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德克·简特利大致复述了一遍最关键的事实,理查德·麦克杜夫的世界无声无息地缓慢坍塌,落入一片幽暗的冰冻海洋,他以前根本不知道这片海洋就在他脚下数英寸之处悄然等待。德克第二遍说完,寂静笼罩房间,理查德愣愣地望着德克的脸。

“你从哪儿听说的?”他最后说。

“收音机,”德克微微耸肩,“至少要点是这么听来的。新闻里全都是这个消息。至于细节?唔,这儿那儿找联络人私下里打听到的。我在剑桥郡警察局有一两个熟人,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我都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理查德静静地说,“能用一下电话吗?”

德克很有礼貌地从废纸篓里捡起电话递给他。理查德拨打了苏珊的号码。

电话几乎立刻就通了,一个惊恐的声音说:“哈喽?”

“苏珊,是我,理——”

“理查德!你在哪儿?我的天哪,你在哪儿?你没事吧?”

“别说你在哪儿。”德克说。

“苏珊,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

“有人说戈登出事了,但……”

“出事了?他死了,理查德,他被谋杀——”

“挂电话。”德克说。

“苏珊,听我说。我——”

“挂电话。”德克重复道,弯腰摸到电话底座,切断通话。“警察多半在追踪号码。”他解释道。他拿过电话,又扔进垃圾筒。

“但我必须去找警察。”理查德叫道。

“去找警察?”

“否则呢?我必须去找警察,告诉他们不是我干的。”

“告诉他们不是你干的?”德克难以置信地说,“好吧,你这么一说事情大概就全解决了。真可惜,克里朋医生怎么没想到呢?肯定会替他省下许多麻烦 [1] 。”

“对,但他是有罪的。”

“对,所以看起来也像有罪。目前你看上去也很像有罪。”

“但不是我干的啊,老天在上!”

“请记住,和你说话的这个人也因为他没做过的事情蹲过监狱。我说过巧合是奇异而危险的东西。相信我,你去找到自己清白无罪的铁证好过烂在牢房里指望警察——他们已经认定你有罪了——会替你找到有罪的证据。”

“我这会儿思路不清,”理查德用手按住脑门,“你安静一会儿,让我想清楚——”

“允许我——”

“让我自己想——!”

德克耸耸肩,注意力回到香烟上,这支烟似乎让他忧心忡忡。

“不行,”过了一会儿,理查德摇头道,“我静不下心。就好像你在解三角难题时,旁边有人踢你脑袋。好吧,你说说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催眠。”

“什么?”

“考虑到你的处境,你没法收拢思绪也没什么好吃惊的。这时候别人替你收拢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假如你允许我催眠你,事情对你对我都会简单得多。我强烈怀疑有大量关键信息在你脑袋里混成了一团,不打散重组只怕就不会浮现出来——也许完全不会浮现,因为你没有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在你的允许之下,我们可以抄捷径跳过这一切。”

“好的,我决定了,”理查德站起身,“我去找警察。”

“很好,”德克说,向后一靠,摊开手掌放在桌上,“祝你一万个好运。出去的时候帮个忙,请秘书给我拿盒火柴。”

“你没有秘书。”理查德说,离开了。

德克坐在那儿沉思了几秒钟,坚定但徒劳地企图把可悲的空比萨盒塞进废纸篓,然后去碗柜里找节拍器了。

◇◇◇

理查德回到室外,阳光照得他直眨眼。他站在最底下一级台阶上,有点立足不稳,然后沿着马路,以一种恰好反映他跳跃意识的怪异步伐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方面,他无法相信证据居然不肯确凿无疑地显示他不可能犯下凶案;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情况似乎相当诡异。

他发现自己不可能清晰地或者符合逻辑地思考这件事。戈登遇害的消息在他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爆炸,其他所有思绪都被掀得七零八落。

他忽然想到,无论凶手是谁,都肯定是个快枪手,没等自己被负罪感的波涛吞没就扣动扳机,但他立刻又因为这个念头而感到懊悔。事实上,陡然跳进脑海的纷乱念头的总体质量让他有点震惊。

