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你好,亲爱的(7)

接受完近一个小时的询问之后,韩光明就慌慌张张跑去了厕所,一屁股坐在了坐便器上。这么大粒的棋子留在身体里怪难受的,不排出来他不安心。

韩光明咬着牙用劲,正憋得满脸通红,蹲得两腿发麻,厕所门突地被人轻轻扣响了。

“夫人?”一个脉脉含笑的不正经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夫人在里头吗?”

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谢岚山,韩光明都快脱肛了还是拉不出东西,气咻咻地回了句:“干嘛?”

“我有个东西丢了,好一通找都没找到,突然想起来好像是今早上落在你的包里了……”厕所味儿不好闻,谢岚山以修长手指掩着鼻梁,佯作无辜地问,“该不会被你吞下去了吧?”

韩光明被这话问得心惊肉跳,知道自己可能上了当,腚眼子不由一紧,还强撑着狡辩:“谁、谁吞你东西了?!”

“你要拉得出来记得还我,你要拉不出来就别憋里头了。”从吞下去到现在的这点时间哪儿够他排泄的,谢岚山以手在脸前扇了扇风,故意嗔怪道,“早上吃什么了?屙得怎么这么难闻?”

言罢转身,施施然地走了。

蹲这么长时间的茅坑到底累得慌,韩光明一提腩肉下垂的肚子,站起来,又顺手提了提裤子。他整理好衣服走出洗手间,发现外头已经严阵以待了,谢岚山、颂萨还有方才拿着算盘棍子叽哩哇啦的两位警官都在,几位泰国警察都皱着眉,望着他,一脸令人心悸的严肃。

只有谢岚山,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地闪着亮光,像狐狸一样狡猾魅惑。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韩光明做好迎战准备,反正就是狡赖到底,真拉他去开膛破肚他也要一口咬定,就爱吞算盘珠子怎么了?吞算盘珠子就得枪毙吗?

谢岚山一抬手指往墙上指了指,笑着说:“你看,这里探头密布呢。”

很显然,他刚才吞吃算盘珠子的行为一定是被拍下来了,韩光明觉得这没什么,挺胸昂头特别大方地问:“那又怎么了?”

“没怎么,人家就想问问你嘛,”谢岚山那么一个高大漂亮的男人,却拖着娇俏的小尾音说话,尽往死里招人。他特飒地一抬手,两指间夹着一枚白色的带孔的珠子,在韩光明眼前匆匆展示而过,“我落你包里的东西是不是这个,你刚才在镜头前吞进肚子里的又是不是这个?”

“我吞什么东西干你什么事儿了?就算我愿意吞算盘珠子那也是我的爱好——”

“等,等等……”谢岚山忽地一挑眉,再次把那白色圆形物展示在对方面前,“我只说有东西留在你的包里,你怎么认得出它是算盘珠子?”

这次韩光明有充足时间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玩意根本不是刚才落在他包里的算盘珠子,可能是给婴儿磨牙用的那种硅胶散珠,都不是一个材质的。

谢岚山一敛笑容,以目光逼视韩光明,加快了语速:“因为你去过现场,也是你改动了阿奴彻留下的死亡讯息,不得已带走了剩下的算盘珠子。你怕那算盘珠子上留下阿奴彻的指纹,情急之下只能吞下去。”

韩光明有些慌了,但还是觉得这不算大破绽,他看见那两个先前叽哩哇啦的警官还瞪目看着自己,又结合谢岚山所说的“这里的笨蛋警察要靠栽赃破案”,立即有了主意。

“夫人啊,”谢岚山嘴里依然没正经,却表现得语重心长,“我刚跟你说凶手带走了现场关键的证据,甚至都没来得及提算盘的事情,你要没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怕是最大的嫌疑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为夫也救不了你了。”

“刚才听那两个警官在那儿讨论案子,懵懵懂懂听了一些,所以知道了算盘的事情,又看包里多了这样根本不属于我的东西,疑心有人要栽赃给我,所以忙乱之中就吞下去了。”韩光明负隅顽抗,扑上去揪谢岚山的衣领,把矛头全指向对方,“说不定就是你要栽赃我,好给自己脱罪!”

