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我熟悉的那位胖护士来接我了。

出乎我的意料,她殷勤地让我穿上拖鞋,套上宽袖棉袍,用一种拥抱似的姿势搀扶着把我送上护送车。同房的病友目送我的离去,目光里充满着怜悯。

讲堂在四楼的外科医务办公室的尽头。这个房间以前已有耳闻,座位呈扇形分布,台阶状地步步升高。最低处是聚焦点,那里有一个讲台,讲台前面放着一张床。

穿着白大褂的学生们自由散漫地吸着香烟,或者在闲聊。一看见这个房间我就心惊胆战。众目睽睽之下会发生什么事呢?

十分钟过后,桐田医生一走进讲堂,学生们马上就在座位前坐定,讲堂顿时安静下来。护士让我躺在房间中央的床上,我在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近那张床。

以前我曾经站在甲子园棒球场的投手台上,这里和那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在高高耸立的巨型看台的中央低洼处仰望着空中躺了下来。

桐田大夫夹杂着一些我听得糊里糊涂的医学术语开始讲解。通过能听懂的片言只语,我猜想可能是在介绍我的病况。

总之那天我接受了五花八门的测试。

首先,大夫示范了像鸡那样抬高脚走路让我模仿,接踵而来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测试。

我唯命是从地按照桐田大夫要求的做。

比如说最简单却又匪夷所思的测试是所谓的双指交叉测试。

具体做法是尽量张开左右双手,再把双手的食指逐渐挨近,最后在鼻子前面合拢食指尖。

最初我是睁开眼睛做的,轻轻松松地成功了。

桐田大夫见状命令道:“这次闭上眼睛。”

我和刚才一样随随便便地试了拭,可感到两个食指的指尖快要合拢的时候,从学生们当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叽叽喳喳的骚动声,应该合拢的手指却总也碰不到一起。

我心中直纳闷,使劲向前移动手指,不料指尖伸过头了碰到另一侧的手腕,总算停住了。

我连续试了两次都失败了,这时从学生们当中传来一阵叹息。正常人闭上眼睛似乎也能顺顺当当地在中央的位置合拢两根手指。桐田大夫在黑板上横着写上一些文字,继续进行讲解。

学生们对这种测试显得兴致勃勃,好几个人要求我反复地做同样的动作。在他们接二连三的指使下我闭上眼睛屡试屡败。于是我实在有点不堪忍受,对自己不听使唤的手指感到气恼。

匪夷所思的测试还在继续。也是让我充当学生实习的试验品后自己才发现的现象,别人敲打我的膝盖骨下方,我不会像正常人那样做出反弹的条件反射。他们用头部是硬橡胶做的榔头再怎么敲打我的膝盖下方,我的脚都没有向上弹的迹象。儿童时代我听说得了脚癣脚会抬不起来,于是和小朋友互相半开玩笑地做着玩儿。可是这玩笑竟然变成了现实,自己的脚就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不受支配了。

还有一种测试让我感到凄凉。

学生们拿起笔和针头,戳戳这里捅捅那里,还不停地询问:“碰到了吗?”可是我的脚底再怎么被人捣鼓也没有一点感觉,这让我十分纳闷。

“怎么样?”

学生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追问,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实在是没有感觉。

“大家到前面来。”

最后桐田大夫把学生们叫到我的身边来。于是二三十个穿白大褂的学生簇拥上来一下子把我团团围住。

“注意了,大家好好观察一下光线照着的瞳孔。”

桐田大夫说着,冷不丁地把横着藏在手中的手电筒打开对准我的眼睛。顿时一团炫目的亮光袭来,我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背过脸去。

“别动!看着正前方。”

桐田大夫发出刺耳的喊声,无奈之下我只好睁开眼睛,于是二十多个学生一起都来窥探我的眼珠子。

这么多人盯着你的脸看,心里不会是什么好滋味儿,何况这时不是看我的面部表情,而是看我的眼珠子,就更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的兴趣都集中在我的眼睛上,这让我困惑不解。似乎我这个人与众不同。

就这样被人折腾来折腾去,将近过了一个小时,我终于被送回病房了,可以说总算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关了。

一回到病房,隔壁床位的金子先生就招呼我:“怎么样了?”我无心搭理他,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没什么”,就匆匆钻进了被窝。

我没有做什么特别的运动却觉得疲惫不堪。我用毛毯一直罩到脑袋闭上眼睛,回想起在出口处合上宽袖棉袍前襟时桐田大夫对学生们说的一句话:

“这种集所有典型症状于一身的情况也许看不到第二例了,真是过目不忘啊。这是一个罕见的三碰头的病例。”

想起这句话,我似乎才如梦方醒似的认识到自己的病是如此让人心里发毛。当然梅毒是一种可怕的病,可是我没有想到由此引起的脊髓痨是如此奇特,作为一种典型的病例让他们如获至宝。

我来到这家医院就诊是六个月以前,当时在门诊部第一次给我看病的桐田大夫告诉我:“马上住院。”于是当天就为我腾出急诊病人用的病床让我住进去了。让我住院的时候,我担心费用太贵而略有迟疑,可是他说“不必担心”,笑吟吟地安慰我。

于是第二天我就住院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这样一个穷光蛋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住进了大学医院,因此我对桐田医生充满感激,而且感到几分歉疚。

可是现在的我对他的看法和以前大不相同。说句实话,我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他的确在一丝不苟地检查我的病情,认真地一一记录在病历上,可关键是我本人心里一点也不痛快。非但不痛快,甚至觉得病情切切实实地一点点在恶化。

住进医院三个月以后我才从护士长那儿得知,因为我的病具有特别罕见的教科书般的症状,所以我被当作教学用患者加以对待,因此医疗费可以分文不付。

他给我看病,而我把自己的身体就像当作借来的东西一样交付给他。与其说他是治疗我的病,不如说是随心所欲地捣鼓着我的身体。

我的症状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大家都来看热闹,所以在这里就诊和吃喝可以说是我理所当然的权利。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有几个同伴,即使这是不治之症。有几个人陪着,心里总觉得踏实点。我的病如果是一种罕见的奇病,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并且还在一点点恶化,那么我就无可救药了。想到就我一个人的名字将要从登记的名单上被删除,早晚将要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掉,我实在是无法接受。难道真的就这样坐以待毙了吗?

回到病房,不久有人把夜宵送来了,我却没有一点食欲。我钻进被窝里继续苦思冥想,越想就越觉得忧伤。

和大家并肩站在一起,可是偏偏是我的立足之地坍塌了。从头部到肩膀,进而到胸口……我正在一步一步地陷入一个无底的深渊。这种不安压迫得我要窒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