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失踪(4)

关于谢岚山停职的事情,上头只说是工作调整,迟迟没有下文,市局里揣测纷纷,联系隋弘的停职消息,大伙儿渐生共识,估摸是他卧底金三角那会儿出什么纰漏了。

但这会儿大伙顾不上他这点纰漏,比起泛滥的毒品持械的歹徒乃至地铁里的色魔偷井盖的贼,一个警察的个人悲喜都是鸿毛之于泰山那点事。

再说,重案队的小陶队长要结婚了。

发小兼死党的谢岚山当然是伴郎,伴娘则是队里唯一的女性丁璃。

毕竟一生一次的大事情,陶龙跃倒是很想操办得风光些,但苏曼声主张裸婚,表示领个证儿就完了。两人最后一合计,各自退让一步,婚礼一切从简,也就办个简单仪式,聚亲朋好友一起吃个饭。

所以婚礼当天,在嘉宾名单里看见彭怀礼彭厅长,谢岚山还是很惊讶的。

“还不是为了你。”饭店的休息室有些逼仄,穿上新郎西装的陶龙跃骁勇不减,又帅又飒,就是笨了点,一直打不好自己的领带。

“为了我?”谢岚山正低着头替陶龙跃打领带,一听这话便抬起眼,有意识地用手指一刮陶龙跃的下巴,调情似的笑了笑,“都快结婚了,爱我少一点。”

两个人本就面对面,这一下距离更近了,陶龙跃头一回注意到谢岚山的眼睛竟是这么好看,他睫毛很长,轮廓又深,这么冷不防含情脉脉地看你一眼,简直像一场不期的艳遇或者一个甜蜜的谎。

陶龙跃被他看得蓦然心跳,赶紧说:“不准冲我放电发骚,结婚当天被掰弯,那叫什么事!”

谢岚山又微笑着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替对方打领带。打好了不满意,又拆了重打。

“彭厅以前带过咱俩的爸,算得上是老熟人,我原以为他日理万机的不会过来,这回居然一请就答应了,我也没想到。”陶龙跃确实是为谢岚山着想,“我主要是想给你找个机会,跟彭厅谈谈。”

谢岚山对这想法不热情:“谈什么?”

“你傻啊,历史遗留问题,那就都是小问题,你今天好好表现一下,就讲你怎么在一搜豪华游艇上救下了一艇的小三八,或者讲那个,国宝《洛神赋图》的案子,你怎么揪出那个谁也想不到的真凶,打击了文物盗贩组织——”

“好了,今天你才是主角。”谢岚山明白陶龙跃用心良苦,但也明白停职这事单凭表表军功章是绝对挽回不了的,种种迹象表明,人都未必是同一个了,他若还是谢岚山,这混乱的记忆、崭新的身体与日渐失控的行为如何解释;他若不是谢岚山,那“谢岚山”的付出与光荣又与他何干呢?

好兄弟的重要日子不想煞风景,谢岚山咽下喉中苦涩,替陶龙跃打好领带,又上下多看了两眼。认定了这小子够帅,然后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他附在他耳边,轻声嘱咐:“担起你的责任,照顾好你的家庭,苏曼声实在是个太出色的女人,拥有她是你的运气。”

陶龙跃也用力回抱了一下谢岚山,一切尽在不言中。

休息室的门忽地被推开了,宋祁连一袭优雅白裙,如一朵白兰般楚楚立在门口,她对陶龙跃说:“宾客陆陆续续到了。”

丁璃一身清新俏丽的伴娘装扮,躲在宋祁连背后探头探脑,不看新郎看伴郎,一看到人高腿长、西装挺括的谢岚山就一惊一乍地嚷嚷:“谢师哥你太帅了吧!你要哪天结婚,新娘子的人选能不能考虑我啊?”

陶龙跃比自己挨夸都高兴,眉骨上的疤痕一扬,挑起个大拇指说:“那是,咱们阿岚是全汉海,哦不,全中国最帅的警帽儿!”

立在门口的宋祁连一脸似喜似怨、捉摸不定的表情,淡声催促着陶龙跃:“彭厅都来了,你爸催促着你快过去呢。”

谢岚山身为伴郎,理应陪着新郎一起应酬。

不成想人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宋祁连对他说:“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宋祁连看似踯躅吞吐,步子很轻,神态也带着悲戚,像一缕轻烟飘来谢岚山身前,她说,“你曾对我说过,你愿意随时为我付出生命,这话还作数吗?”

