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雷·卡尔文的电话让温德姆—马特森一头雾水。他在电话里语气急促,而且是在半夜十一点半打的电话。温德姆—马特森当时正在室町宾馆他的公寓里款待一位女客人,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卡尔文说:“听着,朋友,我们要把最后一批货全部退给你们。若不是我们已经付了之前的所有货款,其他货也会一起退给你们。最后一批货的发货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自然,温德姆—马特森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货都是龌龊的仿制品。”卡尔文说。
“但这你是知道的。”他一时目瞪口呆,“雷,我的意思是,你一直知道这个情况。”他扫了一下四周。那个女人已经走开了,或许到盥洗室去了。
卡尔文说:“我当然知道它们是假的。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另外一个该死的问题。发给我们的枪有没有在内战中用过,这个我不管;但是枪必须是合格的柯尔特点四四,你目录上的所有东西都必须是合格的。你知道罗伯特·齐尔丹是谁吗?”
“知道。”温德姆—马特森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大概是个重要人物。
“他今天上午来过我的办公室。我现在正在办公室给你打电话,还没回家呢。我们公司还在研究这件事。他来了以后,哇啦哇啦说了一大通。他像疯了一样,怒不可遏。有一位重要的客人,一位日本的将军,到他店里,还是派人到他店里。齐尔丹说他丢了一笔两万元的订单,不过那可能有点夸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点是肯定的:日本人想到他店里买东西,看了你伪造的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发现是假的,就把钱放回口袋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温德姆—马特森一时语塞。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弗林克和麦卡锡搞的鬼。他们曾威胁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这事肯定是他们干的。但是——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手脚。卡尔文说的话比较混乱,他理不出头绪。
一种极度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这两个家伙——他们怎么可能在二月份生产的产品中做手脚呢?他以为他们会去警察局或者报社什么的,甚至会把这件事报告给萨克拉门托的皮诺克斯政府。当然,对于这些他早有防备。太可怕了。他不知道该对卡尔文说些什么。卡尔文叽里咕噜地说了很长时间,好像没完没了似的,最后终于挂断电话。
当温德姆—马特森挂上电话的时候,他吃惊地发现那个女孩——丽塔——已经走出卧室,听到了所有谈话。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丝绸长衬裙,一直在焦急地来回踱步,金发散乱地披在带有几颗斑点的裸肩上。
“报警吧。”她说。
他想,还是给他们两千块钱来得划算。他们会接受的。他们可能就是来讹钱的。小人物想不出什么大道道。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他们会把这笔钱投到生意上去,一个月之后亏了本,又是身无分文。
“不能报警。”他说道。
“为什么不能?敲诈是犯法的。”
很难向她解释清楚。他习惯了用钱解决问题,这是管理费用的一部分,就像公用事业费。假如数目不大……但丽塔说得也有道理。他心里盘算着。
我先给他们两千块钱,同时和市府大厦里的一位朋友通个气,那个警官。我会让他们调查弗林克和麦卡锡,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如果他们再回来敲诈我——我就可以对付他们了。
比如,温德姆—马特森心想,有人告诉我说弗林克是犹太人,鼻子整过形,名字也改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我只要打个电话通知这里的德国大使馆,他们就会要求日本当局引渡弗林克。这是例行公事。那个坏蛋一过边境,就会被毒气毒死。他们在纽约应该也有那种集中营,那种带火化室的集中营。
“我很惊讶,”丽塔说,“像你这样有地位的人,居然还有人敢来敲诈。”她注视着他。
“好吧,让我告诉你吧,”他说,“所有这些历史工艺品生意都是胡说八道。那些日本人都是疯子。我证明给你看。”他站起身,匆匆走进书房,不一会儿又出来了,把两个香烟打火机放在茶几上。“看这两个打火机。它们看上去一模一样,是不是?听着,其中只有一个有历史意义。”他对她笑了笑,“把它们拿出去卖,在收藏市场上一个就能值四五千块。”
那个女孩激动地把两个打火机拿起来看。
“你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吗?”他开玩笑地说,“我是说历史意义。”
丽塔问:“什么是‘历史意义’?”
