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见子的脚底出现湿疹是在梅雨下得最酣畅的六月中旬,她的脚长得小巧紧凑,脚心狭窄。穿的是二十三公分、九号半的鞋子。她脚心前面隆起的部分皮肤已经剥落和龟裂,看上去光溜溜的。仔细一看,湿疹已经蔓延到脚心中间了。虽然觉得不怎么痒,可是一挠,白色的表皮像粉末一样掉落。

是脚癣吧?

冰见子是创造剧团的进修生,晚上她在同一个剧团的师姐经营的一家小酒吧打工。这家酒吧坐落在新宿,名字叫作“蒂罗露”。

由于梅雨季节脚底经常出汗,并且在排练场有时会和伙伴们互相穿错拖鞋,或许是因此被感染上的。

“谁有脚癣吗?”

那天上午十点,她一到排练场就向伙伴们打听。那天是贝克特戏剧的研讨会,剧团的几位主要成员还没到场。

“你怎么了?”

“我好像患上脚癣了。”冰见子坐下来,把脚架在膝盖上面亮出脚底。

“你是说别人传染给你的吗?”同一批来的一个进修生探出脑袋窥视过来。

“谁知道呢?不过,脚癣这玩意儿一般都是被人传染上的吧。”

“没有例外吗?”

“不太明白。”

“只是长在脚底下,没有什么影响吧?”

“可是皮肤干巴巴的,那个部位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肤似的。”

“那么你涂一点紫药水试试看。”

“那个管用吗?我倒是觉得鱼石脂不错。”

“我各种药都试过了,结果还是涂碘酒最好。”

伙伴们纷纷涌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谈论着自己的经历。令冰见子感到意外的是,她们当中将近有一半人都得过脚癣。

“幸好长在脚底。如果长在手上那可不得了。”

如果在舞台上飞舞的手被皮癣侵蚀,那可就大煞风景了。

“涂点药水过几天就会好的。”

“不过这玩意儿好起来很慢吧?”

“哪怕不能完全治好,至少可以稳定住。”

冰见子心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于是把脚从椅子上放下来穿上鞋子。超短裙下面露出一双小巧玲珑的脚。

梅雨季节过了,可是冰见子的脚癣却一点不见好转。她买了一些药名冗长的成药涂在脚底下,当时是感觉舒服一点,可是恐怕是心理作用。才过了半个月,脚底的皮肤感觉僵硬得像干瘪的木乃伊的脊背一样。洗完澡百无聊赖地望着自己的脚底,硬邦邦的皮肤在光线的照射下像矿物质一样熠熠生辉。用手指一摁,既不痛也不痒。

这简直像大象的皮肤。

谁也不会知道她惬意地伸得直直的脚的底部隐藏着这样一个毛病,在柔软的脚上唯有这个部位像是别人的领地,与自己毫不相干。

到了六月底,冰见子突然想去医院看看。右脚的脚底好像更加发硬了,可是脚癣却没有扩散的迹象。她不经意间看了看自己的左脚底,发现了和右脚一样的湿疹,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把两只脚的脚底并排放着一看,部位和形状都惊人地相似。右脚出现得稍早一些,变得僵硬了,左脚上的湿疹和半个月前第一次看到的右脚上的湿疹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冰见子用右脚跺了两下地板,发泄心中的愤懑。

冰见子去了一家私人医院,这家医院离她居住的荻漥不远。招牌上写着外科、皮肤科、泌尿科和肛门科。冰见子看见最后的字样觉得很滑稽。

医生是一位年过半百大腹便便的男子。他看了看冰见子的脚底心,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把眼镜摘下来反复地打量起来。虽然别人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底看,但冰见子还是觉得浑身发痒。医生点了两三下头,双手叉在胸前斜着脑袋。冰见子想把脚缩回来,可是医生还在盯着看,只好作罢。沉思片刻后医生再一次伸出手,反复地在表皮脱落的那个部位摸来摸去。

“我这是怎么了?”