这些念头似乎不合时宜而且不值一提,大多数念头关涉这件事将如何影响他在公司里的项目。

他在内心寻找巨大的哀伤和悔恨,认为它们肯定存在于内心的某处,很可能就藏在名叫震惊的这面高墙后面。

他回到能看见伊斯灵顿绿地的地方,几乎没注意到他走了多远。他突然看见家门口停着警车,这个景象像铁锤般击中他,他原地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家希腊餐厅橱窗里的菜单。

“葡萄叶包饭。”他疯狂地想道。

“烤羊肉串。”他心想。

“一小截希腊香肠”紧张地划过脑海。他背着身努力用心灵之眼重建场景。一位警察站在路边看着街道;而根据短暂掠过的那一眼,他似乎看到通往楼上他那套公寓的侧门好像敞开着。

警察在他的公寓里。在他的公寓里。烘烤大豆!满满一碗用番茄和蔬菜酱汁慢炖的菜豆!

他向侧面转动眼珠,从肩膀上朝后张望。警察正在看他。他把视线拉回菜单上,努力用土豆烩肉末、面包屑、洋葱和涂满香料的油炸小丸子充满脑海。警察肯定认出他了,此刻正在穿过马路,即将一把抓住他,把他扔进警车后座,就像多年前他们在剑桥对待德克那样。

他挺起肩膀,为那一刻的震惊做好准备,但警察的大手没有落在他身上。他再次向后张望,警察在漠不关心地看另一个方向。红酒炖牛肉。

他心知肚明,他的行为不属于一个打算把自己交给警察的人。

那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僵硬而笨拙地模仿正常步态,从橱窗前猛地转身,紧张地沿着这条路又走了几步,然后立刻钻进肯顿市集,走得很快,呼吸急促。他该去哪儿?找苏珊?不行——她那儿肯定也有警察,或者受到监控。去樱草山的前路科技办公室?不行——原因相同。他默默地对自己尖叫,你怎么突然就成了逃犯呢?

他对自己言之凿凿地说,就像先前对德克言之凿凿那样,他不该逃避警察。他对自己说,就像他从小得到的教导那样,警察来找你,是为了帮助和保护无辜者。这个念头有一瞬间让他拔腿就跑,险些撞上一盏爱德华时代丑陋落地灯的骄傲新主人。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他惊诧于居然有人会买这么一个东西,然后放慢脚步向前走,用锐利而恐慌的眼神环顾四周。非常熟悉的店面——摆满古旧的抛光黄铜物件、古旧的抛光木质物件和日本的鱼类画片——忽然显得充满威胁和咄咄逼人。

谁会有可能想杀死戈登呢?他向南拐进查尔顿路。到目前为止,他所关心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绝不会想杀戈登。

但谁会想呢?

这是一条新思路。

不待见戈登的人很多,但讨厌一个人(甚至非常讨厌)是一码事,开枪打一个人,掐他脖子,拖着他穿过野地,把他家付之一炬,这是另一码事。两者之间的区别让绝大多数人日复一日地活下去。

有可能只是窃贼吗?德克没提到有东西失窃,但他也没问。

德克。荒唐但奇怪地颐指气使的德克,坐姿像只大蛤蟆,躲在破旧的办公室里盘算,他的嘴脸锲而不舍地跳进理查德的脑海。他发现自己正在按原路返回,于是存心在该左转的路口向右转。

那个方向只有疯狂。

他只是需要空间和一点时间来思考和聚拢思绪。

好的——那他该去哪儿呢?他停下想了想,掉头,然后又停下。葡萄叶包饭忽然显得非常诱人,他忽然想到,沉着、冷静而镇定的做法应该是走进餐厅吃一顿。这能让命运知道谁说了算。

然而,命运采取了完全相同的做法。虽说它没有走进一家希腊餐厅坐下吃葡萄叶包饭,但只要愿意它随时都可以,因为显然是它说了算。理查德的脚步不可阻挡地拖着他重新穿过蜿蜒街道,跨过运河。

他在一家拐角商店稍作停留,然后加快步伐经过政府办公楼,重新走进开发商热爱的地盘,最终再次来到派肯德街33号的门口。命运喝下最后一口希腊松香葡萄酒,擦擦嘴唇,琢磨还有没有胃口吃点果仁脆饼,就在同一个时刻,理查德抬头望着高耸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看着被煤烟熏黑的砖墙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厚实窗户。一阵风吹过街道,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跑向他。

“滚开。”小男孩快活地说,停下脚步,再次打量他。

“哎嘿,先生,”他又说,“上衣能送给我吗?”