“就是说这件东西里有一段历史。听着。这两个芝宝牌打火机中,有一个是罗斯福总统遇刺时放在口袋里的。另一个不是。一个因此有了历史意义,还有许许多多相关的说法,要多少有多少。另外一个则什么都没有。你能感觉到其中的差别吗?”他用胳膊肘推了推她,“你不能。这两个打火机,你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没有哪一个有‘神秘的原生质’存在,也看不出有什么‘气场’存在。”
“老天,”丽塔吃惊地说道,“罗斯福当天真把其中一个打火机带在身上吗?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而且我知道是哪一个。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这完全是一个骗局,这个行当的人都在自欺欺人。我的意思是,就算一把枪在一场著名的战役中使用过,比如默兹——阿尔贡战役,但就这把枪本身而言,参加过这场战役和没有参加过这场战役没有任何区别,除非你知道它参加过 。历史意义在这里。”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在脑子里,而不是在枪里。我从前是个收藏家。事实上,正因为如此我才干了这一行。我收藏邮票,早期英国殖民地时期的邮票。”
丽塔走到窗前。她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旧金山市中心的灯火,说道:“我爸爸妈妈曾经说过,如果罗斯福还活着,我们不会输掉这场战争。”
“好了,”温德姆—马特森继续说道,“现在让我们假设去年加拿大政府,或者某个要人,或者任何一个人,发现了一张老邮票的印版和印墨,然后提供——”
“我认为这两个打火机没有一个是罗斯福用过的。”丽塔说道。
温德姆—马特森咯咯地笑了。“那正是我的意思!我得通过一份文件来证明它是真品。一份真品鉴定。因此,这个行当完全是骗人的,是大规模的欺骗。文件只能证明物品的价值,但不能证明物品本身!”
“给我看看那份文件。”
“当然可以。”温德姆—马特森跳起身,又进了书房。他从墙上取下史密森学会颁发的镶框证明。证明和打火机花了他很多钱,但花得值得——因为这两样东西能够证明他的观点是对的:“赝品”这个词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真品”这个词也没有说明什么。
“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就是柯尔特点四四手枪。”他匆忙返回客厅,对丽塔大声说道,“这取决于枪膛和外观,和枪是什么时候制造的没有任何关系。枪和——”
丽塔伸出手,温德姆—马特森把证明文件递给她。
“那么,这一个是真的喽。”她最后说道。
“是的,这一个。”温德姆—马特森拿起那个边上有一道长划痕的打火机。
“我要走了。”丽塔说道,“我们以后再挑个晚上见面吧。”说完她放下证明和打火机,向卧室走去,她的衣服在那儿。
“为什么?”他焦急地喊道,连忙跟过去,“你知道今天绝对安全。我老婆这几个星期都不会回来——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她视网膜脱落。”
“跟这个没有关系。”
“那是为什么?”
丽塔说:“我穿衣服的时候,请帮我叫辆三轮车。”
“我开车送你回家。”他怒气冲冲地说道。
丽塔穿好衣服。温德姆—马特森给她拿外套的时候,她在房间里默默地踱来踱去。她看上去若有所思,有点冷漠,有点消沉。温德姆—马特森意识到,过去的事情会让人悲伤。该死,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呢?但是见鬼,她这么年轻——我以为她从没听说过罗斯福这个名字。
丽塔蹲在书架旁。“你看过这本书吗?”她抽出一本书,问道。
温德姆—马特森眼神不好,他吃力地看了看,封面是红色的,是一本小说。“没看过。”他回答说,“是我老婆买的。她喜欢读书。”
“这本书你也应该读一读。”
温德姆—马特森依然很扫兴。他接过书看了一眼。《蝗虫成灾》。他问道:“这不就是在波士顿被禁的那本书吗?”
“在全美都遭禁。当然,在欧洲也是如此。”丽塔已经走到客厅门口,站在那儿等着。
“我听说过这个霍桑·阿本德森。”其实他根本没有。关于这本书,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什么来着?只能想到这是一本现在非常畅销的书。流行一时,众人疯狂。温德姆—马特森弯下腰,把书放回书架。“我哪有时间看流行小说?整天工作都忙不过来。”他酸溜溜地想,只有那些文员秘书们才会晚上躺在床上看这些无聊的东西。只有这些虚幻的东西才会让他们激动,而不是社会现实。现实让他们害怕,当然,也让他们渴望。
“又是一本言情小说。”他闷闷不乐地打开门。
“不是言情小说,”丽塔说,“是战争小说。”当他们穿过大厅,朝电梯走的时候,她说道:“他说的和我父母说的一模一样。”
“谁?那个阿波特森 [9] ?”