“这解释好像还行,不仅撇清了自己,还找了个替罪羊。”谢岚山作思考状,忽地大悟道,“可你根本听不懂泰语啊?”

“一两个词儿、一些短句总还是听得懂的吧……”韩光明在泰国这么久,多多少少能往外蹦一些简单的词儿,他真就用不标准的泰语蹦了几个,然后打定了主意再问也不多说,就挑着眉看谢岚山。

谢岚山皱眉看着韩光明,认真道:“你确定他们谈了案子?”

韩光明理直气壮:“对,谈案子了。反正我当时听出了一些,现在忘了。”

谢岚山轻叹口气,走到康信的面前。他从他的警服衣兜里取出一支录音笔,当着在场所有警察的面前把倒回至他与韩光明刚踏入警局的那个时间节点,然后调大音量,把两位警察的谈话悉数公布出来。

康信和他的同事,拿着凶案现场的照片,比划着一根算盘木棍,一脸严肃乃至凶狠地谈论着晚饭该吃什么。

韩光明尽管听不太懂泰语,但从众人的表情中看出来了,从头到尾就没有人谈论过这个案子。

只有去过现场的凶手才知道算盘珠子的事情,也才会大费周章地试图掩盖这个真相。

“这是我临时塞进你包里的,上面根本没有阿奴彻的指纹。你早把证据都扔掉了,只是这种危急情况容不得你多想,你本能反应就是掩盖你的罪行。”

韩光明仍不想说话,鼓腮瞪目,他认为沉默相对总好过即刻崩盘。

“绑金牙的那个仓库路上有监控,所有监控录像都已经调了出来,我先你一步离开,而在你离开之后就再没有人进去过,只有你有杀死金牙的作案时间,且也只有你去过阿奴彻死亡的现场,现在就差一个杀人动机了……”谢岚山眉头一蹙,忽地抬起头,用眼神指了指窗外,“我可以立即安排你们进行亲子鉴定。”

韩光明循着谢岚山的目光望出去,发现沈流飞带着唐小茉与温觉来了。许是算准了这个时间,三个人愈走愈近,其中两个年轻人牵着手,一路打闹说笑。

韩光明的视线落定在那唯一一个女孩的脸上,他发现她笑得满眼波光粼动,特别鲜亮好看。

“不,不要……”他终于彻底认了输,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乎绝望的悲声,“不要安排亲自鉴定,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转眼一行三人就来到了身前,唐小茉不解地望着谢岚山:“叫我们来取证吗?在哪儿录口供?”

韩光明用悲戚已极的眼神望着谢岚山,示意自己会全盘招供,只求他借一步说话。

警局的办公室里,只有三个男人。

这主意的一半是沈流飞出的,他事先就想到了即使合伙演一场戏,韩光明兴许也会抵死不认。唐小茉与温觉都被颂萨带去了另一间办公室,他问韩光明:“唐小茉真的是你的女儿?”

韩光明目视窗外,外头的青油油的矮灌木在风中小频率地上下打着抖,竟像他此刻打颤不止的牙关。

好像也不是怕,反正已经怕过劲儿了,只剩下一颗被脉脉深情完全填满的心,终于有了松懈的迹象。

谢岚山垂眸思考片刻,问道:“你去唐小茉那里买假画,其实就是想偷偷给她送钱,对么。”

“我既不傻又不瞎,那故意画疵了的画哪儿值那么多?”韩光明看了谢岚山一眼,特别不着调门地来了一句,“这故事挺长的,你要是有酒,我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稍等。”沈流飞已经预知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并决定体恤这个愤怒悲戚的父亲。他返身出了办公室,来去用时不多,回来的时候提了几瓶啤酒。最近的小店里只有这一款啤酒,也没有开瓶器,他将两瓶啤酒上下倒扣,以两个瓶盖的互相作用力打开了其中一瓶。

沈流飞非常有风度地将打开的啤酒递给了韩光明,又开了一瓶递给谢岚山。

“谢谢。”韩光明仰脖子就灌一口,冲沈流飞啧了啧嘴,“这啥酒啊?还没青岛好喝呢。”

