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蚂蚁
地球标准时间下午四点十五分,加森·普尔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三人病房里。此外,他还发现两件事:一是他没了右手,二是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们肯定给我注射了强效镇痛剂,他心想,呆呆地望着病房那头的窗户,窗外是纽约闹市区的繁荣景象。纵横交错的交通轨道上,车辆和行人都急匆匆的。路面在傍晚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微光。看着太阳渐弱的光芒,他心里一阵宽慰。它还没落下去,他心想,我也还活着。
床头柜上有一部电话。他犹豫了一会儿,提起话筒,拨了一个外线号码。很快,路易斯·唐斯曼就出现在屏幕上。加森·普尔不在的时候,唐斯曼负责三星公司的运营。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唐斯曼一见到他就感慨道。他那张大肉脸上长满麻子,像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看到普尔,他顿时放松下来,麻子似乎平坦了不少。“我一直在打电话找——”
“我不过是丢了只右手。”普尔说道。
“你人没事就好。我是说,他们会帮你接上一只新手。”
“我在这儿待了多久?”普尔问。他纳闷医生和护士都去哪儿了。他们看见他醒来打电话,不是都应该在他旁边转来转去、大惊小怪的吗?
“已经四天了。”唐斯曼说,“公司一切正常。我们接到了三个警署的订单。两个在俄亥俄,一个在怀俄明。都是可靠的好订单,先预付三分之一,按惯例,三年的优先购买权租赁。”
“快把我弄出去。”普尔说。
“你得先把手接起来,我才能——”
“我的手以后再说。”他迫切希望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商务车逼近的鬼影。一闭上眼睛,他就好像又回到了事故现场。当时,他的飞车失去控制,撞上了一辆又一辆其他车,造成了一连串损失。还有那股巨大的冲力……一想到他就害怕。大难不死,我真是幸运,他对自己说。
“莎拉·本顿在你那儿吗?”唐斯曼问。
“没有。”当然不在。虽说名义上她是他的私人秘书——要是真的是出于工作考虑就好了——但是如果她在的话,肯定会以一种幼稚的、令人厌烦的方式呵护他。每个胖女人都喜欢把别人当小孩看,他心想。而且她们很危险。如果她们倒在你身上,肯定会把你压死。“也许真是这样,”他大声说,“也许正是莎拉压坏了我的飞车。”
“不,不是的。你的飞车舵翼上有根横拉杆在交通高峰期时脱落了,所以你……”
“我想起来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时,有人来开门。一个白大褂医生和两个蓝制服护士走了进来。“我待会再和你说。”普尔挂上电话,深吸一口气,作好准备。
“你不应该现在就打电话。”医生看着他的病历说,“加森·普尔先生,三星电子的老板。你们生产的随机定位器,通过锁定特定的脑波活动,能追踪到一千英里范围内的任何猎物。你是个成功人士啊,普尔先生。但是,先生,你不是人。你是一只电子蚂蚁。”
“上帝!”普尔震惊地叫道。
“因此,你不能在这儿接受治疗。我们一检查你的伤手就发现了。我们看见里面有电子元件,所以对你的身体进行了X光扫描,结果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普尔问:“什么是‘电子蚂蚁’?”其实他知道,他能解码这个字符串。
一个护士回答说:“就是一种仿生机器人。”
“我明白了。”普尔说道,全身冷汗直冒。
“你自己不知道?”医生问他。
“不知道。”普尔摇摇头。
医生说:“我们几乎每星期都会发现电子蚂蚁。有的也是像你这样因为交通事故被送进来,还有的是主动过来查个究竟的。他们都和你一样,以前不知道这个情况,一直以为自己和人类打交道,也是人类的一员。至于你的手——”他停了下来。
“还管什么手不手的。”普尔凶巴巴地说。
“冷静点。”医生弯下腰,盯着他的脸说,“我们会派艘医务船送你去修理厂,把你的手修好,或者换只新的。他们的要价很合理,你或你的雇主——如果你有雇主的话——都能接受。不管怎样,最后你还是可以回到你的三星公司,一切照旧。”
“不同的是,”普尔说,“现在我知道实情了。”他不知道唐斯曼或者莎拉,或者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是否清楚这件事。是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个人把他买过来的吗?把他设计出来的?他对自己说,你就是个傀儡,仅此而已。我从没真正经营过公司,一切都只是生产我的时候给我植入的假象而已,还有那个让我自以为是人类的假象。
“在送你去修理厂之前,”医生说,“可不可以麻烦你先去前台把账结了?”