谢岚山怔了怔,继而郑重点头:“当然。”

“作数就好,但我不要你为我付出生命,”宋祁连顿了顿,鼓着勇气说下去,“我要你利用我。”

“祁连……”谢岚山神情疑惑更甚,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你接下来听到的事情可能会超出你固有的认知,但请你相信我,每个字都是真实的,而我告诉你这些,绝不是为了伤害你。”举行婚礼的地方布满了洁白的百合,这是她替苏曼声挑选的花卉,空气中弥漫淡雅花香,也蒸腾着一种苦味,宋祁连几次想开口又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向谢岚山坦白。

她说,你作为完整的谢岚山,已经牺牲了。

没有比别人当着你的面宣告你已经死亡更谐谑的脚本了。谢岚山茫然地往后退了一步,露出孩子般受伤又惊恐的眼神,但宋祁连很快发现,他并不似她预料的那般立即陷入奔溃与失控,眼底的绝望露了点苗头又不见了,阻隔着他和真相的从来不说森严的壁垒,不过是薄薄一层窗户纸,他在风里飘云里走,一直知道窗户纸后头是即将崩塌的世界与永恒的离别。

宋祁连哽咽着说下去:“就在你金三角卧底任务完成前的最后一个月,你牺牲了,或者说你的肉体死在了一条污垢幽暗的巷子里……”

他想起被金牙派人诱入的那条巷子,以及最后重落在自己头顶的一记铁棍。

“隋队长和美国军方合作,通过人脑高级部位手术,将你的记忆转移到了一个名叫叶深的死刑犯身上,叶深在十四岁的时候杀害了一家六口人,包括一个八岁男孩,还在成年后杀害了一个叫卓甜的年轻女孩。”

“死刑犯”三个字一出,就彻底解释了那些梦境里的施暴画面与一个个躺倒在血泊中的死者。谢岚山的嘴角痛苦地抽搐一下,这远比死亡通知来得更不能让他接受。

“段黎城作为美方专家参与了你的手术,也是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沈流飞,”宋祁连走上前,伸手抚摸谢岚山的脸,“沈流飞是为叶深来的,他就是叶深杀害的那家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心脏突似被重重钝击,但又觉不出多撕心裂肺的痛感,只是发闷。

好似一下被孤立于世界中央,周围全是冷观的陌路人,谢岚山微微皱眉,愣愣注视着眼前的女人,眼里全是委屈与困惑。

温柔擦过那双潮湿的眼睛,宋祁连视如至宝般一遍遍抚摸谢岚山的脸,手像温暖的阳光,大豁豁地在他脸上游动。她感慨,也惊叹,造物神奇的巧合,他们居然有着近乎完全一致的面容。然而细看之下又是不一样的,谢岚山清正干净,这张脸更慵倦绮靡,她爱的那个男人一去六年多,以至于回来时的那点变化瞒过了所有人。

眼前的这个谢岚山意料之中地没有排斥她的触摸,正如那个危险的夜晚他没有拒绝她的吻。

谁也没有应付这种问题的经验,宋祁连只能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把它当作一个相对简单的多重人格症案例,她需要谨而慎之地与之交流,催使他回忆与移情,最终诱导主体人格的回归。

“彭厅长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叶深的影子,所以我让曼声将她的捧花抛给我,让彭厅长知道你还和当初一样,你很快就会组建自己的家庭……”

眼前的男人仍木然不动,连眼睛也许久不曾眨动一下,最后宋祁连从手包里拿出一只木雕像,将它小心翼翼地交在了谢岚山的手中。

这些年她把玩过太多次,雕像的容貌已经圆润模糊了,看似像斑斑锈迹,其实是渗入木头纹理中的血,早擦不掉了。

同样的婚礼场合带回了差点湮逝的记忆,谢岚山终于从一种惶惑僵硬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雕像,无可抑制地伤心起来。

宋祁连始终坚信即使只是承载着谢岚山记忆的一部分,那一部分也是有厚度、有力量的,而这个她十二岁就一眼爱上的男人也始终不渝地爱着她。

“利用我吧,”她再次捧起谢岚山的脸,抬眼凝望着他,哀声请求,“就当让我补偿你,我们本不该错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