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行社的会员与日俱增,热闹非凡。于是军官们希望能在会所举办宴会,提供餐饮服务。偕行社就这个问题研究认为,为了军官们更好地休养生息,提高将来重新奔赴战场的士气,提供饮食是顺应时局的事情。

如果要提供餐饮,必须在现有人员的基础上增加厨师、勤杂工、清洁工等。因此又从社会上招聘了十多个人,小武被推选为这个部门的主管。这项工作不同于单纯的会所事务,包括财务、接待、烹饪在内等一系列生疏而棘手的内容,中山秘书长对小武无所不能的才智大加赞赏,才特意对小武委以重任的。

在当时除了日本酒以外,西洋酒也开始博得一部分人的青睐。继大阪的啤酒厂之后,在札幌也正在建造一家新的啤酒厂。食品方面同样如此,随着牛肉的普及,洋点心、面包、水果等也开始趋于大众化。

“统统都给我拿上来,越多越好。”

军官们个个趾高气扬,而且出手阔绰。他们大吃大喝自然不在话下,讨论问题也是激情四溢,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虽说是餐饮部门的主管,可小武自然不必在现场事必躬亲,但是作为主管,对宴会申请单、采购费必须要一一过目。

我终于堕落成一个商人了吗?

会场的喧嚣声传到了他的房间里来,小武看着账本,不知不觉中感到孑然一人的孤独。

寺内怎么样了?

他本想把寺内遗忘掉,可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他仍旧驰骋在习志野练兵场吗?这时骑兵队卷起的滚滚尘土、士兵的吼叫声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自己又不是军人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小武定睛看着账本,似乎要拂去刚才一刹那的思绪。上面写着“牛肉十贯”“啤酒两打”等字样以及一排排细小的数字。脑子再走神,现实的工作是要把账本查完。别小看这个偕行社,如果只是炫耀自己过去的荣光,而不具备处理事情的能力和对外打交道的能力,这样的军官就逐渐地沦为一个窝囊废。

新开设的西式餐厅得到相应的好评。以前每逢聚会,军官们都是坐着,所以对他们来说,站着一边吃喝一边交谈的形式很受欢迎。

偕行社本身是陆军省包办、社长由陆军大臣兼任的组织,自然无需像民间的公司那样考虑经营得如何、利润多少,所以说容易也容易。可是在当时对西方了解甚少,所以要把五花八门的西式菜肴搬到餐桌上并不是现在想象得那么简单。

小武偷闲找来一些关于晚宴的西洋书籍埋头苦读。当时西式的宾馆只有位于筑地舟板町的筑地宾馆一家,帝国宾馆还在建造。小武是凡事都一板一眼的性格,在西洋的知识方面也是出类拔萃的,所以对偕行社来说,他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明治十四年的春天,小武家第二个孩子诞生了。老大是女孩儿,这回是个男孩儿。随着新生儿的问世,家中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可是小武却无心享受天伦之乐。

我要回军队去。

他还没有完全割舍这个梦。

那家伙回得去,我为什么回不去?

想到这里,小武顿时懊恼得难以自拔。

前不久寺内于明治十二年二月晋升为陆军少佐,同年二月被授予准六位的位阶,并且于明治十四年末升为军官学校学生司令。

自从在偕行社重逢以来,小武和寺内再没照过面。上次是寺内主动找上门来的,按道理小武也应该回访他一次,论工作寺内不知比自己要繁忙多少倍。

然而小武却没有勇气造访,寺内的身边聚集着不少与他同一个时代的军官,小武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悬殊太大了。

不过小武的这种想法有牵强附会之嫌。因为小武已经退役了,不可能晋级了,可寺内他们是现役军人,晋级是情理之中的事。静态的东西和动态的东西原本是不能放在一个平台上进行比较的。应该把军衔级别忘在脑后,作为为国效忠的勇士相处就可以了。不论小武现在怎么样,寺内他们并没有歧视或冷落他,更何况寺内是一个没有恶意的人。可是小武脑子却转不过弯来。

以前他不如我的。

小武心里很自负,从下士到尉官时代自己比寺内出色得多。兵术上也好学业上也好,寺内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他心想绝对不能输给这个男人。从表面上看他们是好友,可是在心底小武根本不把寺内放在眼里。这种妄自尊大的心理驱使着他不能作为偕行社的一个办事人员腆着脸皮地去找他。

总之,有了胳膊就成。有没有胳膊的代用品?