普尔没好气地问:“你们都不为我们蚁族治疗,怎么还要收我们的钱?”
护士回答说:“只收取发现真相之前的费用。”
“记在我账上吧,”普尔愤怒而又无助地说道,“记在我公司的账上。”他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晕乎乎地站到地上。“我很高兴能离开这儿,”他挺直腰板说,“十分感谢你们这么人性化的照顾。”
“也感谢你,普尔先生。”医生说,“也许叫你普尔就行了。”
修理厂给他换了一只新的右手。
这只右手看上去棒极了。技工给他安上之前,他仔细检查了许久。表面上它是有机手,表层也的确是人皮。自然人皮覆盖着真肉,鲜血充满静脉和毛细管。但在这下面,就只有线圈电路和微型组件,微微闪着光……仔细看里面,能看见很深的地方有阀门、引擎、多层活塞,都极度细小精致。这么一只手要价四十蛙币,差不多是他一周的薪水。
“保修吗?”他们把新手的“骨骼”接上他的身体时,他问道。
“九十天,包零件和人工。”其中一个技工说,“非正常的故意伤害不在保修范围内。”
“这个范围很模糊。”普尔说道。
一个男技工好奇地看着他问:“你以前一直把自己当人看?”
“无心的。”普尔说。
“现在知道了?”
普尔说:“是的。”
“那你从没怀疑过吗?肯定有一些迹象啊……比如你身体里偶尔会有嘀嗒声或者呼呼声。也许他们为你设计好了,故意不让你起疑心。你至今也没法知道为什么要造你,是谁造了你。”
“我就是一个奴隶,”普尔说,“一个机械奴隶。”
“你也享受过了。”
“我以前的生活很美好。”普尔说,“我一直努力工作。”
他支付了四十蛙币,活动了一下新手指,试着去抓各种物件,比如硬币,然后就离开了。十分钟后,他上了一辆公交车,准备回家。这一天可真漫长。
他回到自己的一居室,给自己倒了杯杰克·丹尼尔紫方威士忌,六十年陈酿。他一边坐在那儿小酌,一边出神地望向窗外——他唯一的窗户,看着对街的大楼。我应该回办公室去吗?他问自己。如果回去,为了什么呢?如果不回去,又是为了什么呢?总得选一个吧。他心想,老天,知道真相以后我真是崩溃了。我就是个怪物,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努力模仿活人、自己却没有生命的东西。然而,他曾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只不过他现在的感觉不一样了。他对自己,对周围所有人——尤其是唐斯曼和莎拉,对三星公司的每一个人,看法都不一样了。
我应该自杀,他心想。但是我内置的程序也许会阻止我这样做。我的买主可不愿白白浪费这么多钱。再说,他其实也不想这样做。
设计好的程序。他想,在我体内,一定有一个放置矩阵的地方,还有一个帘栅级,专门用来过滤那些我不应该有的想法,不应该有的行为。这些东西强行改变了我。我没有自由。从来都没有,只是现在我知道了这一点而已。区别就在这儿。
他把窗户调成不透明,啪地打开头顶的灯,开始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他曾仔细观察过修理厂的技工如何为他接了新手,对自己的身体结构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他有两块主板,分别位于两条大腿内部。技工曾把这两块主板拆下来,检查下面的电路情况。如果我是被设定好的,他想,那么,那个矩阵很可能就在主板附近。
迷宫一般的复杂线路把他弄糊涂了。他想,看来我得找人帮忙。让我想想,我们办公室那台BBB级电脑的电话是多少来着?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永久安置在爱达荷州博伊西市的电脑。
“这台电脑的收费标准为每分钟五蛙币,”一个机器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请把你的信用盘放到屏幕前。”
他照做了。
“当你听到蜂鸣声,说明你已经和电脑连上了。”声音继续说,“请尽快提出问题,考虑到它的反应速度是以微秒为单位的,而你的问题将会——”他把声音调小。直到电脑屏幕上显示“无音频输入信号”,他才急忙把声音调大。这时,电脑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耳朵,等待他发出询问——在这同一时间,地球上估计至少还有其他五万人和他一样,希望接受电脑的帮助。
“给我做可视扫描,”他对电脑说,“然后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控制我思想和行动的程序中枢。”他等待着。屏幕上出现了一只含有多重镜头的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看。就在那个一居室里,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展示给电脑。
