，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眼神却乱飘，命令似的说：“其实还是饿的。”
“带我出去吃宵夜。”没等谢洵开口，程澄就继续道，语气有些强硬，“你开车。”
其实这种语气之前他说过好多次，最开始的一两个月两人基本都是这么说话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怎么说怎么都觉得别扭。
他索性不看谢洵，自己把门堵上不让谢洵看见里面的样子，伸手没什么脾气地搡了他一下：“走不走啊。”
“行。”
谢洵应得很干脆，不过还是看了程澄一眼：“你再去拿一件大衣。今天外面冷。”
程澄仰头看他，眉头的结还没解开，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哦。”
只是在转身的时候小声嘟囔着：“好好一个主角……”
谢洵没听清，问道：“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程澄立刻坚定地摆了摆手，然后回头看了谢洵一眼，“转过身去，别老打量我房间！”
听见这话的人从善如流地转身：“嗯，好的。”
他这样的态度弄得程澄心里越发烦闷。
好好一个主角怎么成这样了！
之前好歹还有点棱角，程澄越想越不明白，于是囫囵把大衣一拢，走出来凶巴巴地问：“你最近怎么不说成语了？”
“你不是不喜欢么。”谢洵说得坦坦荡荡。
是自己不喜欢所以就不说了么？
程澄听完结巴了一下：“我，我那是——”
话没说完，谢洵动作自然地走了过来，替他把大敞着的风衣扣严实了，仔细检查了一遍，垂着头低声说：“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说。”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忙碌许久后的倦意，但也正因为这一丝倦意，把原本低沉锐利的声音包裹上了一层绵绵的绒布，变得温和。
程澄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小猫用软软的肉垫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连忙低下头：“也，也不用。”
谢洵走过来替自己系扣子的时候，他总有种对方下一秒就要抱过来的错觉。
不过谢洵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程澄一半觉得松了口气，一半又有点莫名失落，看着他去拿车钥匙。
“走吧。”他说。
刘叔见他俩半夜要出门也吃了一惊，但什么也没问。
程澄说了个夜市的名字，在老城区的旧市中心，谢洵听见了微微皱眉：“之前小聆跟她同学去过，听说不卫生。”
“但我今天就想吃垃圾食品。”程澄说，“辣的，油的，甜的，不健康的。”
谢洵转了一把方向盘，没再回应，但还是朝着程澄说的地方开了过去。
开到一半，原本一直沉默的程澄忽然又开口：“我想把敞篷打开。”
只是这次谢洵没惯着他，人还在专心开车，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况，扔了一句：“这个不行。”
“你怎么管我啊！”程澄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就是怎么都不得劲，有种发泄不出的燥郁，“我就要开！”
他声音大了一些，坐在副驾驶上发脾气。
半晌，他听见一旁的人叹了口气，声音放缓了一点：“我过两天还是很忙，你感冒了怎么办。”
虽然是个疑问句，但程澄还是听出了下一半。
也许说的是“那我可能不能及时回来照顾你”。
这让他的心里更堵了。
他本来突然叫谢洵出来，就是想试一试。
试一试自己的想法到底对不对。
从当时关上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不讨厌谢洵的接触的。
不，不是不讨厌，甚至是忍不住想靠近。
但他还是不能确定，自己之前对谢洵多坏啊，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呢？
然而从刚才到现在，再回忆起之前的日子，答案似乎也十分明显。
谢洵是会回应自己的。
这个认知却令他感到恐慌。
到了夜市，毕竟是老城区，谢洵绕了两圈才找到停车的地方，等他跟程澄一起走下车时已经是深夜。
质朴又鲜活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谢洵在某一瞬竟觉得恍若隔世。
他不知道程澄为什么忽然想吃这些东西，但谢洵站在一步之遥的身侧看他，也能发觉，对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程澄把刚才没能想明白的事丢到一边，腹中的饥饿被唤醒，声音里也终于多了点雀跃，回头看着谢洵，指了指闪着各色灯光的小摊：“那些我都想试一试！”
正欲往前，他的手忽然被对方握住。
谢洵走在他身旁，大大方方地迎上他有些惊愕的眼神：“这里人太多。”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程澄还僵着，听见他说：“这样不容易走散。”
完了。
程澄看着他，觉得嘴唇干燥而喉咙泛渴。
他想，完了。
那只小猫又来踹他的心脏了。
