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教育的问题(1)

人是不平等的

不管你多努力,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我和父亲之间有过像样的交谈吗?几乎一次都没有。

我在前面也说过,他是个典型的以前那种下町区里的手艺人。每天早晨都认认真真地去干活,每天晚上都是喝到烂醉后才回家。

我小时候,每当看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玄关,就会赶紧钻进被子里躲起来。过了一会,就会听见他和老妈之间如疾风暴雨般的吵架声。我不要听他们的吵架声,就用被子盖住头,双手捂住耳朵,就这么入睡。每天都是这样。

如今,老爸和老妈都已不在人世。如果他们在天上可以给我打电话的话,他们会不会质问我“你胡说些啥呀,我们哪里天天吵架啦?”呢?我不知道。

不过,老爸是不可能给我打电话的。

现在,每当我回忆起过去,总会有不少感慨。比如,老爸做粉刷活时总是认认真真的。

每当看见工人们下班后在平民区的居酒屋里自斟自饮的情景,我就会觉得他们特有男子气概,这大概也是因为我想起了父亲的缘故吧。

父亲的生活就像是被三角尺画好了线一般,每天都在家、工作地和酒馆之间来来回回。每次老妈对我说“去,把你爹找来”,我只要按着这个顺序反方向地去找,就准能轻松搞定。坐在固定的那家小酒馆里嘬着老酒的父亲的形象,肯定就是从那时起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脑海。

而且,现在的我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也和父亲一样,把教育孩子的事全权交给老婆处理。我和孩子们之间,也几乎没什么交谈。

更有甚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还干起了画画的营生。有人会说画家和粉刷匠是两码事,但我觉得两者区别不大。如果用英语说,不都是“painter”这个词吗?

亲子关系和睦这种说法听上去就有点假惺惺的,我最讨厌这么说了。做父亲的嘛,就应该拿出威严来,就应该板着脸,让孩子看到你觉得害怕。

我不知道人们所谓的“顾家型好爸爸”,是否就是那种总是笑眯眯的、总能理解小孩的想法、非常疼爱孩子的爸爸,但自从人们把这种爸爸视为是理想型的爸爸开始,我们的教育就陷入了很深的怪圈。说什么小孩的想法,这种东西哪个大人不知道呀。无论多高大多魁梧的大人,也是从小孩过来的。但即便你理解小孩的想法,作为父亲对孩子的教育也应该是:告诉孩子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不对孩子进行这种教育、光知道疼爱孩子的父亲,实在是多了去了。父亲反过来拍孩子的马屁,这不是岂有此理吗?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在孩子的眼里留下个好爸爸的形象而已。

父亲应该成为孩子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第一块绊脚石。

父亲不应该畏惧被自己的孩子憎恨。

在我的中学时代,我们学校附近有一所富家子弟的私立高中。

那里的高中生当然脑子也聪明,也讨姑娘们的喜欢,连校服都是那么风光。每次和那边的学生比赛棒球,我都感觉我们这边又笨又穷,而且穿得也土里土气。从球场上相对而立那一刻开始,我们这边就一个个都萎靡不振了。更恶劣的是,我们还输了关键的一局。这所私立高中连棒球都打得一级棒啊。

我们这边没有任何优势可以和他们抗衡的。我们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就这么灰头土脸地离开了球场。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深刻地体悟到了“人都是平等的”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

本来嘛,在我家附近那一带,如果孩子说“我长大了想做医生”,父母就会说“你这么笨,就别做梦啦”。如果孩子说“我想要一副新手套”,他得到的答复就是“不行,我们没钱”。就这么干脆。只要用笨和穷这两个理由,基本上就能打发所有问题。

“只要你努力,就一定能实现梦想。”这种话我们那边是绝对不会说的。

我们会说下面这样的话:

“你笨死了,快别做那个啦。”

“你别去念书了,你这么笨,读了也白读。”

“你想要那个呀,将来有本事自己赚了钱买。我们家穷,没钱买那玩意。”

因为孩子们反复听到这样的话,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明白了自己的本分。不会做的要放弃,得不到的要忍受,我们那边的孩子把这些作为理所当然的事接受了下来。

弄不好就连吃饭都成问题,我们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父母对孩子说这种话也没什么特别深的含义。说白了,我们是真的穷啊。

但是,我们那边的父母基本上都知道,用这种话来让孩子学会忍耐也是一种教育。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孩子长大成人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说不行就不行”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冷风吹的世界,没有忍耐力的人势必会被淘汰,这个道理我们都懂。