以前他在社里不经意读过一本西洋书籍,他在苦思冥想之余,从书中找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十六世纪的德国骑士盖茨战场上失去了手臂,可是他自己动手制作了一只假手,用它拿起长枪重新奔赴战场立下了卓越的功勋。

去找佐藤大夫,或许他会帮我出个主意的。

这个念头一闪现,他就坐立不安了。西南战争已经结束,佐藤进回到了东京的顺天堂医院。

第二天下午,小武请假去汤岛的顺天堂医院拜访了佐藤进。

“我叫小武敬介,在大阪临时医院佐藤大夫给我做的右臂截肢手术。”

他向前台报上自己的姓名。佐藤进当然记得他,小武颇感诧异。佐藤在陆军医院每天要接触几百号病人,居然还记得自己。

“你是和寺内大尉在一起的吧?”佐藤院长似乎是通过寺内回想起来的。

“他来过您这儿吗?”

“你和寺内君打那以后没有见过面吗?”

“是的。”小武撒了个谎。

“他装上个手臂支架出院了。听说他前一阵当上少佐了。”

“那么他的伤口……”

“恢复得很好,有一阵子还以为不行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啊?”

“两年前,明治十四年,他来跟我说起要担任军官学校学生司令的那会儿。”

小武心中对寺内燃起一股莫名之火。

“打那以后都两年了。伤口没有绽开的迹象。”

“这么说,已经……”

“没问题了,觉得他没问题了才准许他去法国的。”

“他要去法国?”

“你不知道吗?他被提拔为闲院宫载仁亲王留学巴黎的副官,应该是下个月出发。”

小武哑口无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事情都让他一个人摊上了?小武现在还在勤学苦读,偕行社里的所有的图书他几乎都读了个遍。他自信学问上也好,见识上也好,没有人可以与自己匹敌。他通过自学可以读懂洋书,难以想象寺内比自己更能读懂洋书,更何况他不可能会说一口流利的法文,居然陪伴皇族出洋?

这太岂有此理了。

小武想大声吼叫。齿轮似乎同时朝着光和影两个方向徐徐地却是稳当地开始转动了。

“你有什么事?”

佐藤总算把话锋转到小武身上来。

“说真的,我来是想配一个手臂的代用品。”小武一边露出皱巴巴干瘪瘪的手臂断面,一边讲述西洋骑士的故事。

“这在欧洲确实做得到。不过在日本假脚可以做,假手还不行。”

“假脚可以做,为什么偏偏假手不行呢?”

“这是因为脚的功能比较单纯,只是支撑身体站立和行走。简单说来,在截断的脚上只要绑上一根竹棍多多少少就能派上点用场。可是手的功能有攥住、放开、扭转、抬起、甩掉,等等,比脚要复杂、高级得多,并且不能像脚那样分量上重一些也无所谓。如果用铁等材料制作,吊着手臂的脖子和肩膀就会弯曲,久而久之脖子和肩膀也会发生病变。”佐藤说的确实在理,可是小武不能就这样打退堂鼓,佐藤是他唯一的寄托。

“能不能请您再想想办法?”

“太难了。”

佐藤歪着脑袋在思索。从侧面看去,那张富有学者气质的端庄的脸部边上的白发开始明显增多了。

“分量重点也没关系。”

“我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做一个摆设的假肢。它不能代替手的功能,只能让人看着感觉到它存在。”

“用什么材料做?”

“用木头或者竹子削成,一根根手指都这么做。”

“可是不能活动吧。”

“当然……可是把手放在上面,可以压住纸张之类的东西。”

“只是纸张吗?”

“上面贴上皮革,再戴上手套,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

光凭能压住一张纸是不可能重返现役军人的行列中的,并且这样的手是不通血液的木头手。

那家伙的手确实活动了。

小武回想起寺内拿起火柴的那只手,怎么看也不像是纯粹的摆设。

“那就没有办法了。”

“总有一天日本也能配上假手的,到时候我跟你联系吧。”

“拜托您了。”

小武一边鞠躬一边告诉自己,两三年之内配不上的话就没戏了。

寺内在法国逗留期间晋升为陆军中佐,明治十九年他一回国就当上了陆军大臣秘书官,并且在第二年的十一月晋升为陆军大佐,同时被任命为陆军军官学校校长。

小武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回家的时候得知寺内的消息的。他把右边的短臂伸进风衣里愣愣地站在那里。

那家伙把我越甩越远了。

小武知道自己确实是落伍了,随即又像从梦中恍然醒来似的穿好风衣,默默地走出房间。

“您回去吗?我和你做个伴吧。”

在出口处有人和他打招呼,这人是去年新来偕行社工作的伊藤诚吾。伊藤毕业于军官学校,第二年在习志野演习的时候失足掉进一个坑洼里,折了右脚的膑骨。从此脚短了一寸五分,变成了一个踮脚男人。他和小武相差十五岁。

十一月份的下午五点钟,暮色已经笼罩着四周。离开单位,右边可以看到九段上的灯台。在云彩急速飘动的天幕中,灯台的火焰泛着红晕。

“小武先生,听说您在教导团和寺内大佐是同一届吧?”