“哎哎?”一会功夫沈流飞便走了趟来回,显然是用跑的,谢岚山不满意韩光明挑三拣四,拿酒瓶杵了杵他的胳膊,“我小沈哥哥替你买酒还替你开瓶,别蹬鼻子上脸。”

其实也没那么难喝,韩光明又灌下一口啤酒,终于幽幽叙述起那段往事。

“我从头到尾就没跟孩子妈结婚,孩子妈一直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后来就生下了小茉。再后来我的事业进入上升期,要知道进了这个圈儿,身边莺莺燕燕不少,有阵子我确实迷失了。孩子妈就跟我生气,带着小茉走了,我也没想着立刻去把她追回来。哪知道孩子妈不多久就出了意外,一直到死都没再来找我,只托人留下话说把小茉送给了一个画家。”韩光明摇摇头,长长叹气,“说到底还是怪我,孩子妈脾气实在太犟了……”

沈流飞留给对方足够追忆痛悔的时间,才问:“后来呢。”

韩光明说:“后来我事业更好了,人到高处自不胜寒,每个夜晚都忍不住要想起失去的家人,越想还越觉得痛苦。所以我就开始找小茉,我找了她整整十年,直到去年才找到一些线索,但一直也不敢确定。也亏得那个洛神赋图的案子闹得举国皆知,我看了报上登出的唐肇中的详细信息,才确定孩子妈当年就是把女儿送给他了。我本来是想跟她熟识了再相认的,没想到她爷爷的事情让她受了打击,一个人跑出去旅游散心了。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这么漂亮,身上还揣着卖画的不少钱,四处瞎跑实在太危险,所以我就一直跟着她。”

谢岚山大感吃惊:“她去了那么多国家,你都跟着她?怎么跟?”

韩光明忽地一扬眉,脸上肥肉一展,颇得意地笑起来:“我借着买画的机会加了她的微信,关注着她的微博,还认识了她相熟的朋友,反正只要肯花钱花心思 ,就能打听出她的动向。你可别小看一个父亲的侦查能力,不比你们这些干公安的差!”

沈流飞接口道:“她确实跟我说过感到自己被人跟踪,由于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泰国,我一直以为那人就是阿奴彻,没想到是你。”

“就是怕她不原谅我,不接受我,倘使知道会有今天,我一早就选择说实话了。”韩光明眼神黯淡下来,像眼睛被痛苦蒙上了一块暗褐色的污渍,“后来我跟着她到了泰国,看见她在酒吧附近被那个阿奴彻搭讪,转眼人就不见了。”

“所以你就查到了阿奴彻的地址,发现他拐卖了你的女儿之后起了杀心?”谢岚山不解道,“你这么有钱,应该可以把小茉赎回来,犯不上动手杀人。”

“我本来真的没打算杀他。我当时跪在他的面前,哭着求他告诉我小茉的下落。我带了好多钱,表示随他开什么价码都可以,我愿意倾我所有把我的女儿赎回来。可他居然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说他已经把人卖了,卖去了一家名为Sin House的俱乐部,但那并不是她最后会接客的地方,他也不知道她最终会被卖到哪里。”韩光明说到这里目露凶光,一张憨厚敦实的脸顿然变得狰狞可怖起来,他握了握拳头,说下去,“他甚至还说我反正有这么多钱,不如再找个女人生一个,因为我的小茉这会儿没准儿已经被某个有钱的变态玩烂了……”

没人能理解这个男人听见这话时的愤怒,他全然失控地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狠狠砸了对方的后脑勺。

同样的,在那间光线幽暗的仓库,当他捡起落在地上的照片,看见照片里那个他愿意挚爱一生的女孩笑得那么无瑕,便又想到她可能正在遭受的非人苦楚。

一时间,悔恨愤怒百感交集,他无法饶恕这个带给他女儿厄运的男人,所以捂死了他。

屋外边,天上正烧着五颜六色的霞,矮灌木依旧颤栗不止。这时一阵轻风从窗外吹进来,擦过窗框发出一点响声,既像微妙的叹息,也像动人的吟咏。

沉默良久,韩光明饮尽了瓶中最后一口啤酒:“好了,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他自嘲地笑着耸耸肩膀:“好像没什么高潮啊?电影里的杀人犯不都是高智商犯罪么,哪像我啊,手忙脚乱破绽百出,一讹就讹出了真相。”

缓了片刻,沈流飞问:“你不肯接受亲子鉴定,甚至不惜为此认罪,是不打算跟她相认么?”