“……”

医生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

“我涂了这个药,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冰见子从手提包中拿出一管用旧了的药膏,放在诊疗桌上。

“是脚癣吗?”

“像是有点像……”

医生交互地审视着冰见子的脚和脸。

你是皮肤科的大夫,一眼不就看出来了吗?

医生那毫不掩饰的目光使冰见子感到几分焦虑。

“能马上治好吗?”

“先检查一下再说吧。”

“检查?”

“也许不单单是脚癣那么简单,先抽点血验验吧。”

“抽血?……”

冰见子不知医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冰见子想问为什么,这时一位护士走过来,用橡皮管绑住她的上胳膊,往凸起的静脉上插上针头抽取了十毫升左右殷红的鲜血。

冰见子一个星期以后才得知自己的病因。

当时冰见子穿着一身白底的连衣裙,腰间系着一根黑色的羊皮腰带。下午的医院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提着购物筐的妇女在等着配药。

诊疗室内医生依然悠闲自在地坐在转椅上。一个星期前给自己抽血的那个护士,在医生的后面从热气腾腾的消毒锅里取出消过毒的钳子。这家医院离大路只有一条胡同之隔,四周却是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传来一阵孩子的说话声。冰见子清晰地记得医生头部上方的窗户外飘浮着夏天的厚厚白云。白云驱散了暑气,在湛蓝的天空上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检查下来的结果是血液病。”

“血液病?”

“是梅毒。”

医生说得很轻巧。他的这句话太唐突了,冰见子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里结果出来了。”他把验血报告递给冰见子看,“我三种方法都试过了,结果都是两个‘+’的阳性。”

冰见子看着摊在桌子上的病历中的一张粉红色的纸。在写着玻璃板法等方法的侧面,排列着两个“+”重叠在一起的符号“艹”。冰见子神志恍惚,医生的话在她的脑子里还没有形成概念,好像听说别人得了什么病似的。

“今天就开始进行驱梅疗法吧。”

护士在她的手腕上打了一针以后她才如梦方醒似的意识到自己的病的严重性。看着白色的溶液渐渐注入自己的身体,她更加意识到自己的病非同小可。冰见子顷刻之间成了一个病人。注射结束后护士用消毒棉替她按住针眼。

“怎么会……染上的呢?”冰见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个嘛……”医生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应该还是被传染上的吧。”

“被传染上的?”

“我看已经感染两年左右了,你心里没有数吗?”

冰见子长着一张瓜子脸,额头略高。她那双杏仁眼直勾勾地睁着,目光呆滞。护士走到水龙头边,用水冲洗刚才给冰见子打针的注射器,然后甩了两下,把水甩干后放回消毒锅里。尽管香烟还没有烧到要掉落烟灰的程度,医生在烟灰缸的边缘碾了几下。

“两年前?”冰见子嘴里嘀咕了一句,她一下子不能把两年前的记忆和一个特定的男人对上号,两者之间交织着几个结合点,在互相干扰。

“暂且先打一个疗程的青霉素吧。”

“能治好吗?”

“嗯,试试看吧。”医生换了一种方式回答她。

“结果会怎么样啊?”

冰见子意识到她对自己染上的病浑然不知,她只记得自己经常听到这个病名。

“现在是第二期,脚部的疹块是第二期中出现的梅毒性干癣。这个除了脚底以外,有时还会出现在手掌和额头的发际处。”

听完医生的话,冰见子摊开了手掌,又把左右手摆在一起慢慢地看来看去。

“你只长在脚底。”

冰见子慌忙抬头看着医生。

“一年或者一年半以前腹部、胸部侧面有没有出现过指甲大小的淡红色斑点?”医生投来试探性的眼光,“没有看见过吗?”

“……”

“有过吧?”