夜市的东西原材料都朴素，但调味是一家赛一家的厉害。
辛辣的呛鼻的气味，滋滋的油爆声，冒着热气的面点蒸笼。
程澄看着什么都想要一点，但等他买了不少回来跟谢洵找个地方坐下，又惴惴地说：“我好像点多了些。”
谢洵则不知道在夜市上哪儿的水果摊上买了两个石榴，还穷讲究地要了个小纸碗。
两人随便找了个小桌子，程澄倒还好，他本来就穿得随意，倒是对方一身西装革履的模样出现在这里，还坐在一个不干不净的小木头凳上，开始专注地剥石榴，难免惹人注意。
程澄咬了一口重辣的烤鸡串儿，舌头被浓重的调味刺激着，而他一转身，就看见身旁的人正把石榴掰开，挑了其中一半，石榴籽一粒一粒地顺着他的动作落进纸碗里，发出不算清脆但悦耳的声音。
他咀嚼的动作停了停，辣椒油还糊了一点在嘴角，听着石榴的声响，觉得心里某处也在被敲击着。
见他停下，谢洵抬头看他：“怎么了？”
程澄险些被辣油呛到，灌了两口汽水，下意识掩饰一般地扬了扬手里油乎乎的烤串儿：“这个还……挺好吃的诶。”
他看见谢洵轻淡地笑了，鬼使神差地说：“尝尝？”
说完才想起，谢洵现在两只手都没闲着。
“好啊。”
谢洵一边给他剥石榴，一边凑过来，就着程澄的手咬了一口。
“还行。”他低下头继续剥，“就是烧烤汁放太多了。”
程澄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心跳声太明显，一边开玩笑：“没想到谢总还喜欢吃路边摊啊。”
“小时候住在类似的地方，谢聆喜欢，就混熟了。”谢洵随意地说，“我十五岁的时候偷偷改了身份证年龄，加了一岁得以在这附近穿玩偶服打工，跟老板混熟了，晚上接她回去的时候也放心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程澄还是怔住了。
是啊，他差点忘了，这可是前期身世凄惨的龙傲天主角。
程澄听见自己的嗓音有点干：“那你当时……扮的什么玩偶啊。”
“皮卡丘还是小浣熊？”谢洵好像对这段记忆并不在意，“总之还是小聆挑的，她说可爱。”
“……哦。”
程澄又灌了一口汽水。
他忍不住看向对方，他无缘得见十五岁的谢洵是什么样的，应该没这么高，也应该比现在瘦，眉眼估计要柔和一点。
不过肯定也很好看。
而当年还青涩的少年，现在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丝毫看不出曾经的苦难，把剥好的一整个纸碗推到程澄面前：“试试，甜不甜。”
程澄忽然就低下头，伸手抓了一把石榴囫囵塞进嘴里，溅了满口馨甜的汁水。
他没什么形象地擦了擦嘴：“甜的。”
点的东西太多的结果就是几乎剩了一半，程澄虽然馋，但食量还是不怎么样，属于基本上每样都尝了一半然后放一旁，差不多挨个试完也就饱了。
石榴倒是吃完了。
有几样他实在觉得不好吃，干脆往谢洵面前一推：“不是我浪费，不信你试试，是真的不行。”
然后还打了个补丁：“我试过毒的哈。”
然后他就看着谢洵用好笑地眼神看过来，但最后还是会给面子地试一点。
准备走的时候程澄为了消食走得很慢，他话没来的时候多，还经常低着头，看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
“天好冷。”他忽然开口。
夏天好像很长，但秋天却没什么实感，过得很快。
“想去潜水了。”程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谢洵说。
想去潜水，想摸一摸穿过自己指间的鱼群，想对着海面创作，想把人整个埋进温暖柔软的沙子里。
“现在也可以去。”谢洵忽然接口。
“那边的冬天不冷，你应该会喜欢。”
然而这次程澄没说话，只是走在他前面，好像轻笑了一声。
“现在可能还不行。”
谢洵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刚想追问，就见程澄忽然加速，迈开步子向停车的地方跑，没回头：“走了！”-
程澄没让刘叔等门，两人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你明天几点出门啊？”程澄随口问。
“跟平常一样。”
程澄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有些心虚。
那他还能睡几个小时啊。
“怎么了？”谢洵问他。
其实程澄有不少话想说，但最后全都没能涌上来。
他想，其实自己这一晚上也挺烦的。
出门的时候闹脾气要开敞篷，不喜欢吃的扔一边，回来的路上还唉声叹气的。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谢洵的态度。
“唉……”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没什么。”
“我……”程澄看着谢洵张了张口。
他其实想说，他们现在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但现在一楼没有其他人，要是自己语气再好一点，估计又悬了。
可是他并不想一直那么凶地跟谢洵说话。
“算了。”
程澄小声自言自语。
他没脱风衣，靠近了谢洵。
他凑上去，装作自然地伸出双臂，眼神躲闪着勾住对方的脖颈，触碰到一点温热的皮肤。
程澄给了谢洵一个充满了地摊烤串味儿的拥抱，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