韩光明摇摇头,苦笑道:“事情到了这步,再相认还有什么意思呢?她已经太苦了,她这些年都过得太苦了……”

他知道那个老画家的事情给女孩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不忍心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让她一次次承受得而复失之苦。

谢岚山仍不确定对方这决定是否正确,近前一步道:“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她吗?你是为她杀的人,兴许她并不会怪你——”

沈流飞及时摁住了他的肩膀,朝韩光明点了点头:“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心中最大一块石头落地,韩光明长吁一口气,继而对沈流飞感激一笑:“谢谢。”

结束了本就例行公事的询问,温觉与唐小茉捺不住警局里头的闷热,他们跑去了院子里等待谢岚山那边结束,好同他们一起回旅店。

这俩小后生从唐小茉似乎对所有的新鲜地方都感兴趣,拉着温觉东张西望,像两只一头扎进花圃里的蜜蜂似的。

女孩长得像妈妈,但那招人喜爱的圆脸却活脱脱是随了他。男人眼中,女孩毫无瑕疵,像雕琢出来的玉美人,独独就是瘦了点。他蓦地想起她小时候也喜欢去新鲜地方玩耍,有时跑急了跌倒就哇哇大哭,他痛在心里却不多言,只暗暗发誓要护她一生,让她随时可以投入他那永不摧垮的臂弯。

大约也是心有灵犀,一直嘻哈玩闹着的唐小茉突然挺直身体,抬起头,朝韩光明所站的地方望了过去。

两个人目光一碰,唐小茉大方地抬手冲他挥了挥。她对这胖乎乎的经纪人印象不错,觉得对方对自己简直有求必应,一点不像温觉抱怨的那么冷漠吝啬。

兴许是这生最后一次被女孩这般面带笑容地仰望,韩光明心头热潮奔涌,也赶忙抬手冲对方挥动。可还没来得及挥一下,唐小茉又被一株国内罕见的奇异植物引去了目光,歪头贴脸地去吻那花朵,嚷嚷着要温觉给她拍照。

失望之情难以言表,男人的手徒然地留在半空之中,手指一根一根无力地卷起来。然而很快,他又再次将手掌打开,以掌心轻贴住窗玻璃,像隔着一光年的距离抚摸他挚爱女孩的脸颊,轻声地反复地说着:“你好,亲爱的。”

你好,亲爱的。

当天的询问全部结束后,温觉与唐小茉得知了韩光明认罪的消息。

“你经纪人看着不像坏人啊……”女孩仰头望着身边的男孩,感到震惊,也仅是震惊而已。

“可能是为了我吧,我跟他说过,他早晚得死在钱眼里……”只当对方冲冠一怒是为自己这棵摇钱树,温觉惊讶也恍惚,还没对此过多表达自己的意见,就看见了他的经纪人。

韩光明被两个泰国警察一左一右地夹带着走出讯问室,慢慢向他们移动过来。

男人与这对年轻人擦肩而过,为免过多的情绪泄露这个秘密,他目不旁视,像个陌生人那样走过他一生挚爱的身边。

他现在不敢看她。尽管她刚失踪的时候,他一遍一遍地观看她小时候拍的录像,看里头糯米团子似的的女孩儿牙牙喊着爸爸,每当此时他总会陷入两种截然相反的强烈情绪之间,或者如痴如醉乐在其中,又或者跪地嚎啕,悔恨得不能自已。

可惜到底忍不住。他被铐住了双手,一边走一边仰头,起初只是湿了眼眶,但当他意识到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后,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男人本就生得难看,这一哭鼻水眼泪流作一处,就更是作践自己了。唐小茉挽着温觉的胳膊,盯着哭得一塌糊涂的韩光明看了许久,直到他被警察架着带走,那个矮胖蹒跚的背影渐渐消失于自己的视野。

“你看韩总,你看他呀……”唐小茉凑在温觉耳边,小声地说,“他哭得好难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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