电脑说:“请打开胸腔板。对胸骨施压,然后松开。”
他按指示把胸腔板卸下来,晕乎乎地把那个东西放在地上。
“我能识别控制元件,”电脑说,“但我看不出来——”它停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在你的心脏上方,我看见一卷打孔磁带。你看见了吗?”普尔低头仔细瞧。他也看见了。“我要待机了。”电脑说,“等我查阅数据库之后,再跟你联系。再见。”屏幕暗掉了。
我要把那些磁带扯出来,普尔对自己说。那卷磁带极其微小,不超过两针尖宽,放带轴和收带轴之间还有一个扫描仪。他没发现转动迹象。应该是某种超驰装置,只在特殊情况下发挥作用。想想我一生中,它们一直在这样工作。
他伸手去摸放带轴,心想,只要把这东西扯掉,就——
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信用盘号3—BNX—882—HQR446—T。”电脑说,“我是BBB—307DR,于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四号,延迟十六秒后为你解答。你心脏上方的磁带不是控制程序,而是现实提供源。你的中枢神经系统接收到的所有刺激都来自这个磁带设备,自行改造它会让机器受损,甚至报废。”它补充道,“我检查过,你好像没有中枢控制程序。回答完毕。再见。”屏幕啪的一闪,黑了。
普尔赤条条地站在屏幕前,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卷磁带。我明白了,他的脑子疯转。我真的明白了吗?这个东西——
他意识到,如果我把磁带剪断,我的世界就会消失不见。对别人来说,地球照样转,但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我的现实,我的整个宇宙,都来自这个细小装置。磁带一边缓慢转动,信息一边通过扫描仪传入我的中枢神经系统。
他想,这卷磁带肯定已经转了很多年了。
他穿上衣服,坐到大躺椅上——这是他从三星办公室搬回家的奢侈品。他点上一根雪茄,放下打火机,双手不停地颤抖。他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烟,在空中弥漫成一个模糊的烟圈。
我得一步一步来,他对自己说。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摆脱程序对我的控制?但是那台电脑说,我体内没有控制程序。我要去折腾那卷现实磁带吗?我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我控制了它,他想,就能控制现实。起码按我目前的理解是这样。控制我的主观意识……但也就这样了。客观现实本来就是一种综合建构,是人们对众多主观现实的假想性归纳。
我的世界触手可及,他意识到。要是我能弄明白这该死的东西是怎么运作的就好了。本来我只想找到控制程序,实现自主智能——支配自我。但有了这个东西的话——
有了这个东西,他不光能支配自我;他能支配一切。
这让我和那些必须经历生老病死的人不一样,他阴郁地想到。
他拿起电话,打给自己的办公室。看到唐斯曼出现在屏幕上,他轻快地说道:“马上送一整套精密工具和放大屏到我家。我要研究一些微型电路。”说完他立马挂掉电话,懒得跟唐斯曼解释。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打开房门,看见一个销售领班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所有他可能需要的微型工具。“您没有具体说明需要什么,”领班说着进了门,“所以唐斯曼先生让我把这些东西都送来。”
“放大屏呢?”
“在房顶的卡车上。”
普尔心想,也许我是找死。他点燃一根烟,站在那儿一边抽着,一边等领班把沉重的放大屏和配套的操作系统及电源统统搬进他家安顿好。他耸耸肩,心想,我真是找死。
“有什么问题吗,普尔先生?”领班费力地装好放大屏后,站起身来,“那场事故一定让您心有余悸吧?”
“是的。”普尔轻声说道,严肃地站在那儿等领班离开。
经过仪器的放大,磁带在屏幕上看起来有些不同:它是一卷打了无数小孔的宽带子。正如我所料,普尔想。通过无孔槽记录信息,而不是铁氧化物层上的电荷。
通过放大屏他才发现,这卷磁带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转动着。转动保持匀速,以肉眼难以发现的速度向扫描仪递送磁带。
他心想,看来它的工作原理和自动弹奏钢琴一样,利用卡片和穿洞的乐谱,无孔的地方表示“否定”,有孔的地方表示“肯定”。如何验证呢?
