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死的问题(4)

这十二年的时间

难道是我在病房里做的一个梦吗

虽然对活着失去了兴趣,但我精神层面的恐惧感并没有消失。

尽管离那场车祸已过去了十二年,但我对精神上的恐惧依然束手无策。我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地突然想起当时的画面,过度的惊恐依然会令我毛骨悚然。

这种恐惧会在我夜晚入睡的时候向我袭来。

如果明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医院里,那该如何是好?

我的重伤得到了奇迹般的康复,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一下子睁开眼睛后,发觉自己在这十二年里其实一直在医院里打点滴,一直以植物人的状态活着,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这不是我在病房里做的一个梦吗?

每当我在外面过夜的时候,早晨睁开眼睛来,看着全然陌生的房间,我还是会觉得惊慌失措。这不是我的房间。这里是哪儿?迷迷糊糊的大脑开始转动,同时一种恐惧感也会在心头浮起,最后脑子里肯定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这里会不会是医院啊?”

不过,那间病房里没有悬挂这样的日历,也没有这么漂亮的百叶窗。就这样想啊想的,意识终于清醒过来,回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然后,从心底里吐出一口放下心来的叹息。

这种恐惧感到现在还没有消失。喝醉了酒,意识渐趋模糊的时候,这种没来由的想象就会袭来。

我感觉,这个跟我对那天晚上跨上摩托后发生的事丧失记忆有关系。就像镜头过度跳跃的电影,完全看不出来龙去脉。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被绑在病床上,这样的经历给我造成了精神创伤。虽然不想说“心灵遭到了创伤”这样做作的话,但我觉得这种创伤可能到死都不会离我而去了。

我不记得车祸的任何具体情况,但有时我的脑海里会浮现一些摇摇晃晃的奇怪影像,就像电影里的闪回镜头。

比方说,当我乘在车上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小心,左边有车子过来了。”司机会不可思议地回答说:“唉,什么也没有嘛。”然后,我会说:“噢,是嘛。不过,刚才你没看见吗?”

人家是专职司机,我其实根本没必要管他怎样开车,可我就是没法放心地坐在车子里。更奇怪的是,我对前方的车辆毫不在意,只在意旁边的车子,我会一直盯着旁边看。我会嚷嚷着“哦,旁边有行人”、“旁边有自行车过来了”什么的。司机每次都会说“我知道的”,而我则会不好意思地嘟哝一句“噢,是吗,你知道呀”。

我知道自己这样说司机肯定会嫌我啰唆,可我就是定不下心来,我拿自己毫无办法。

从这个角度说,我大概依然怕死吧。

我觉得自己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在死前会感受到的疼痛和痛苦。

即便在精神上不觉得恐惧,肉体也会本能地想要逃离险境。每当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人的呼吸就会自然地变粗。就像有什么东西向自己飞来时,我们的身体会自然地蜷缩起来。万一真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刻,我的身体会不会任性地垂死挣扎呢?要是出现了那样的情况,感觉也蛮恐怖的哦。

三岛由纪夫先生曾做过健美、剑道、拳击等各项运动,不过,据说他的动作总像是提线木偶,显得僵硬笨拙。我觉得,三岛先生肯定清楚自己的这个弱点。也就是说,自己缺乏运动神经这点。

这个弱点一定给他的审美意识造成了沉痛的打击。与用头脑思考相比,他更尊崇用身体行动,所以我想这项弱点应该会使他产生自卑感吧。或许是我胡思乱想,但他的自杀会不会也和这个有点关系呢?当然啰,他的政治主张是另一回事。就是说,他的自杀说不定也含有精神报复肉体的意思。

在任何情况下,人类的身体都会把维持生命作为首要任务。

所谓自杀,也就是用精神来压倒求生的本能。身体运动受控于精神,这一点发展到极致,就是用大脑来消灭身体。三岛先生的自杀应该就是这么回事。精神压倒了求生的本能,使身体接受了“去死吧”这一终极命令。

而我的情况和三岛先生正相反,不论我的大脑对死有多么认可,我的身体就是不同意,就是要求生。我的运动神经又比较发达,所以就难上加难了。而且,因为我还是个胆小鬼,每到关键时刻脑子里就会一片空白,就会干出离谱的事。想想到了临终的时刻,如果我还是这副德行的话,那就有点麻烦啦。

如果临终的时候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与痛苦,就这么爽爽气气地走掉了,那该多好啊。但我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这样。如果我坐的飞机遭到了劫持,如果劫机犯用手枪顶住我的脑门,我肯定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迎上去,凭着条件反射的本能反应,伸手就去抓枪,那有多恐怖啊。我可不想在死的时候这么慌里慌张地做蠢事……

如果是猝死,就没时间去感觉痛苦或恐怖什么的了。我们的手在碰到烫的东西时会马上缩回来,但即使这样手也可能已经被烫伤,那是因为把这种刺激传递到神经的速度较慢。

我听说,皮肤感觉到的热量传到神经,最后传到大脑的速度顶多只有音速的三分之一。如果是光速的话,那我们的手应该会在被烫伤前就缩回来了。

不过,无论一个人的运动神经有多么发达,这种传递速度都有极限值。

如此说来,如果是猝死的话,那么在我们的大脑感受到什么之前,我们的身体就已经咯噔一记翘掉了,肯定不会有任何感觉。

乘飞机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死是这样的话,那就没什么好害怕了。我总是思考这种问题,表明我对死相当在意。

我在拍摄电影《双面北野武》时也想到,这个电影名字也可以读作“北野武之死” 18 。如果这部电影成为我的遗作,那就漂亮了。这是不是就是我的命呀?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我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偶然其实并非偶然。每当我不经意地瞄一眼数字式闹钟,看见的数字总是很整齐划一,11点11分、2点22分、3点33分之类。每次看闹钟都是这样。扳扳手指头,这样的数字在一分钟的时间内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因此从概率上来说也并非十分特别。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对这种事情非常在意。

我一方面思考着,在我临终的时候要摆出一副淡定的姿态,但另一方面,我又是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考虑的一个人。

如果从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如果把活着看成是一场表演,那么最理想的死法就是在我恰好拍完一部电影后死掉。但是,电影这种东西,你一旦拍完了,接下来看到的就全是缺点。对自己拍的电影,我从来不会感到满意。反过来说,如果我哪天感到满意了,那我就不会继续拍电影了。

所以嘛,虽然我嘴上说什么对活着失去了兴趣,但是一旦死神真的来到我面前,我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再拍一部电影好吗?”

人一上了岁数,就会变得厚皮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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