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若使你得到自由
在这一个短暂的片刻,林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何种感觉。
帝都是一个被精致打造的花园,阳光穿过繁茂的树木投射变幻的光影,鲜花的芬芳与喷泉的水声温柔相缠,有人放松而安心地在房门外晒着太阳,而有的人在青碧的草坪散步,脚下感受到的是漆黑泥沼的脉搏与心跳。
他们对暗地里的来往和钻营习以为常,前途与财权面前人命仅只是黑白棋格上任意移动的走子,值得他们忌惮的不是血统的纯净与高贵,而是威势深重与否——假使杀死一位皇子轻而易举,而效果显著丰富,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镶嵌宝石的利剑□□他的心脏。
纸张上暴露了他的一些东西——那些他宁愿深藏起来的东西,就像与情人在野外漫步的少女被荆棘勾破了精心准备的衣物,□□出身体上丑陋的疤痕。
短暂的时间来不及让他仔细揣测对方的心境,泛起的便只有直接来自内心深处的隐隐不安与失措。
林维一时之间没有了动作,直到仍是眼神淡漠的魔法师将纸张从深蜂蜜色的地板上捡起,交还到自己的手里,转身继续向门口走去,身形依旧挺拔、修长又优美,看不出情绪的波澜与起伏。
把信纸放回桌上,林维跟上了断谕的脚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回想了方才的情绪,发觉自己所害怕的不是心思的暴露或对方的质疑,而是被厌弃——魔法师有资格与立场厌弃他,因为魔法世界里最深重的罪名便是杀害自己的同胞。
走下楼梯后,海缇已经布置好了餐桌——迎接两位同伴归来的第一场晚餐当然是丰盛的,只不过魔法师们的“丰盛”意为增添了几个种类的魔法果实,至多是在堆叠和切片的形状上又花费了不少功夫而已——它们寡淡的味道不会因此而产生任何改变。
本来,这样的晚餐会结束得非常快,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供人细细品尝——但这次例外。
丹尼尔缓慢地咀嚼着口中的果实,冰绿色的眼珠在林维和格雷戈里之间来回转着,海缇心不在焉地拨动着碟子里的白色果实块,塔琳与奈哲尔的吃相中规中矩,船长先生时不时按捺不住,看一眼旁座的林维,而萨斯·安格尔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暴风雨中一座与世隔绝的岛屿,一幢两层的小楼——魔法师与普通人同坐一席,皇子、贵族和平民共进晚餐,这样的情景简直让人难以相信。
餐桌上的主角是格雷戈里与林维,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在林维走下楼梯,与格雷戈里对视的那一刻就忽然变得奇怪而沉凝,纵然这两个人一直在漫无目的地交谈,有时还会相视微笑。
难捱的晚宴过去后,其余几人都松了一口气般起身离开,各自把自己关进房间,并且对下一次进餐毫不期待。
林维回到了书桌前,整理自己的思绪——格雷戈里与上辈子记忆中的形象毫无差别,深不可测而难以捉摸,即使身处孤立无援的境地也依然不见丝毫无措这位殿下大概与自己想到了一起,知道蒂迪斯仍然忌惮皇室,不会轻易出手。
除了这个自信,格雷戈里也许还有底牌,学院中的某一位或几位魔法师也许秘而不宣地效忠于皇室,而在魔法学院几天来的生活足以让他了解魔法师们的性格——他将自己掩饰得完美无缺,精明的丹尼尔对他并无敌意,海缇的态度也十分友好,这个心思纯净的女孩子极有可能成为被利用的对象
王座上的男人深红直发与削薄的唇角,漫不经心而胜券在握的笑意,每每回忆起来,总带着黑沉的重压,让人难以呼吸。
林维必须要打起全部的精神来应对这位殿下,但他今晚有几次险些走神——忍不住悄悄看向对面的魔法师,想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晚餐到惯常的就寝时刻间隔并不长,因为大多数魔法师会选择用冥想来度过小半个夜晚,拜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所赐,林维的睡眠时间总是比在帝都时要长一些。
好像是要弥补上辈子那些总是浮于表面的浅眠一样,他喜欢沉沉睡着——度过一个没有任何思虑打扰的夜晚,醒来时感觉放松又舒适。
林维抱着自己的枕头站在断谕的床边,略垂着自己的眼眸,这情景跟昨夜类似,只不过他现在完全清醒——他想找一个合适的环境来谈话,不能是对坐着的,那样过于针锋相对。
“我有些事情必须告诉你,”他道:“可以在这里说吗?”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遭到拒绝,这让林维略微安心了一些。
他擅长得寸进尺——于是顺理成章地再次把自己裹进了断谕的被子里。
“那封信你看到的,”他整理着自己的语言,有些断断续续:“我是确实是那样想的,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魔法师看着他此时的模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温驯乖巧。
“为什么?”断谕的回应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句,语调淡淡。
“我们是敌对的,我希望有一天能亲手把格雷戈里送进墓地,这次不能,那就下次,”林维直视着断谕的眼睛:“他的弟弟会加冕为帝,我的家族会拥有荣耀与前途,或者假如我是个心中装满善良与正义的人——大陆会免于一场惨剧。”
“到那时候,我愿意为他书写墓志铭,”林维短促地笑了一下,声音逐渐变低,直至难以听清:“我那坐在白骨与烈火熔铸的王座上的陛下。”
“杀害同胞之人,永受执律人追杀,不至以命相抵,灵魂不得安息。”
这是《铁律》第一条,被魔法师用清寒嗓音说出。
“是的所以,”林维的眼神中有些东西是软的,但更多的却是某种与灰心类似的色彩,他声音很低,继续道:“你要审判我吗?”
