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旧友(6)

待满场灯光亮起,才看清楚,拳击台是一个铁笼。不是MMA职业比赛中的八角笼,而是一个以铁柱、铁网拉起来的方形笼。

今夜搏击酒吧有四场比赛,一场K1,三场MMA。沈流飞打的是K1,比赛不计点数,以KO决定胜负。他的对手是泰国小有名气的二线职业拳手,据说拿过泰国国内比赛的金腰带,年纪大了才选择出国捞金。

噱头很足,所以能容纳千人的观众席座无虚席,场面异常火爆。

拳脚比口舌还快,沈流飞不废话,横身一脚侧踢,直接招呼过去。他的身形够快,疾电一般,但红短裤拳手不闪不避,直接以拳头抵挡他的攻击。

“砰”一声响,反是沈流飞被对方震得后退半米,这人的拳套特别薄,本该是海绵却硬如石头,一脚踢上去能发出清脆响声。

便是这闪神一瞬,红短裤拳手也发起了攻击,一拳挥来便是一记令人耳旁生风的铁锤,沈流飞用手腕抵挡,却觉得腕骨都快被这一重拳震碎。心神一晃,再扭头躲避对方挥拳而来的第二下攻击,拳套擦脸而过,他的颧骨立刻裂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沈流飞站定,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他的神色平静如常,只有眼神微微变化,面部轮廓陡显锋利洗练,整个人都与往常判若两人。

很显然,对方在拳套里动了手脚,在缠绕护手绑带时添加了湿石膏。

谢岚山察觉出异样,赶紧对裁判大喊:“这人作弊!”

但裁判没理他。估摸是觉得现场反应热烈,不乐意叫停比赛。

看似完全落了下风,沈流飞且打且退,只周旋,不进攻。红裤头拳手胜势明显,急于结束比赛拿钱走人,便越攻越猛,拳脚间的空隙也越留越大。

沈流飞猜测对方的湿石膏已经硬透,便再没客气,对方作弊,他也犯规。他戴的是分指拳套,直接擒拿住对方的手腕,拉着对方的手往铁柱上猛撞,一下将里头的石膏撞得粉碎。

红短裤拳手嚎叫一声,挣脱后退。被沈流飞抓住空当,一记扫腿重踢,嘴里的牙套都飞了。

“沈流飞,太帅了!”这一下就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铁笼外的谢岚山比拳手还兴奋,特别活泼地冲沈流飞高喊,“我简直爱死你了!”

观众们喊声震天,裁判方才没管,现在也不好插手。

刘明放与李国昌也在不远处观战。李国昌没想到这种半地下的格斗比赛这么暴力又不正规,原本要走,一听见谢岚山喊出的这个名字,脸色忽然变了。他走过来,一把拽住了谢岚山,哆哆嗦嗦地问:“沈流飞?这是那个旅美的画家沈流飞吗?”

“如假包换。”谢岚山低头,看了看老头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指,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他就是沈流飞,他怎么能是沈流飞呢……”李国昌神色恍惚,喃喃自语,看着像是遭遇了一件多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你们……认识吗?”这样的反应令谢岚山不禁起疑,刚才他俩交谈过,这老头明明表现得根本不认识沈流飞。

拳台上的沈流飞似乎听见了他们的交谈,朝李国昌投去一眼。他皮肤奇白,眼珠是极深的墨色,在五彩射灯下竟似沾上了一点荧绿,像极了雪地里的狼。

“没有没有,不认识,不认识……”李国昌与拳台上的沈流飞对上视线,立即连连摇头,一转身,趔趔趄趄地走了。

也顾不上在身后喊着他的刘明放,他径直离开了搏击酒吧。

“比赛怎么样了?”陶龙跃刚才去厕所,解完手,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稳赢。”医院里憋久了,谢岚山难得放纵,表现得像个狂热的粉丝。他一直扯着嗓子给沈流飞助威,但又不老老实实搂那些助威的口号,反倒一直喊着“爱死你”“干死他”。把嗓子喊干了,看见陶龙跃朝自己走过来,冲他指了指吧台,“再来两瓶啤酒,你请。”

“哎?我皮夹子呢?”陶龙跃此刻离着谢岚山三米远,反应了三五秒钟,恍然一拍大腿,“刚才一个服务生撞我一下,我去!”

他很生气,扭头就追,太岁头上动土,陶队兜里扒分,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谢岚山抬手一招丁璃,两个人跟着一起追了过去。

没追出多远,陶队长就把人逮着了。一个看着最多二十岁的小姑娘,长得细眉长眼,跟林妹妹一般秀气。她跟丁璃一样扎着淘气的双马尾,也穿着一样性感的短裙,但显然她不是这里的服务生,只是混进来做贼的。

“让你跑!”陶龙跃一声爆呵,一把拿捏住了对方的手腕。

“大哥,大哥我错了……”女贼吃不了痛,哎哟哎哟直叫唤,“我还给你,你放我一马吧……”

“不是大哥,是警察。”女贼一张脸煞红煞白,带雨梨花似的楚楚可怜,陶龙跃动了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松了手。亮明身份之后,口气进一步软和下来:“说说,你是不是初犯?”