“他说,如果乔·赞加拉的那枪没有打中罗斯福,罗斯福就能把美国从经济大萧条中拯救出来,把美国武装起来,那么——”她没继续往下说。他们来到电梯口,有其他人也在等电梯。
后来,当他们坐在温德姆—马特森的奔驰轿车里,行驶在黑夜的车流中时,丽塔继续说道:“阿本德森认为,罗斯福将会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总统。和林肯一样强大。这一点在他当总统的那一年里就已经显现出来,他推出的一系列措施足以证明这一点。这本书是虚构的。我的意思是,它是以小说的形式出现的。罗斯福没有在迈阿密遇刺身亡。他一直活着,一九三六年再次当选总统,连任到一九四〇年,一直到二战期间。你明白吗?德国攻打英国、法国和波兰的时候,他一直是总统。这一切他都看到了。他让美国变得强大。加纳确实是个糟糕的总统,当时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他的过错。而且,在一九四〇年当选总统的会是一位民主党人,而不是布里克——”
“这是那位阿贝尔森的个人观点。”温德姆—马特森打断了丽塔的话。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这个女孩。老天,她们只看了一本书,就没完没了地高谈阔论。
“他认为继罗斯福之后,一九四〇年当选总统的不是像布里克那样的孤立主义者,而是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丽塔光滑的脸上映着来往车辆的灯光,散发出勃勃生机。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说一边比画。“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会积极推行罗斯福的反纳粹政策。因此,德国就不敢在一九四一年时贸然帮助日本。如此,他们就不能履行签订的条约。你明白吗?”丽塔在座位上转过身,用力抓住温德姆—马特森的肩膀,说道:“那么,德国和日本就会输掉那场战争。”
温德姆—马特森笑了。
丽塔瞪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即使他有什么想法,现在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因为他得密切注视来往的车辆。丽塔说:“这一点也不好笑。事情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发展,美国打败日本。并且——”
“怎么打败?”温德姆—马特森插话道。
“阿本德森都设计好了。”她停了一会。“这是本小说,”她继续说道,“里面自然有不少虚构的场面。我的意思是小说得有娱乐成分,否则大家就没兴趣看。这是一部有人情味的小说。有两个年轻人,男的在美国军队当兵,女的——好啦,不管怎么说,书中的特格韦尔是个聪明的总统,他看穿了日本人的诡计。”丽塔急切地说:“在这儿谈这本书一点问题都没有,日本人已经同意让它在太平洋沿岸国出版。我在报纸上看到,许多日本人都在读。这本书在日本本土广受欢迎,还引发了很多话题。”
温德姆—马特森说:“讲给我听听,这人是怎么说珍珠港事件的?”
“特格韦尔总统很聪明,他把所有舰只都开到了海上,因此美国的军舰完好无损。”
“原来如此。”
“因此,珍珠港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日本人偷袭珍珠港,摧毁的只是一些小船。”
“书的名字叫‘蝗虫’什么来着?”
“《蝗虫成灾》。源自《圣经》中的一个典故。”
“那么,日本战败了是因为珍珠港事件没有发生。我告诉你,即便没有珍珠港事件,日本人也会赢得这场战争。”
“在这本书里,美国舰队阻止了日本侵占菲律宾和澳大利亚。”
“日本人迟早会占领菲律宾和澳大利亚。他们的舰队优势明显。我太了解日本人了,他们注定会控制太平洋地区。一战以后,美国就日渐衰微。在那场战争中,所有同盟国国家都在士气和精神上遭到了重创。”
但是丽塔固执地说道:“如果德国没有占领马耳他,丘吉尔就不会倒台,他会带领英国人民取得胜利。”
“怎么取得胜利?在哪里取得胜利?”