显然,可以先填上一些小孔试试。
他测量了放带轴上剩下的磁带长度,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算出磁带的传送速度,得到一个数字。如果对暴露在外面的这段磁带动些手脚,那么,再过五到七个小时,他的改动就会见效。也就是说,他能把几小时后他要接收到的刺激覆盖掉。
他用一把微型刷将一大块磁带表面刷上不透明的油漆——当然,只是相对大块。油漆也是在微型工具箱里找到的。他想,这样我就抹掉了约半小时的刺激。起码覆盖了一千个小孔。
现在就可以乖乖地等着看六小时后他的世界会有什么变化了。
五个半小时后,他来到曼哈顿一家名叫克拉克特的高级酒吧,和唐斯曼一起喝两口。
“你的气色不大好。”唐斯曼说。
“的确是。”普尔说道。他喝干杯子里的苏格兰酸饮,又叫了一杯。
“是因为车祸吗?”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
唐斯曼说:“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于你自己的秘密?”
普尔抬起头,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所以你都知道。”
“是的,”唐斯曼说,“我知道应该叫你普尔,而不是普尔先生。但是我仍然乐意称呼你为普尔先生,而且会一直这样叫下去。”
“你多久前知道的?”普尔问。
“自从你接管我们公司,我就被告知三星公司的真正老板在普罗克斯星系。他们想让一个受控于他们的电子蚂蚁来掌管三星。他们需要一个既聪明又有说服力的——”
“三星真正的老板——”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不是分散在各地的两千名持股人吗?”
“马尔维斯·贝和她丈夫俄尔南住在普罗克斯四号星球上,他们持有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投票权股票。从公司创立开始一直如此。”
“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他们要你以为是你自己在发号施令,我在从旁协助。其实我只是在传达贝氏夫妇的命令。”
“我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傀儡。”普尔说道。
“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唐斯曼点点头说,“但是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普尔先生,没有变化。”
这时,远处的部分墙面突然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邻桌的几个人,还有——
透过酒吧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纽约的天际线也慢慢淡出了他的视野。
唐斯曼见他脸色很怪,便问:“怎么了?”
普尔沙哑地说道:“看看周围。你没发现什么变化吗?”
唐斯曼环顾四周,说:“没有啊。什么样的变化?”
“你看得见天际线吗?”
“当然,虽然有点雾蒙蒙的。灯光闪烁……”
“我知道了。”普尔说。他猜得没错。每一个被他覆盖起来的小孔,都代表着他对真实世界中某个物体的感知。他站起身来,说:“唐斯曼,我先走了。我要回家,手头有些事情。晚安。”他大步走出酒吧,来到大街上,寻找出租车的身影。
一辆都没有。
他心想,连这些都没了。不知道还有什么被我涂起来了。妓女?鲜花?监狱?
这时,他看见唐斯曼的飞车停在酒吧的停车场里。我就开那个吧,他想。反正唐斯曼的世界里还有的士,他待会儿打的就好。而且这是公司的车,我有钥匙。
不一会儿,他就升到了空中,往公寓的方向飞去。
他眼前的纽约市仍然残缺不全。两边依然能看到车子、大楼、街道、行人和指示牌等等,但是他的视野中央却空无一物。我能飞到那里面去吗?他问自己。我也会消失的。
我真的会消失吗?他朝那片虚无飞去。
车子在纽约上空不停地绕圈。他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纽约突然又悄无声息地恢复正常了。他终于可以结束旅途。他灭掉手里的烟头(这么奢侈的东西真是浪费了),径直往家开。
他一边开门一边想,如果我插入一小段不透明窄带,就能——
他打断思绪。有人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电视里播着《星际迷航》。“莎拉。”他恼火地叫道。
她站起身来,人虽然胖,姿态却很优雅。“我在医院找不到你,所以就来这儿了。我还留着你三月份给我的钥匙,那次我们吵了一架。哦,你看上去很消沉啊。”她向他走过来,担心地看着他的脸,“你伤得很重吗?”
