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画皮(4)

唐肇中似乎料到会有被戳穿的一天,这会儿倒不急不怒了:“你们有证据吗?”

“没有,张闻礼的一面之词指证不了你,秦珂也已经死了,我们发现了他在案发时频繁联系的一个手机号,但肯定已经被你藏起来了。”沈流飞平静转折,淡淡说,“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也没有证据。”

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另辟蹊径,早准备好一套说辞的唐肇中惊大了眼睛,额头上的皱纹都挤深了。

“你没有证据证明那幅《洛神赋图》是你画的,只要警方把它换成打印的假画,并以此对外公布——你相信我,那位谢警官绝对敢这么做——”

唐肇中面上红晕褪尽,呈现一种枯萎状的蜡黄。他已经听懂了对方的潜台词。

“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能与黄宾虹同样留名中国美术史的唐肇中了,你还是并将永远是那个籍籍无名、一幅画都卖不出去的美术馆管理员。当然你也可以花六年时间再画一幅《洛神赋图》用以自证,”沈流飞面无表情,眼神却似剔骨刀般寒冷,“可怎么办呢,你都已经快瞎了。”

唐肇中明白了,这是一个威胁,也是一个交易,天平一端是铁窗外的平淡余生,而另一端是一个怀才不遇的老画匠求了一生的声名。

该如何选择已经很明显了,他也曾像他那位铸剑的老友那般清贫自守,甘于落寞,只是老友离世的遭遇令他越发感到不公平。

“绘画是门艺术,却生生被某些人变成了生意,你生来幸运,一画就成了名,所以你不会知道,那些职业画家的生存环境多么艰难,没有人愿意为一个籍籍无名的画手买单,即使他能画出足以乱真的《洛神赋图》!”病床上的老画家发出愤怒的呼喊,“凭什么画技平平的张闻礼四处招摇成了圈中大拿,凭什么我却乏人问津,湮没于无闻呢?如果不是我杀了人,你也不会听过我的名字!我、我——”

话没说完,唐肇中狂咳一阵后,就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沈流飞及时摁下了通知护士的响铃,值班医生匆匆赶了过来。

“我一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在美国时,我认识一些国画藏家,其中一个人对我提过你,认为假以时日中国画坛一定会有唐肇中的名字。”离开前,沈流飞看着正被医生急救的唐肇中轻轻一叹,“坚守比创作更难,艺术家都靠痛苦滋养灵魂,你本可以再守一守,然后就能在达到非凡成就之后闲谈初始,现在……真的太可惜了。”

沈流飞走出医院,谢岚山在街角的阴凉处等着他。这讹人的主意是谢岚山的,他没跟陶军与陶龙跃说,说了一准对方会拿各种法律法规条条框框来批评他、教育他,继而痛心疾首,说他变了,狡诈了,阴险了。老生常谈听得人烦,闻过则喜他也做不到,谢岚山对自己的布局控制十分自信,但还得由沈流飞来操作。毕竟,沈流飞跟唐肇中都是画家,有同行间那点默契、敏感与不忿,也就更容易攻其弱点,切其要害。

“你刺激他了吗?你告诉他,他就快瞎了吗?”谢岚山既显得急切,还隐隐期待兴奋,他一早算准了这话一定会令那老画家崩溃。

“画虎画皮难画骨。”沈流飞看了谢岚山一眼,对他说,“我想他会自首的。”

“还真是要名要利不要命。”谢岚山也摇头轻叹,方才一直提着口气,眼下全盘放松了,“你还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说艺术家需要靠痛苦滋养灵魂——”沈流飞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岚山还是捕捉到了这话外的情绪,问他:“那么,你的痛苦是什么?”