“在北非——丘吉尔最终会击败隆美尔。”
温德姆—马特森大笑起来。
“一旦英国人战胜隆美尔,他们就可以把所有军队从北非撤回来,北上经过土耳其,和苏联的残余部队会合,然后站稳脚跟——在书中,他们在伏尔加河的一座城市阻止了德国向东深入苏联的企图。我们以前从没听说过这座城市,但它确实存在,我在地图上查过了。”
“那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斯大林格勒。在那里,英国人扭转了战争局势。在这本书中,隆美尔没有和从苏联南下的德国军队会师,冯·保卢斯率领的德国军队,你还记得吗?所以德国人就不可能继续推进到中东地区,获得他们急需的石油,或者像事实发生的那样,推进到印度。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可能和日本会师。然后——”
“世上没有人能战胜埃尔温·隆美尔。”温德姆—马特森说道,“这个家伙虚构的事件根本不存在,也没有英雄般的‘斯大林格勒’,任何牵制行动不过都是在拖延最后结果的出现,但不会改变这个结果。跟你说,我见过隆美尔 。一九四八年我在纽约出差的时候。”其实他只见过一个驻美军政府首长,而且只是在一次招待会上远远地瞧了一眼。“那家伙真威武。气宇轩昂。所以我说的全是有根有据的。”他圆了自己的话。
丽塔说:“隆美尔将军卸任以后,那个讨厌的拉默斯接替了他的职位。从那以后就出现了大屠杀和集中营。”
“这些在隆美尔任职期间就已经存在了。”
“但是——”丽塔做了个手势,“那不是官方的。或许是党卫队恶棍们的行径,然后……但隆美尔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老派的普鲁士人。他很严厉——”
“让我来告诉你谁在美国做好事,”温德姆—马特森说道,“你能指望谁来振兴美国经济。艾伯特·斯佩尔。不是隆美尔,也不是什么行业组织。斯佩尔的任命是纳粹党最英明的决定。他让所有贸易、公司、工厂——所有的一切——全都重新运转,而且是高效运转。要是我们这儿也像那样就好了——现在,我们这儿的每个行业都有五班人马在竞争,真是极大的浪费。没有什么比经济竞争更愚蠢了。”
丽塔说:“那种工作营地,东部的那些宿舍,我在那儿根本就没法生活。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曾在那儿生活过。他们检查她的信件——这件事她一直没能对我说,直到回到西部以后才告诉我。早上六点半乐队奏乐,她们就得跟着起床。”
“这些你会习惯的。你有干净的宿舍、充足的食品,还有娱乐消遣和医疗保健。你还要什么呢?难道还要在啤酒里加个鸡蛋?”
在旧金山夜晚的寒冷雾气中,温德姆—马特森驾驶着德国制造的大轿车悄然前行。
田芥先生双腿盘坐在地上。他端着一个没有把手的杯子,里面泡着乌龙茶。他往杯子里吹吹气,然后微笑地看着贝恩斯先生。
“这地方真舒服。”贝恩斯先生马上说道,“太平洋沿岸这边有一种宁静。和我过来的那边截然不同。”他没有具体说是哪个地方。
“‘神总是以比兴的方式对人说话。’”田芥先生笑着说道。
“什么?”
“我是说神谕。对不起。寻羊毛,羊皮会回应。”
是异想天开 [10] 吧,贝恩斯心想。田芥先生说的是这个意思。他在心里笑了笑。
“我们荒唐得很,”田芥先生说,“因为我们靠一本五千多年前的古书指导生活。我们向它请教,似乎它是活的。它的确活着,就像基督教的《圣经》。许多书都还活着,不是在比喻的意义上活着。精神赋予了它生命。你能理解吗?”他盯着贝恩斯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贝恩斯仔细斟酌措辞后说道:“我——对宗教所知不多。这不是我的专业,我喜欢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其实他并不知道田芥先生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贝恩斯先生想,我一定是累了。今晚一到这儿,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很小。所有的东西都比日常生活中的小一圈,让人觉得滑稽。这本五千年前的古书是本什么样的书?那只米老鼠手表,以及田芥先生手上这只易碎的杯子……还有贝恩斯先生正对面墙上的那颗巨大的水牛头颅,狰狞恐怖。
“那颗头颅是干什么用的?”贝恩斯先生突然问道。
“只是为了让我们想起往昔的土著民风而已。”
“我明白了。”
“要不要我给你表演一下屠宰水牛的艺术?”田芥先生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来。现在是晚上,在自己家里,田芥先生穿了一件丝绸长袍,脚踏一双拖鞋,脖子上搭了一条白围巾。“我跨上铁骑。”他做了个骑马的姿势,“膝盖上放着一支我自己收藏的一八六六年温切斯特步枪,百发百中。”他疑惑地看了贝恩斯先生一眼。“先生,你旅途劳累了?”