“没有。”他脱掉外套、领带和衬衫,露出胸膛,跪下身去翻工具箱。他停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说:“我已经知道我是一只电子蚂蚁。这就带来很多值得探索的问题。我正在一个一个地尝试。”说着他伸出手,在左沃尔多 [5] 的终端,一个微型螺丝起子开始移动,动作被放大在屏幕上。他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在一边看着。”
谁知她哭了起来。
“怎么了?”他没好气地问她,眼睛却没有离开手里的活儿。
“我……这真是太让人伤心了。一直以来,你都是我们三星公司的好老板。我们非常尊重你。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磁带的上下边缘没有打孔。他横着剪下一条细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距离扫描仪四小时的磁带剪断。他把剪下来的那条细边垂直连在断口上,然后用一个微型加热器把磁带融化接好。这样一来,他就给自己原本的世界增加了二十分钟的空白。据他计算,这段死寂的二十分钟将在午夜过后几分钟开始。
“你在修理自己吗?”莎拉怯怯地问。
普尔说:“我在解放自己。”除此之外,他脑子里还有几个改造方案。但是首先,他想验证自己的推测。没有孔的空白磁带意味着没有刺激,在这种情况下,缺少……
“你现在的脸色真是……”莎拉说道。她收拾好自己的提包和大衣,卷起视听杂志。“我这就走。我知道你对我出现在这儿有意见。”
“别走,”他说,“我和你一起看《星际迷航》。”他穿上衬衫。“还记得数年前有多少个电视台来着?二十还是二十二个?在政府关闭那些独立电视台之前。”
她点点头。
“如果这台电视的阴极射线屏上同时播放所有频道,”他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还能分辨得出谁是谁吗?”
“应该不行吧。”
“也许我们应该学会这样做。学会在混乱中作选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想想看,如果我们的大脑能在同一时间处理二十幅不同的画面,那将是多么奇妙。那样的话,在给定的时间内,你就能存储大量的信息。我在想,如果大脑,我是说人类的大脑——”他停了一下。“按说人类的大脑应该无法实现这一点。”他又停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儿,“但从理论上来讲,一个仿生大脑也许可以。”
“你是说你的大脑吗?”莎拉问。
“是的。”普尔说。
看完《星际迷航》之后,他们去睡觉。普尔坐在床上,后背靠着枕头,一边抽烟,一边沉思。莎拉在他身边翻来覆去,纳闷他为什么还不关灯。
十一点五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莎拉,”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再过几分钟,我身上会发生很奇怪的事情。时间不会很长,但我需要你好好观察我。看我会不会——”他做了个手势,“有什么变化。看我会不会睡着,或者讲胡话,或者——”他本想说,看我会不会消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你带没带防身手枪?”
“在我包里。”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她坐起身,万分惊恐地看着他。在房间的灯光里,她宽阔的肩膀黑一块白一块。
他把枪递给她。
房间突然僵掉了。颜色慢慢褪去。物品一件一件消失,最后全都像一缕烟一样飘散开去。黑暗席卷而来,吞噬周围的一切。
普尔发现,最后一丝意识也在消逝。他眯起眼睛,很想看清楚。他隐约还能看见莎拉·本顿坐在床上,但是她已经变成一个二维模样,而且一直在变小变模糊。杂乱无章的缥缈物质搅成一团飘忽不定的云,聚拢,散开,再聚拢。直到最后一丝光、热和能量完全散尽。房间不见了,就好像被封锁在现实之外。这一刻,空间丧失了距离感,只有僵死的无尽黑暗。而且他听不见任何声响。
他四处乱摸,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他对自己身体的意识也彻底消失了,同宇宙中的其他物体一样。他没了双手,即使他有,也摸不到任何东西。