沈流飞望着谢岚山,脸色愈发严峻,他的表情这样复杂,仿佛他是他的甜蜜之初,亦是他的痛苦之始。

亏得谢岚山今天心情不错,没有就这令人不快的问题深究下去,只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掌,想跟沈流飞来个拍档间的“give me five”。

但沈流飞拒绝与他击掌。

这手刚伸出来又收回去,太尴尬,谢岚山微眯着眼睛斜觑对方,这人鼻直唇薄,眼神犀利,基本不苟言笑,偶尔带一点笑容,笑里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感。

可实在架不住一张脸长得好。谢岚山被不知哪来的阳光晃了眼睛,心中那个潜藏已久的绮念忽然间萌芽、茁长,就一把拉住沈流飞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前,倾身吻在他的唇边。

沈流飞睁大眼睛,怔不过三五秒,就一把推开谢岚山,挥手给了他一拳。

似也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沈流飞哧哧喘了两口粗气,扭头就走。

这一拳砸得极狠,谢岚山毫无准备,踉跄着往后退,差点倒下去。一抬眼,就看见陶龙跃。陶队长也有琢磨不明白的地方,还想就案情细节来问问唐肇中,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吻,倒看见沈流飞揍了谢岚山一拳。

“哎?你们怎么回事儿啊?”陶龙跃拦不住沈流飞,只能冲谢岚山嚷。

“他吃错药了!”先半真半假撩得没完的是这家伙,真撩出零星火花了又翻脸的还是他,谢岚山也光火,用拇指擦了擦被打破的嘴角,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陶龙跃,走了。

朋友圈都爆了,一个默默无闻的老画匠一下成了全中国的焦点,不仅一手策划了一起全世界关注的美术馆杀人案,还有惊人的画功,一幅临摹的《洛神赋图》震惊整个画坛,狠狠掴了一圈那些经常信口开河的鉴藏家与评论家们。不管怎么说,名流美术史的目的是一定达到了。

只是有些群众不明白,这么一个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他为什么要选择自首?

汤靖兰在电梯里,稍稍刷了刷关于这个案子的新闻,嘴角一翘,就把手机扔进包里,等待着电梯抵达她家所在的楼层。

电梯门缓缓开启,汤靖兰走出电梯,取钥匙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还未踏入玄关,她就嗅到了一股神秘危险的气息,直觉告诉她,这个漆黑的房间里有人。

女人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她是好手。

“是我。”一个低沉男声传过来,房间里的男人背对门口,面窗坐着。

“我早知道是你。”汤靖兰娇笑一声,卸下了一身防备,也放弃继续探摸墙上的顶灯开关。夜不算深,但天色阴沉,八方云动,挽不回是要下场雨的。屋里不开灯,便是一片应景的黑,她知道,这个男人喜欢身处黑暗之中。

汤靖兰依然身着男款西装,她轻踩高跟走到男人身旁,俯身向其靠近,两只手先是搭在对方肩上,按抚一阵又慢慢滑向对方胸口。

下滑的手指陡然被男人捏住。

两人的关系看来不寻常,可男人只是循着女人的手指又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贴在唇上轻嗅。女人的手酥软无骨,香水的尾调依旧撩人,男人并不像好色之徒,倒像一位深谙鉴赏之道的绅士。

他喜欢这个女人,尤其喜欢喊她的名字,阿兰,阿兰,两个字缱绻于唇齿间,既甜蜜又梦幻。

“你又想他了?”汤靖兰媚起来就是软刀子,声音勾魂得简直要人命,“你不是已经在搏击酒吧见过他了吗?”

任对方同样的问题问了两遍,男人没有回答,一双眼睛直望着窗外。

市中心的一栋高楼,视线尽头是另一栋布满绚丽霓虹的大厦。借着这点微光,女人可以看见男人轮廓深邃的脸上有一些伤疤,那是一场爆炸留下的痕迹,他也在这场爆炸中瞎了一只眼睛,不得不装了一只义眼。

“为什么不整个容呢,这点疤痕很容易去除的。”从她的审美来看,这疤倒是一点不丑,相反还别具魅力。

男人依然没有说话。

“我上回就想把他带回来见见你,可惜,半路上被一个叫沈流飞的画家给截走了。”

……

“可他跟你说的一点儿都不像呢。你说的那个男人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可我看见的这个,却满肚子都是狡诈与危险。”

……

“警方悬赏通缉都出来了,反正那几个傻瓜逃不掉的,还不如送他一个人情。只是我没来得及灭口,张闻礼那个蠢货就自己上赶着进去了,我的文物生意做不成啦,你的小宝贝也说他会一直盯着我呢。”

“那就不要做了,”男人终于再次在黑暗中开口,“做红冰的生意比你倒卖那些破字画更刺激。”

(第二单元-洛神篇 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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