是初犯就放了,皮夹子里也没多少钱,教育一顿得了。

陶队长正这么想着,不成想眼前这个女贼双手各扯一边衣襟,竟作了个扒衣服的姿势。

一件露脐外衣,里头居然什么也没穿。

陶队长这人其实荤面素底,看着花心好色,但迄今为止所有过的男女关系,无非就是肖想一下班里漂亮的女同学。他没见过这么奔放的女性同胞,一时羞涩,本能地闭了闭眼睛,结果被对方趁了良机,抓着肩膀一抬膝盖,狠狠顶在了两腿间的要害部位。

那滋味,像是饮陈醋就青梅,反正,往死里酸爽。

这个时候谢岚山与丁璃追了过来,陶龙跃蹲在地上,疼得脸都变形了,手指胡乱往后比划:“往、往那边……快追……”

谢岚山憋着笑,吩咐丁璃:“你留下来,照顾队长。”

三步并作两步,谢岚山仗着人高腿长,从酒吧水体边的矮隔墙上踩过去,算是抄了个近道,直接堵在了人姑娘身前,也堵住了他自己身后的出口。

女贼心想这一起追来的肯定也是警察,也多半没见过作风这么泼辣的女贼,所以故技重施,当即又扒衣服露胸脯。

“34C,”没想到谢岚山一动不动,脸不红气不急,唇边脉脉含笑,眼里还微露赞赏之意,“不错。”

这下女孩倒羞涩起来,像遭侵犯似的裹起衣服,咕噜一转眼珠,又想动手去撩自己的裙子。

谢岚山抢先一步,牢牢抓住了女孩的手。

“大哥……”

“刚才的画面很美,我不胜荣幸。”擒拿的力道丝毫未卸,谢岚山神情严肃,不容对方继续撒野扯皮,“但你今天还是得跟我走一趟。”

女孩无奈,只能乖乖吐出赃物,她这一晚上本来收获颇丰,三部手机两只皮夹,但全被搅黄了。

“你叫什么——”看这探囊取物的利索劲儿,必然不是初犯。谢岚山照例询问个人信息,话没说完,就变了脸色。

眼前的警察好似一下灵魂出窍,女孩得了赦,赶忙转身跑向出口。眨眼工夫,人就不见了。

谢岚山还留在原地。他有些焦躁地四下寻觅张望,视线落在光线充盈的舞台,落在黑暗滋生的角落。

七彩的光柱,华丽的灯帘,鲜艳的地毯,墙壁上夸张的几何图形,共同构造一个光怪陆离、人人皆醉的世界。谢岚山却必须清醒着。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从黑暗深处投射而来的目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兴许来自某位故人的注视。

“怎么去了那么久?”陶龙跃见他一个人回来,“人呢?”

“放了。”冲陶龙跃,谢岚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上去,他一晚上的好心情都莫名湮灭了。

“你怎么把人放了!”陶队长十分生气,“她这是袭警!”

谢岚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目光回到四方铁笼中,问:“沈流飞呢?”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笼子里换上了一对新的选手,打得显然没有前一场比赛精彩,观众席嘘声迭起,都不满意。

“像沈流飞这样的非专业格斗爱好者,这业内的行话叫‘素人’,”陶龙跃指了指铁笼里正比着赛的另一个年轻男人,已经被揍得七零八落,姹紫嫣红,“你看别的素人。”

还当陶龙跃别有所指,谢岚山一颗心提起来:“沈流飞怎么了?”

“没大碍。”陶龙跃见不得谢岚山这么紧张沈流飞,撇嘴说,“我的意思是,他真的是职业水准,这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那个红裤头呢?”

“被他KO了。”

谢岚山松了一口气,将方才缴获的手机与钱夹拿出来,准备一一归还施主。

一回头,就看见刘明放跟一个服务生争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酒吧贴了提醒的告示,让大家谨慎保管自身物品……”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陪着道歉,但对方得理不饶人,纠缠个没完没了。

“我的钱夹里都是重要证件,在你们这儿丢的东西,你们就得负责。”可能是今晚雨打黄梅头,谈个生意没能成功,钱夹倒跟着丢了。刘明放酒劲冲头,抓着这个服务生的领子大撒其火,“你知道我是谁么,信不信回头就把你这酒吧给封了!”