医生的目光咄咄逼人。冰见子发出一声惊叫,她好像见到过。洗澡的时候,猩红的斑点从乳房后面一直扩展到腰部。冰见子白皙的皮肤泛着紫色,静脉很浅,隔着皮肤看得一清二楚。用指甲一挠,划痕一定会变成一道红印,红印消失掉要比别人多花一倍的时间。宇月说是不让我在外面偷情,对着我的乳房和小腹一阵咬,于是我的身上留下了几个诡异的牙印。对了,是宇月,两年前的那个男人叫宇月友一郎。冰见子记忆中的结合点终于清晰地浮出水面了。

“这个叫作蔷薇疹,大都两三个月就会消失。这是第二期的开始。”

这样一说,冰见子想起来自己是在穿衣镜里看见所谓的蔷薇疹的。虽然已经二十一岁了,可是她的乳房还和少女一样小巧而坚挺。猩红的斑点从乳房后面越过苗条的腰身一直延伸到丰腴的小腹两侧,恰似落在一层薄雪上的一片片红梅的花瓣。冰见子看得出了神,虽然心里有点纳闷儿,可是那美妙的景致深深地吸引了她的目光,容不得生出疑心来。开始她还以为是在浴缸里泡得太久,皮肤烫红了。她用毛巾擦干了身体,浑身的燥热退去了,可是红色的斑点还残留着。不过冰见子并不介意,首先她既不感到痛,也不感到痒。

“传染上的,这就是说……”

“偶尔输血也会造成,除此之外几乎都是……”

医生含含糊糊地没有把话讲完。冰见子在记忆中搜寻宇月的模样,微微弯着肘部、往前探出上身走路是这个男人的特征。这个病是他传给我的吗?我的血里流入了他的血吗?血液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冰见子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就是说血液里有这种病吗?”她这种说法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

“病原体叫作梅毒螺旋体,是一种像虫一样的东西。”

“虫?”冰见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医生。冰见子的短发下面露着耳朵,鼻子略微往上翘着。乍一看她的脸蛋,和小女孩没有两样。

“它在我的血液里吗?”

“可以这么说吧。”

医生点点头从嘴里吐出一团烟来,烟团马上就杂乱无章地消散在空气中。室内的湿度升高了。这时从导诊台那边传来了女子的说话声。

这时冰见子的脑海里产生出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她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医生看上去简直是和自己不可同日而语的人种,就像电脑自动归类一样地自己和他们被迅速准确地划分到不同的类别里去了。这种划分是机械性的,没有情面可讲。小学分组的时候,再怎么哭闹老师也没有让我回到原来的小组,这和那时的冷漠无情有几分相似。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如果随它去呢?”

冰见子虽然脸色苍白,可是身体里面却热潮涌动。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切割成阳面和阴面两个部分。

“到了第三期,身上到处都会出现疹子,肿块也会增多,其中的一部分会溃烂。十几年后到了第四期,身体深处的神经、血管、内脏等有时也会被侵蚀从而丧命。”

“那么我也会这样吗?”

冰见子回想起从祖母那儿听说的地狱亡者的模样,举行庙会的时候从鬼神画中看到的奇形怪状的裸鬼一下子涌了过来。

“只要现在抓紧治疗就不会那么严重的,能够维持现状。”

什么虫在我的血液里呢?用力地揉肚子能够把它挤出来吗?它的脸和尾巴长什么样呢?它是怎么动的呢?是像鼻涕虫那样还是像蜈蚣那样呢?或许是像书上所看到的头大大的精子那样吗?动的时候会叫唤吗?它吃什么来维持生命呢?另外它会不会在我的脚底安营扎寨,像蛇一样盘成一团呢?我滋养着它们,我这么一个瘦弱的人能养活这么多的虫吗?这些虫马上就充斥我的身体,从所有的毛孔中溢出。

“打针虫就会消灭掉吗?”

“几乎都能杀死。”

“能完全杀死吗?”

“这个得试了才知道。”

医生向冰见子投来温柔的目光,透着眼镜片也能感觉得到。冰见子的眼里映着医生,映着天空和云彩,云彩的底端被红色的屋顶遮住。消毒锅一煮开,锅里注射器和锅壁发出碰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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