看来我猜对了那卷该死的磁带的工作原理,他用一张根本不存在也发不出声的嘴巴对自己说。
这种情形十分钟后就会结束吗?他问自己。我关于这一点的推测是不是也是正确的呢?他静静地等待着……同时也本能地察觉到,他的时间概念应该也和其他东西一起消失了。我只能干等,他意识到。希望不要等太久。
为了建立一个时间参照,他想,我来编字典吧。先列出所有我知道的以a开头的单词。让我想想,apple,automobile,acksetron,atmosphere,Atlantic,tomato aspic,advertising——他想啊想,逻辑归类能力在他充满恐惧的脑子里不时地发生偏差。
突然,出现了一阵亮光。
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温和的阳光从唯一的窗户洒进来。两个男人正手握工具,弯腰给他做检查。他认出来他们是维修人员。他们正在修理我。
“他醒了。”其中一个技工说着,起身后退了几步。莎拉·本顿立即冲上前去,焦急地颤抖着。
“感谢老天!”她说,潮湿的呼吸传进普尔的耳朵里。“吓死我了。我只好给唐斯曼先生打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普尔厉声问道,“给我从头开始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莎拉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擦擦鼻子,紧张兮兮地说:“你昏了过去。就这么躺在那儿,跟死了一样。我一直等到两点半,看你还是没反应,就把唐斯曼先生叫醒了。然后他打电话给电子蚂蚁维修人员,我是说,仿生机器人的维修人员。大概四点五十的时候,他们两个赶了过来,一直忙到现在。现在已经是早上六点十五了。我快要被冻僵了,只想上床睡觉。我今天没法上班了,真的没办法。”说完她扭过头,啜泣着。这声音让他厌烦。
一个身穿制服的技工说:“你动了现实磁带。”
“是的。”普尔承认。干吗要否认呢?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他插进去的那截磁带。“我不应该昏睡这么久的,”他说,“我只插进去十分钟的磁带。”
“你那么一弄,让整个磁带停止转动了。”技工解释说,“你插进去的那截堵在扫描仪的入口,为了保护磁带,整个设备自动关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还不是很清楚。”普尔说道。
“你还以为这是个好主意。”
普尔反驳道:“要不然我干吗这么做!”
“你的账单,”技工把账单递给他,“一共九十五蛙币。你可以选择分期付款,如果你愿意。”
“知道了。”他艰难地坐起身,揉揉眼睛,扮了个鬼脸。他感到头很痛,肚子也饿瘪了。
“下次记得把磁带磨薄点,”带头的技工告诉他,“这样就不会卡带了。你从没想过你体内有这个安全设计吗?整个设备会停止运转,而不是……”
“如果——”普尔打断他,声音低沉而专注,“如果没有任何东西经过扫描仪,会发生什么事?没有磁带,没有任何东西,光电池会不会因为没有电阻而产生无限大电流?”
两个技工面面相觑,然后其中一个对他说:“你的所有神经电路都会发生短路。”
“这意味着什么呢?”普尔继续问。
“意味着这个机体就到头了。”
普尔说:“但我检查过电路,它带的电压不足以造成这种影响。这么小的电流熔化不了金属,即便两极直接连在一起也是如此。百万分之一瓦特的功率怎么说也烧不掉一个十六分之一英寸长的铯棒。假设磁带孔的瞬间组合方式有十亿种。但总输出功率不是累积的。电流大小取决于针对那种组合方式的电池详情,考虑到所有门电路均处于开放的工作状态,数值并不大。”
“我们会骗你吗?”其中一个技工不耐烦地说道。
“怎么不会?”普尔说,“现在我有机会体验任何事,而且可以同时进行。我可以发现宇宙的奥秘——整个宇宙,可以在瞬间体验所有的现实。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可以做到这一点。一份不受时空限制的交响乐谱进入我的大脑,所有音符,所有乐器,同时进入我的大脑。所有交响乐曲。你明白吗?”
“这会超过你的负荷。”两个技工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我不这样认为。”普尔说。
莎拉问他:“你需要来杯咖啡吗,普尔先生?”