谢岚山将陶龙跃的钱夹递还回去,然后打开了另一只钱夹,想确认是不是刘明放的失物。

他一眼就看见了一张宋祁连的照片。巧笑嫣然,是二十不到的青春模样。那时的宋祁连,就像六月初夏的天气,调皮多变。谢岚山总是以沉默来迁就她,被宋祁连抱怨没意思。但他乐得如此。

被这笑脸晃了晃神,勾起些许忧伤的往事,谢岚山闭目轻叹,然后合上钱夹,走向了刘明放。

“这是从一个小偷那儿拿回来的,你看看,少没少东西。”谢岚山轻拍刘明放肩膀。

刘明放怒冲冲地接过谢岚山递来的钱夹,打开一看,怒气更盛了。毫无疑问,谢岚山一定也看到了宋祁连——他妻子的照片。

刘明放咄咄逼人:“谁让你动我东西了?!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爽的时候搂着她睡觉的是我!不爽了,甩她一嘴巴子的还是我!”

“你太过分了!”陶龙跃跟宋祁连也是同学,对刘明放婚后那点劣迹略有耳闻,听了这话几乎冲上去,若不是谢岚山用力扳住他的肩膀,他就要往刘明放的大宽下巴上砸拳头。

“老陶,你是警察。”谢岚山抬手压着陶龙跃的后脖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强行拉走了他。这招好使。每每当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与彷徨之中,谢岚山都会用这四个字,鞭策自己规行矩步,提醒自己莫负苍生。

但刘明放不依不饶,额头爆着青筋,挥着拳头在他身后高喊:“你以为上了几次头条,就是国家英雄了?我爸说了,你卧底的时候害死了自己的战友,你是警队的害群之马!”

陶龙跃是被谢岚山推着走的,两个人挨得近。他原本气得浑身打抖,后来发现,当刘明放喊出“害死战友”那话的时候,谢岚山比他抖得更厉害。

再没继续观赏比赛的欲望,谢岚山推开陶龙跃,垂着头往门外走。从拳击台边到酒吧门口,这段短路他好像走了很久,再仰脸时,就看见了沈流飞。

沈流飞已经卸了护具,但他是穿着自己的衣服比赛的,白衬衣上沾着点点血迹,看着惨烈,也没换。

赢是赢了,但也没能全身而退,他脸上带伤,衣衫见血,像个伤兵。

今晚他们都是伤兵。

如此一想,仿佛有了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谢岚山的心情登时明亮起来,把手往兜里随性一插又喊他:“小沈表哥。”

沈流飞一拉谢岚山的手腕,带他离开了酒吧。

狠狠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两人找了个空地并肩坐下,手边是两个喝空了的啤酒罐,远离喧闹人群之后,夜晚回归它本真的模样,天空乌黑深邃。夜风跟海潮一般起落,街边的黄色美人蕉一茬一茬地摇荡。

沈流飞垂着眼眸,看着手里攥着的那副眼镜,也不说话。

这种金丝框眼镜与这人的气质过于不符,谢岚山伸手就取过去,往鼻梁上一架,诧异道:“哎,没度数啊。”

沈流飞说:“以前有度数,戴习惯了。”

谢岚山忽地凑近自己一张脸,两人呼吸相闻,他注视着沈流飞的眼睛问:“这是做过手术了?”

沈流飞丝毫不退让,反凑得更近一些,淡淡说:“你看呢。”

近视手术外观上哪儿看得出来,只看出这双眼睛既长又深,眼尾轻轻上挑,眼眸乌黑,睫毛浓密,实在漂亮得惊人。谢岚山被对方看得心脏怦然一跳,有些尴尬地后撤一些,脱口道:“你实在是让我很着迷,我想全中国都没有第二个画家能够KO一个泰国职业拳手。”

沈流飞想了想,回答说:“我需要克制。”

谢岚山笑了:“用发泄来克制?克制什么?”

沈流飞没说话,扭头看着谢岚山,目光比平日里多了一些内容,好像搁下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伤心。

好一会儿后他伸出手,将谢岚山带进怀里,抱住了他。

这个举动完全出乎谢岚山的预料,这双手极有力道,紧箍着他。谢岚山被沈流飞抱在怀里,虽未回应,但很享受。他轻轻闭上眼睛,那股令人心怡的气息再次环绕在他的身边,心头跟有匹马驹似的,一阵一阵地蹬歪。

陶龙跃的突然出现打断了这个长时间的拥抱。他们一个没多问,一个没解释,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淡然告别。随后谢岚山上了陶龙跃追过来的金色宝莱,沈流飞转身打了辆车。

刚把地址报给司机,手机就响了。

“再过两个月,我会回国来看你。”电话来自遥远的美国,对方这么问他,“今天一直没联系上你,是去飙车了,还是去打拳了?”

“我有分寸。”一场恶战之后,沈流飞看似无比疲倦,仰头靠在车后座上,注视着车顶上方那块的天花板。这车大概很久没洗了,到处都有污迹。

“你的那个‘他’呢?”对方继续问。

沈流飞沉默的时间持续很久,久到电话那头的人都以为他早已不在接听中了。

最后,沈流飞闭上眼睛说,He's a good cop.

刚挂掉大洋彼岸的那个电话,手机铃声又响了。沈流飞看了看屏幕,陌生号码。

铃声响得很执着,他迟疑片刻,接了起来。

一个老者的声音,开口就自报家门:“我是李国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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