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见子脚底的湿疹后来稳定住了,没有扩散的迹象。一部分硬邦邦的皮肤还是老样子,可是扩散到脚趾间的湿疹不久就消失了。这不是通过脚癣药,而是采取驱梅疗法消除的,这让冰见子感到恐惧。

冰见子每天下午去医院。下午比较空闲,不会碰见什么人,不用等候就能马上打针。尽管如此,她还是和一个男人混熟了,他和冰见子一样每天来这里打青霉素。这个男人约莫六十岁,剪了个平头,总是整整齐齐地穿着一套和服。那模样看上去像是房东的丈夫,又像是当铺的老板。他一到医院,就报上名字,然后就在候诊室双手叉在胸前默默地等待护士叫到自己。他只是睁大着眼睛,可旁人却不知道他看在哪里、心里想着什么。这个男人名叫木本。

打针的顺序有时冰见子在前,有时木本在前,有时他是在冰见子用酒精棉摁住手腕的时候走进诊疗室。他一看见冰见子就连忙把视线移开,那副羞答答的样子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

医生正在填写木本老人的病历,冰见子凑过去看了看。病名的这一栏里横着写着几个字,冰见子只是偷偷地看一眼,没有看清楚。冰见子手里没有拿到过自己的病历,可是放在医生桌子上的时候,她瞄过一眼。名字的头一个字母是“L”,拼写好像也和自己的一样。其他人的病历都是用日语写上病名的。

只有我们两个人……

冰见子刹那间对老人产生了亲切感。年龄、性别、环境……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相同之处,可是她却觉得遇到了一位亲朋好友,好像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两人就认识似的。

莫非是同病相怜……

即便如此,也太奇妙了。以前,不管是感冒的时候,受小儿哮喘折磨的时候,还是做阑尾炎手术的时候,她对患有同种病的人从来就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好像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因为我们血液相同。

冰见子心想,是血液把老人和自己连在一起了。一想起血液,她不由得想起宇月的面容。他果真是那样吗?这个她还没有核实过。打完针冰见子坐在圆凳子上。

“您说过是两年前被感染上的,对吗?”她问医生。

“从发疹的状况可以这么推断,被感染后两到三年会出现现在的症状。”

与自己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前前后后只有宇月一个人。

“那个人现在……”

“不。”冰见子思索了一会儿回答,“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名字稀奇古怪的,叫什么大动脉瘤破裂……”

医生点点头,好像还莞尔一笑。

“果然如此。”

“什么原因呢?”冰见子想说,他看上去哪都没有什么异常。

“大动脉瘤这种病听上去像是一种独立的病,可是百分之九十的人是因梅毒引起的。那个人大概到了第四期了吧?”

“……”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通过治疗症状不会显现出来,可是打再多的青霉素也是不管用的。”

“那么……”

“他自己得了这个病一直在接受治疗吧?”

“真的吗?”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难道宇月果真会明明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还把梅毒传给比自己小三十岁之多、简直像自己女儿一样的我?

“这种病本身是慢性的,发展迟缓,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溃烂,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烂掉鼻子。连我也没有看到过典型的病例。既不感到疼痛,也不发烧,所以对患者本人来说只是患病而已,并无大碍。不过对孩子的影响是致命的,可能会引起流产,或者会生出畸形儿。战后发明青霉素的那一阵子数量减少了,可是最近却又多起来了。政治家、企业家等大人物里面也有不少人患这种病。”

冰见子双手紧紧地扶着圆凳子的边缘拼命地支撑着快要瘫倒的身体。她不能原谅宇月,这种明知故犯的行径太卑劣了!这哪是人做的事情?可是宇月已经不在人世了。

“怎么会有这种病呢?”

冰见子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她想找个人出出气,不管是谁都可以。

“这是哥伦布去南美大陆带来的,发现新的岛屿是一件好事情,可是把病也一起带回来就多此一举了。”

冰见子得知自己的血液病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的南美大陆,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这个距离远得让人叹息。不是风吹来的,也不是船运来的,而分明是通过血液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身上的,冰见子对此感到不寒而栗。

“你别太在意。你是轻度的,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

然而血液中流入别人的血,这不就意味着我与所有传播这种病毒的男人交媾过吗?那我岂不是被黑人、白人、黄种人等各种各样的人侵犯过吗?冰见子闭上了眼睛,蔚蓝大海彼岸的绿岛、黑黝黝的肌肤映入了她的眼帘,似乎还听到一阵鼓声。

我想还自己血液的本来面目。

那天晚上,冰见子前所未有地没去店里上班。一整夜她都在考虑清理血液的问题。血液该如何清理干净呢?是用一块浮石搓掉,还是用注射器把它抽掉呢?左思右想,她发现如果这些方法可行,应该早就有人做了。这是徒劳无益的。可是为了知道是行不通的,这么做是不可或缺的程序。

冰见子感到精疲力竭,她的心情随之也释然了一些。

宇月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白天在医院里郁积在心中的对宇月的怨恨略微淡漠了,她觉得不妨把宇月往好的方面想想。

冰见子在黑暗中仰卧着嘀咕道:“归根到底,宇月孑然一身心里很寂寞吧?”

冰见子浮想联翩,直到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