“不能。”理查德说。

“为什么不能?”男孩问。

“呃,因为我喜欢它。”理查德说。

“看不出为什么,”男孩喃喃道,“滚开。”他没精打采地沿着街道走远,瞄准一只猫踢石头。

理查德再次走进这座建筑,不安地爬上楼梯,再次朝办公室里张望。

德克的秘书坐在办公桌前,低着头,抱着胳膊。

“我不在。”她说。

“我明白。”理查德说。

“我回来,”她愤怒地盯着桌上的一个点,没有抬起头来,“只是为了确定他注意到我走了。否则他只会忘个干净。”

“他在吗?”理查德问。

“谁知道呢?谁在乎呢?你还是找个为他工作的人问一问吧,因为这个人不是我。”

“让他进来!”德克在里面吼道。

她满脸怒容,用了两秒钟起身走到里屋门口,打开门,吼道:“你自己让他进来!”然后摔上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呃,不如我自己进去好了?”理查德问。

“我听不见,”德克的前秘书说,坚定地盯着办公桌,“我人都不在这儿,怎么可能听得见?”

理查德做了个安慰人的手势,她只当没看见。理查德穿过接待室,自己打开德克办公室的门。他惊讶地发现房间里光线昏暗。百叶窗拉下一半,德克躺在椅子里,办公桌上奇特的物品组合诡异地照亮他的脸。桌子前侧边缘是个灰色的旧自行车灯,车灯面向后方,微弱的光线照着前后摇摆、发出柔和嘀嗒声的节拍器,节拍器的金属杆上绑着一个擦得锃亮的银茶匙。

理查德把两盒火柴扔在桌上。

“请坐,放松,盯着茶匙看,”德克说,“你已经觉得想睡……”

◇◇◇

理查德的公寓外,又一辆警车吱嘎一声急刹车停下,一个面容冷酷的男人钻出车门,大步流星走向在公寓门口站岗的一名巡警,亮了一下证件。

“梅森侦缉督察,剑桥郡刑事侦缉处,”他说,“这里是麦克杜夫家吗?”

巡警点点头,把侧门指给他看,那道门里是通往顶层公寓的狭长楼梯。梅森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去,又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来。

“楼梯中间有一张沙发,”他对巡警说,“给我搬开。”

“有几位弟兄已经试过了,长官,”巡警紧张地答道,“沙发似乎卡住了。大家暂时只能从上面爬进爬出,长官。对不起,长官。”

梅森从浩瀚的表情库里翻出另一个冷酷的表情甩给巡警,他的冷酷表情库存丰富,从最底下确实非常阴沉的冷酷开始,一路向上可以数到疲惫而听天由命、仅剩一丝的冷酷,那是他为儿女生日准备的。

“给我搬开。”他冷酷地重复道,像一阵风似的冷酷地冲进那道门,冷酷地紧了紧裤子和大衣,为爬向楼顶的冷酷旅程做好准备。

“还没找到他的踪迹?”他那辆警车的驾驶员走了过来,“吉尔克斯警司。”他自我介绍道。他显得很疲惫。

“据我所知还没有,”巡警说,“但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能理解你的感受,”吉尔克斯赞同道,“刑侦处一旦插手,你的工作就变成了给他们开车。知道他长相的只有我一个人。昨晚在路上拦过他。我们刚从路先生的家回来。一塌糊涂。”

“难熬的一夜,对吧?”

“精彩纷呈。从谋杀到把马从卫生间里拖出来什么都有。不,你连问都别问。你那辆车也这样吗?”他指着自己的车说,“我这辆车一路上快把我逼疯了。暖气开不到最大,收音机总是自己开开关关。”

注解:

[1]  犯罪史上的著名案件,1910年,克里朋医生的妻子失踪,医生被指控杀人,在美国被捕后引渡回英国,受审定罪并被处以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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