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星移斗转,日本年号从明治改为大正。
日本进一步推进富国强兵的国策,在军备上已经可以比肩欧美列强,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强国之一。
大正二年 [1] 小武敬介六十岁,他以年事已高为由辞去了偕行社的职务。辞职后感觉就像卸去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小武觉得这是因为偕行社这段经历终于画上了句号的缘故,虽然这份工作并不累人。然而过了一段时日,他终于明白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接下来就是等死了。
一闪现这个念头,他才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和寺内争斗了。甭提争斗,连想都不会去想它了。也许是辞职后得到的一份安宁促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说到底是我在唱独角戏。
一个晴朗的日子,小武从上野漫步到浅草,然后又一直走到隅田川岸边。三十多年前单臂在这里徘徊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似的,历历在目。
从退休两年以后的春天开始,小武的视力渐渐下降,瞳孔上出现一层白。视野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层雾。小武无心进行特别的治疗,可是邻居中有人屡次三番建议他去医院看看。
去顺天堂看看吧。
小武想起了久违的佐藤进,于是他在女儿的陪伴下去了御茶水。顺天堂医院变成了一幢两层楼高的现代化的大楼,台阶上面有个阳台。
在眼科诊断的结果是老年性白内障,据说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
知道是什么病就可以了。
小武因此心满意足了,他打算回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事似的问女导诊员。
“佐藤大夫在吗?”
“你问的是院长吗?”
“不错。我想见他一面。”
“请问您是哪位?”
“就说我是小武敬介,以前在偕行社的。”
从上次来这儿求他装假手,将近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
“请吧,院长说马上见您。”
小武尾随这个女子走进院长室。
“欢迎欢迎,久违了。”
佐藤抬着手站立起来。虽说满头银发,可是精神矍铄。
“我眼睛有点不舒服,来看眼科,所以……”
“哎哟哟,难为你特意来找我。”
对一个隐居的老人,佐藤显得无拘无束。互通近况后话题自然而然从胳膊负伤转到大阪临时医院。
“寺内阁下如今每逢正月还给我寄贺年片呢。”
“是吗?他现在可了不得了。”
现在小武能说出真心话了。
“前几天,我时隔很久见到石黑院长,说起你和寺内先生的事情,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我和寺内?”
“嗯,准是命运开了个小玩笑。”
“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我可以实话告诉你。其实当时给寺内先生也打算做截肢的,可是眼看着要给第二个人做手术了,我情绪上发生了变化,突然想尝试一下保全手臂的方法。”
“在手术室临时改变主意的吗?”小武抬起他那双迷蒙的眼睛。
“是的。那时莫非是神使鬼差,想到要连续截断两只手臂,我心里突然沉重得无法承受。”
“那么当时如果我是第二个人……”
“是的,那样一来寺内的手臂就被截断了,而你的手臂就保住了。”
“……”
“想想真吓人。”
“手术的顺序是怎么定的呢?”
“你的病历放在寺内的病历上面。”
“我的病历在上面……”
小武用左手紧紧握住拐杖闭上了眼睛。他的声音在颤抖,嘴唇也歪斜了。是谁在恶作剧?冥冥中又是受谁的支配呢?小武回想起当时被推进手术室时那一片明媚得让人神志恍惚的干燥的天空。
从那时候起胜负已成定局了。
最终是这个结局,可是自己却瞎折腾了这么久,与他处心积虑地较量了整整三十五年。小武的心中有个东西轰隆一声倒塌了。
真是愚蠢至极!
突然小武笑了起来,好像遇到乐不可支的事情,直笑得前仰后合、泪流满面,直笑得呲着牙、披头散发。随即他张开嘴巴,眼睛愣愣地盯着空中。
“小武先生,小武先生!”
佐藤呼喊他的名字,可是小武却浑然不觉,狂笑不止。他伸长着脖子,口中直吐白沫。
“小武先生,你怎么了?”
佐藤抓住小武的衣袖,可是小武挣脱开在房间里来回转悠,四周回响着他野兽般的狂笑声。
[1] 大正元年是1912年,大正二年是19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