“好的。”他说。他放下腿,两只冰冷的脚站到地上,浑身发抖。他站直身子,感到全身酸痛。他们让我在沙发上躺了一整晚,他这才意识到。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可以考虑得周全一点嘛。
公寓那头的厨房里,加森·普尔坐在餐桌旁,喝着莎拉递给他的咖啡。技工早就离开了。
“你不会还要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吧?”莎拉担忧地问。
普尔不耐烦地说:“我要控制时间,让它倒流。”他心想,我可以剪下一截磁带,然后转个一百八十度,再把它接上去。这样,我的意识流就会按相反方向流动。到那时,我会从楼顶上倒退回门口,打开门锁,再退回到水槽边,取出一叠脏盘子。我会坐在这张桌子旁,把吃下的东西从胃里吐回各个盘子里……然后把它们送回冰箱。第二天,我会把这些食物从冰箱里取出来,装进袋子里,拎回超市去,再把袋子里的食物分门别类地放回架子上。最后,他们会把钱从收银机里取出来还给我。被我放回去的食物将和其他食物一起,装在大塑料箱子里运出城去,送回亚特兰大的水培中心。然后再从那里回到树林里、草丛里、死掉的动物身上,或者深深地埋进土里。但是这一切能证明什么呢?让磁带倒转,我并不会知道更多,这样还不够。
他意识到,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终极绝对的现实,哪怕只能维持百万分之一秒。之后到底会怎样,我就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看遍了世界的始末,不需要再去了解或观察什么了。
我可以尝试另一种改变,他对自己说。在我剪断磁带前,我可以先在磁带上戳些新孔,看会带来什么不同。这个应该很有趣,因为我也不知道戳出来的孔代表怎样的现实。
他拿出一件微型工具,用尖头在贴着扫描仪的磁带上随便戳了几个孔。他不想等太久。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他对莎拉说。不过据他推断,她肯定看不见。“马上会出现一些东西。”他对她说,“我要你作好心理准备,不要担心。”
“老天。”莎拉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他看了看手表。一分钟过去了,然后又过了一分钟,又是一分钟。
突然——
房间中央出现了一群绿黑相间的鸭子。它们兴奋地嘎嘎叫着,从地面上飞了起来,拍打着双翅。它们飞到房顶,羽毛散落一地。它们本能地挣扎着,发疯似的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鸭子,”普尔感叹道,“我竟然戳出了一群能飞的野鸭子。”
这时,又有东西出现了。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手里拿着一张破烂不堪的报纸。他抬起头,似乎看见了普尔,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烂牙,然后又低下头去看报纸。
“你看见他了吗?”普尔问莎拉,“还有那群鸭子。”这时,鸭子和公园流浪者都没了踪影。他戳了洞的磁带很快就读完了。
“它们不是真的吧?”莎拉问,“是吗?你怎么——”
“你也不是真的。”他告诉莎拉,“你不过是一个刺激因子,记录在我的现实磁带上。我可以在磁带上看见代表你的小孔。不知你是否也存在于其他现实磁带上,你真的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吗?”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或许就连莎拉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她存在于一千卷磁带上,也许每一卷批量生产出来的磁带上都有她的存在。“如果我把磁带剪断,”他说,“你就无处不在,同时又不在任何一处,就像天地万物一样。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莎拉迟疑地说:“我是真的。”
“我想完全了解你,”普尔说,“因此我必须剪断磁带。即便我现在不这样做,以后迟早也会。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不可避免。”所以更待何时呢?他问自己。而且唐斯曼随时可以向制造我的人报告,到时他们会把我关起来。因为我会威胁到他们的财产——我自己。
“我真后悔没去上班。”莎拉满脸愁容。
“那你去吧。”普尔说。
“但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我没事。”普尔说。
“不,你不会没事。你又要把自己折腾到昏过去,甚至毁掉自己,就因为你发现自己是电子蚂蚁,而不是人类。”
他愣了一下,说:“也许吧。”也许莎拉说得没错。
“但我又阻止不了你。”她说。
“是的。”他点点头。
“可我必须留下来。”莎拉说,“虽然我阻止不了你,但是如果我离开后,你真的就这么把自己弄死了,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宁。我会不停地后悔,后悔此刻如果我没有离开,将会怎样。你明白吗?”