“我无权审判。”
魔法师的下一句话,让林维微微睁大了眼。
“我不知道大陆上的规则,”魔法师缓缓道:“但如果这样做能使你得到自由和解脱,我希望你成功。”
他有些怔然,与断谕暗金色的眼瞳相对,魔晶石的光芒温柔,不算明亮,使得那双平日里看不出波澜的眼瞳显出些许柔和来。
“得到自由和解脱,”他略垂下眼睫,掩盖住过于激烈的情绪,问:“为什么这样说?”
“你喜欢魔法世界的生活,但偶尔心事重重,尤其是在他出现之后。”
林维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感觉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中释放开来,带来酸涨的痛感和快意,如同锋利的刀刃割去**的血肉,苔藓丛生的潮湿角落照进灼热的日光,陈旧的疤痕拨开后现出深埋的暗疮。
这是他最初的、最想要的、却被有意或无意遗忘的。
他想要杀死格雷戈里,迫切想要了结他,用最快最干脆的手段,为了家族的前途,为了避免战火。
但是,不是这样的他对格雷戈里有种偏执的恨意,这恨意不是因为悲悯战火中死去的人们,甚至不是因为帝都中死去的父母,而是因为日日夜夜加诸身上的束缚和死气沉沉的命运。
他是被秘密掩盖的魔法师,是帝都声色繁华里藏着的一个黑影,厌倦而迷茫,除了魔法师军团无处可去,除了为格雷戈里效忠无事可做——而野心勃勃又长于猜忌的陛下并不会给出相应的信任。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些厌倦、迷茫、不甘挣扎缠绕汇聚成隐隐约约的厌恨,最后在面对格雷戈里时变得强烈而具体。
断谕这句轻轻落下的话语,倏然拨开了浓稠的白雾,让他看见了迷雾掩映下连自己都没有直面过的内心。
这心思在二十多天前与伯兰见面时初现端倪,在今天这一刻彻底被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要的,不外是自由与解脱而已,家族、大陆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目的与最终目的所附带的结果。
“我以为你一向情绪淡薄,不在意这些,”林维静默了许久,开口对断谕道:“今天才发觉你了解我比我想象的要深,甚至比我自己所了解的要深。”
“我们在一起生活,”魔法师思索了一会儿,对他道:“而你没有掩饰过这些。”
“我以为你看不出来,”林维声音里带着低低的笑意:“看来我低估了你的敏锐。”
他忽然轻快了起来,格雷戈里的存在带来的沉重也不再那么使人困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摆在眼前,即将接近而甜美诱人。
——就像死沼的殿堂里意识昏沉间听到的许诺那样诱人。
林维看着断谕,目光不愿移开——这是一张会被时光和记忆久久铭记的面容,一个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相遇相识的人,他绝大多数时间里冷若冰霜——可对于在漆黑寒冷的暗夜里独自行走多年的人,雪花拂面也如同情人的亲吻那样温柔。
这个人身后是自由、干净、辽阔的魔法世界,并曾许诺长久陪伴自己,这两样,任何一个都使他向往——最真切的向往。
林维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可感,流经此处的血液微微发烫,如同烧起了一把火,并且愈燃愈烈。
他不想回自己的床上了。
——明天把蛋放上去,就放在床中央,它足够大,那张床是不能再睡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卡文,又困得不行,撑不住去睡了,所以没更,宝宝们求谅解T T
嗯似乎明白了什么的小公爵要开始撩人了,小公爵撩起人来是不要脸的_(:3J∠)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