“恐怕是,”贝恩斯先生说,“有一点不胜疲劳。有许多生意上的事要操心……”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烦心事,他心想。他的头有点痛。不知道太平洋沿岸国这里有没有I.G.法本公司生产的镇痛药,他的偏头痛需要这药。
“我们一定要有信仰,”田芥先生说,“因为我们不知道答案。单靠自己,我们无法预知未来。”
贝恩斯先生点点头。
“我妻子有样东西可以治你的头痛。”看到贝恩斯摘掉眼镜,用手揉着前额,田芥先生说道,“眼肌疲劳会引起疼痛。请等一等。”他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我需要的是睡眠,贝恩斯先生想。美美地睡上一晚。难道是因为我应付不了这个局面?因为这个局面异常艰难,所以我退缩了?
田芥先生拿来一杯水和一种药丸。贝恩斯先生说:“我得跟你道别,回我的旅馆了。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明天继续谈。你有没有听说有一个第三方要加入我们的谈判?”
瞬间,田芥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惊讶之情。但这种惊讶之情很快消失,他的脸上又呈现出满不在意的样子。“没有听说过。不过——有第三方参加一定更有意思。”
“这个第三方来自日本本土。”
“啊。”田芥先生应道。这次控制得很好,一点没显惊讶。
“一位上了年纪的退休商人,”贝恩斯先生说,“正在乘船来这里。已经在海上走了两个星期。他讨厌乘飞机。”
“真是位古怪的长者。”田芥先生说道。
“他对日本本土市场很有了解,会给我们带来有用的信息。但他是来旧金山度假的。虽然他来不来不是十分重要,但他的加入可以使我们的谈判更具针对性。”
“没错。”田芥先生说,“我离开本土已有两年了。他可以纠正我们关于本土市场的一些错误看法。”
“这颗药丸是不是给我吃的?”
田芥先生猛然醒悟过来,低头看了看,发现水和药丸还抓在自己手上。“对不起,我忘了。这种药很灵验,叫逍遥丸,是中国的一家药厂生产的。”他伸出手掌,又加了一句,“不会形成药物依赖。”
“那位老人,”贝恩斯先生服药的时候说道,“可能会直接跟你们商会联系。我把他的名字给你,以免你的人把他赶走。我也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有点耳背,而且比较古怪。我们要确保让他开开心心的。”田芥先生似乎听明白了。“他喜欢杜鹃花。在我们安排会面的时候,如果你能派人跟他聊个把小时杜鹃花,他会很高兴的。他的名字,我写给你。”
贝恩斯先生服下药,拿出笔写下名字。
“信次郎·矢田部先生。”田芥先生接过纸片,读道。他认真地把纸片塞到皮夹里。
“还有一点。”
田芥先生在杯沿慢慢呷了一口,认真听着。
“一个棘手的小问题。那位老人——这问题有点尴尬,他快八十高龄。在他事业的末期,他的一些公司经营得不好。你明白吗?”