他又点点头。
“那你开始吧。”莎拉说。
他站了起来。“我即将经历的并不是痛苦,”他对她说,“虽然你可能会这样觉得。记住,仿生机器人体内只有非常少量的痛感电路。我会感受到无比强烈的——”
“别说了。”她打断他,“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按你的意思办。”
他也害怕起来,变得笨手笨脚。他把手伸进微型装配手套里,拿起一件微小的工具——一把锋利的切割刀。“我要把胸腔里的磁带切断,”他说,一边仔细地看着放大屏,“仅此而已。”他拿刀的手战栗起来。一瞬间就能完成了,他心想。我将有足够的时间把切口接好。起码有半小时的缓冲时间。如果我改变主意,应该还来得及。
他一刀切了下去。
莎拉紧张地看着他,轻声说:“没有变化。”
“我还有三十到四十分钟的时间。”他坐回桌子旁,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莎拉肯定也发现了。他开始懊恼自己不该事先吓她。“对不起。”他突兀地说,只想向她道个歉。“也许你应该离开。”说着他惊恐地站起身来。她也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就像在模仿他一样。她胖胖的身躯直直地竖在那儿,心怦怦直跳。“走吧,”他沙哑地说道,“去办公室,那儿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本来我也应该待在那儿。”我要把磁带接起来,他对自己说,我快要崩溃了。
他又戴上手套,手指瑟瑟发抖。他看向放大屏,发现有一束微弱的光电射向扫描仪。同时,他还发现被切断的磁带末端已经消失在扫描仪的入口里……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我已经来不及了,他心想。它进去得太快。老天,救救我。它以远超我当初预估的速度往里卷。那么,现在就——
他看见了苹果、鹅卵石,还有斑马。他觉得很温暖,就像全身裹着丝绸一样。他感到有海浪拍打在身上。从北边吹来阵阵海风,仿佛要把他拉去远方。他身旁到处是莎拉的影子,还有唐斯曼。纽约的夜景熠熠生辉,他周围环绕着许多飞车,穿梭在夜空中,穿梭在白昼里,穿过洪流,掠过旱地。他的舌尖流淌着融化的黄油,鼻子闻到了恶臭,嘴里还有可怕的味道,就好像毒药和柠檬还有夏日青草混合在一起。他沉入水底,堕入深渊;他躺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睡在宽阔的白床上,听见一阵尖锐的喧闹声——是从一家破败的闹市区宾馆的坏电梯里传来的。我活着,我活过,我再也活不过来了,他对自己说。这时,所有词汇,所有声音,都伴随着他的思潮涌来。虫子一边疾跑,一边吱吱地叫。而他,已经坠入一具复杂的仿真机器人体内,睡在三星公司的实验室里。
他想对莎拉说点什么。他张开嘴,努力挤出词语——从照亮他思想的庞大词库里找出那串特定的词语组合,却被它们灼伤了身体。
他的嘴巴燃烧起来。他纳闷怎么会这样。
莎拉·本顿僵硬地靠在墙上,眼看着普尔半张的嘴里冒出一缕青烟。机器人倒了下来,先是双肘双膝着地,然后慢慢地展开四肢,瘫了下去。不用检查她也知道,它已经“死了”。
普尔结果了自己,她心想。它感觉不到疼痛,它自己是这样说的。也许会有一点痛。不管怎样,一切都结束了。
我最好给唐斯曼先生打个电话,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心想。她战战兢兢地穿过房间,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拨出熟记于心的号码。
它还以为我只是它现实磁带上的一个刺激因子,她自言自语道。所以它认为,当它“死”了,我也会跟着死掉。多么奇怪啊,她心想。它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它从没在这个真实世界里生活过。它一直都“活在”它那个电子世界里。真是无奇不有啊。
“唐斯曼先生,”电话接通后,她说道,“普尔已经死了。它在我眼皮子底下结果了自己。你最好过来看看。”
“所以我们终于摆脱它了。”
“是的,这下轻松了,对吧?”
唐斯曼说:“我会派几个人过去。”他从屏幕上看到,餐桌旁躺着普尔的身躯。“你先回家休息,”他对莎拉说,“你肯定累坏了。”
“是的,”她说,“谢谢你,唐斯曼先生。”她挂上电话,茫然地站在那儿。
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的手,她心想。她把双手举起来。为什么变成透明的了?
还有墙壁也是,变得模糊起来。
她颤抖着走到那个奄奄一息的机器人旁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她能透过自己的双腿看见后面的地毯。接着,地毯也开始变暗。透过地毯,她看见一层又一层的物质正在瓦解。
也许我可以把他的磁带接起来,她心想。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做。而且,连普尔的身体也开始模糊起来。
晨风吹过她的身体。她却感觉不到它。她正逐渐失去知觉。
风一直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