可是,此后的经济飞速发展使得社会上的大部分人都过上了比以前富足的生活。再也不用为了吃饭发愁,汽车啦彩电啦,这些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现在成了家家户户的必备品。孩子们缠着大人要的小玩具,基本上也都买得起了。就因为这个,人们产生了“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梦想”这样的错觉吧。

可是,这种看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了。现在和过去,事物的本质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确切地说,应该是“如果你努力,有些梦想是可以实现的”。

不管你怎么努力都实现不了的梦想,在这个世界上多了去了。

“坐在寿司店的柜台前吃寿司,这样的美事大概我到死都享受不到了。”我小时候脑子里常常琢磨这种事情。

寿司这种东西,顶多是在家里来了贵客什么的时候,才会到市里的寿司店去买外卖,然后拿回家里吃。即便如此,那也是偶尔为之的。

啥时候等我长大了,我要哗的一声推开那家寿司店的门,坐到他家的柜台上,一边吃着寿司,一边对着柜台里面来句“老板,给我来份上品金枪鱼”。这样的梦想能实现吗?大概我这辈子都实现不了吧。于是,从我这个小孩子的嘴里吐出了一声小小的叹息。

因为常想着这种事,所以我对自己在什么时间第一次吃到了什么东西都牢记在心。

第一次吃牛排是在帝国饭店。是哥伦比亚·赖特先生 20 在帝国饭店请我吃的。我到现在还忘不了这事。第一次请我去吃河豚鱼的,是牧保罗先生 21 。

因为总是饿肚子,所以我对食物的记忆特别鲜明。那位大师曾请我吃过鳗鱼饭,关于那位大师的别的事情我可能什么都记不住了,但这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马场巨人”先生 22 小时候,因为买不起合脚的球鞋,就穿他妈妈手工做的鞋子打棒球。

听他这么一说,采访他的记者不禁感慨地说道:“你妈妈那时候真辛苦哦。”可马场先生摇了摇头,如此作答:“穿那种鞋子的我才辛苦呢。”

穿那种鞋子打棒球,脚肯定疼得受不了。所以,马场先生肯定要比他妈妈辛苦得多,这事并不是什么母子间的一段令人感动的佳话,只是平凡的事实而已。

以前这种事司空见惯,长嶋茂雄先生也是戴着他母亲缝制的棉手套打棒球的。摘掉手套,他的那双手肯定肿得跟手套差不多。

现在的孩子长大成人后,会有“以前啥都没有,日子过得很苦”这样的记忆吗?

他们会不会说“以前要啥有啥,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活着”这样的话呢?

我小的时候,那真是要啥没啥。想要的东西不给买,那是当然的。然而正因如此,每当我得到什么东西时,就会感到一种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快乐。

要说我小时候感到的幸福,其实就是由这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渴望及实现之后的喜悦构成的。

而现在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想到这儿,我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想要最新式的手机或游戏机,而家里不给买之类的?

因为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你搞不到的东西,所以呢,现在的人好像对排队购买这事热衷了起来。为了吃碗拉面可以排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的队,这种事我简直难以置信,想必他们喜欢的并不是那碗面,而是排队本身。

现在的孩子还会像我们以前那样,感受到一种“明亮的世界一片光辉灿烂”那样的喜悦吗?

以前是没有便利店的,说到点心就是饭团子。

一说“肚子饿死了”,母亲就会舀点冷饭做饭团。

然后,母亲会说:“猜猜看,我给你里面放什么啦?”

家里穷得一塌糊涂,反正不会是什么山珍海味。不是酸梅就是豆瓣酱,顶多是昨天吃剩下来的一点点腌鱼干。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既然母亲这么问了,我就会去瞎琢磨。尽管只是一个饭团,也会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把它吃下去。

可是,吃来吃去,就是看不见有馅出来。

“搞什么嘛,什么也没有啊。”

转过头去看母亲,她在那里偷笑呢。

这种母子间的小游戏,以前是屡见不鲜的。通过这样的游戏,孩子们体会到虽说只是一个饭团,那也是妈妈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用钱可以买到爱,这种话杀了我也说不出口。

但现在,给孩子吃的点心全是从便利店里买来的,那么对孩子来说,就可以不要母亲,只要有便利店就好了。

在便利店门口的座位上经常会看见小孩,不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吗?对这些孩子来说,便利店不就是他们的妈妈,而便利店后面的停车场不就是他们合家团聚之地吗?

所以说,如今的便利店里连爱都能买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