“他不再富有了,”田芥先生说道,“或许还靠养老金生活。”
“是的。而且养老金少得可怜。因此,他得在这里那里想办法增加点收入。”
“这违反了某项小规定,”田芥先生说,“日本政府和政府官员条例。我明白了。这位老先生给我们提供咨询,可以获得一笔薪金,但他没有向退休金委员会报告。因此,我们不能对外透露他来我们这里,他们只能知道他是来旧金山度假的。”
“你很善解人意。”贝恩斯先生说。
田芥先生说:“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我们还没有解决社会的老龄化问题。随着医疗卫生的进步,老年人会越来越多。中国人告诉我们要敬老,他们是对的。但德国人却让我们忽视了这种美德。我知道他们屠杀老年人。”
“德国人。”贝恩斯嘀咕道,又揉了揉自己的前额。药丸起作用了吗?他感到有点昏昏欲睡。
“你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无疑和欧洲堡垒有许多接触。比如,你是从滕佩尔霍夫机场登机的。你这样的立场是否合适?你是个中立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我不知道你说的立场指的是什么。”贝恩斯先生说。
“对老弱病残以及其他各种社会无用人员的看法。‘一个新生婴儿有什么用?’一位盎格鲁——撒克逊的哲学家问过这个著名的问题。我把这个问题记在心里,反复琢磨。先生,总的来说,新生婴儿没有任何用处。”
出于礼貌,贝恩斯先生嘀咕了一两声,但并没有很明确的意见。
田芥先生接着说:“任何人都不应该是满足其他人需要的工具,难道不是吗?”他急切地把身子往前一倾,“作为中立的斯堪的纳维亚人,请你说说你的见解。”
“我没有什么见解。”贝恩斯先生回答说。
“二战期间,”田芥先生说,“我在中国担任一个小官。上海。在那里的虹口区,有一个犹太人聚居地,战争期间由日本帝国监管。这些犹太人靠大家的救济生活。上海的一位纳粹部长要求我们把这些犹太人都杀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上司的回答:‘这不符合人道主义原则。’日本人认为这种行为是野蛮的,所以拒绝了。这句话一直留在我心里。”
“我明白了。”贝恩斯先生轻声说。田芥是不是在引我上钩?贝恩斯先生思忖。他马上警觉起来,注意力也慢慢集中。
“纳粹人,”田芥先生说,“认为犹太人是亚洲人,非白种人。先生,日本上层人士一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甚至日本战时内阁对此也是耿耿于怀。我还没有和德国公民讨论过这件事——”
贝恩斯先生插话道:“我不是德国人,所以不可能代表德国人发表意见。”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我明天再和你讨论。对不起,我的头脑有些乱。”其实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他想,我得离开这儿。这家伙把我逼太紧。
“请原谅我愚蠢的执着。”田芥先生立刻走过去开门,“哲学上的思辨让我忘记了人类的实际情况。这边请。”他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前门就打开了。一个年轻的日本人出现在门口,他微微鞠了一躬,看着贝恩斯先生。
是给我开车的司机,贝恩斯先生想。
或许我在汉莎航空的飞机上对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的慷慨陈词会给我带来麻烦,他突然想到。想起来了,叫洛策。如果他鬼使神差地以某种身份出现在日本人这里,那就糟了。
他想,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对他讲那番话啊,但现在悔之晚矣。
我不是恰当的人选,一点也不是,不适合完成这项任务。
但他转念一想,作为一个瑞典人,我可以对洛策讲那番话,没有太大关系。一切正常。我是太过小心了,将以前的习惯带到这里来了。我其实是可以发表一些公开意见的,我得学会这一点。
但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又恰恰做不到这一点。他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他的骨头和他的器官,全都不听指挥。他对自己说:张开你的嘴,说点什么,什么都行,说点想法;你一定得做到,否则就别想成功。
想到这,贝恩斯先生说道:“或许你是被潜意识中的某种迫切的原始意象驱动,这是荣格的说法。”
田芥先生点点头,说道:“荣格我读过,明白了。”
他们握握手。“我明早给你打电话。”贝恩斯先生说,“再见,先生。”说着他鞠了一躬,田芥先生也鞠了一躬。
那个面带微笑的日本青年上前一步,对贝恩斯先生说了些什么,但贝恩斯先生没听懂。
“什么?”贝恩斯说道,一边拿起自己的外套,朝门廊走去。
田芥先生说:“他在用瑞典语跟你说话,先生。他在东京大学选修过一门有关‘三十年战争’的课程,对你们的伟大英雄古斯塔夫二世非常着迷。”他体谅地笑了笑,“但是,他想掌握这门异国语言的努力显然是不成功的。毫无疑问,他用的是留声机唱片教程。他是个学生。这类教程因为便宜,所以很受学生欢迎。”
那个年轻人显然不懂英语,笑着鞠了一躬。
“原来如此。”贝恩斯轻声说道,“那么,我祝他好运。”他心想,我自己也有语言上的问题,而且是显而易见的。
上帝——那个年轻的日本学生,在开车送他回旅馆的路上,不停地想用瑞典语跟他交流。就算是最正式、最标准的瑞典语,贝恩斯先生也几乎不懂,更别说年轻人从留声机唱片教程里学来的半成品了。
他永远也不能把他的意思清楚地表达给我听,贝恩斯先生想。但他会不停地尝试下去,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以后他或许再也见不到瑞典人了。贝恩斯先生在内心里呻吟了一声。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对他们彼此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