快上坡的时候伊藤问小武,伊藤也得知了寺内当上军官学校校长的消息。

“你是寺内君教的吗?”

“是,我做学生的时候他还兼任舍监,他很严厉。”

“是吗?”

小武很难想象寺内调教年轻军官的样子。

“寺内大佐和小武先生一样被击中了右臂对吗?听说他是田原坡之战的幸存者。”

坡路陡峭。伊藤腿脚不便,下坡的时候他佝偻着腰,身体几乎与地面成平行线了。小武不时地停下脚步,等伊藤追上来。

“骨头粉碎了,可是听说只有他拼命请求医生不要给他截肢。”

“你说什么?”

“哦,对不起。我也是从学长那里听到的。”

伊藤意识到小武只剩一只手臂了,连忙改口说。

“听说陛下光临大阪临时医院的时候,寺内强忍着高烧,起身端坐迎接陛下。”

“……”

这些话不可能是寺内亲口说的,他不是这样的男人。当时在医院的某个人说给了其他人,一定是一传十、十传百地变成了现在这样。世道真是说变就变啊,小武觉得这种变化太滑稽了。

“他右手不能动弹,但是他改用左手敬礼,那副样子好酷啊。”

“左手?”

“可不是吗?大家都用右手敬礼,只有他用左手。从那举手的样子能看到他昔日勇士的风采。”

“是吗?”

“大家都这么说呢。”

小武心想,走运的男人不论做什么,在别人的眼里都不同凡响。

“他从教导团时代开始就一直很出色是吗?”

“是啊。”

“了不起的人从小就与众不同。”

听着伊藤的话,小武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错觉,说不定伊藤描述的寺内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自己了解的寺内只不过是一种幻象。

“总之他是个非常讲规矩的人,我们哪怕归宿晚了十分钟也会被关禁闭,衣冠稍有不整也会罚你不许外出。凡事都得循规蹈矩,否则他就会生气。他几乎每天都逼着我们在练兵场拔草或者在校园里铺碎石子。发现题着‘陆军军官学校’的牌匾生锈了,于是特意到财务部领了钱,把牌匾涂得锃亮,从四谷见附一带大老远看过去都闪闪发光的,也是他呐。”

“是吗?”

小武心想他这个人真够细心的,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别看他平时一副让人怕的样子,可一离开军务,却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这件事也是从学长那儿听说的。有一次请来个说书先生,为军官们的小聚会讲述《赤穗义士铭铭传》中赤垣源藏的事迹,其中讲到哥哥汐山伊左卫门费尽心机保护弟弟一段时,听见他说了声‘受不了了’,就用手蒙住眼睛站立起来。”

两个人总算走到坡下了,一位老妇人在坡道前双手插在腰间,人力车也停在这里,雇用壮汉从后面推着上坡。

“我崴了脚的时候他还特意来医院探望我,说了激励我的话。当时我真是打心底感激他。”

小武突然想说句话讥讽他一下。

“结果你怎么样了呢?”

“啊?”

“那么你的退役就得以幸免了吗?”

“这个,可是……”

“得了吧。”

话一出口,小武就为自己找茬儿泄愤而感到羞愧,伊藤默默无语地走着。右边壕沟的石头围墙上方的白墙面在夜幕中依稀可辨。

“从严整治、探望病情的故事不用再说了,在治学方面严厉不严厉?”

小武憎恨扎根在伊藤心里深处的寺内。

“学习上倒不怎么严格。他总是说有学问再好不过了,可是在军队里,和睦比学问更重要。”这种说法符合学问一般的寺内。小武一边听一边冷笑。

“他还说自己的信条是不违背天命。”

“不违背天命?”

这句话小武在口中重复了两遍,他觉得这句话隐约吐露出寺内现在的心态。

可我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不是我违背了天命,而是天命违背了我。

对自己来说,天命岂不是太不合理了吗?天命可以由得它不合理吗?明明不合理却还要人服从吗?寺内,世上的人不都像你小子一样总是受天命保佑的。你小子向着光,我倒成了你的影子。想到这里,小武心里再一次涌上一股无法排遣的愤怒。

伊藤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是从教官那儿听说您的事情,来这儿之前就知道您了。”

“寺内跟你说起我吗?”

“是,下课后或者是茶后饭余的时候他常常说他的同僚中有一个叫小武敬介的优秀男子,这个男子在西南战争中不幸失去了右臂,后来进了偕行社。无论是学业还是武艺都远远在他之上。如果他身体健全,已经是将官了。还说这个人才埋没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吗?”

“是的,所以这位教官教过的军官都知道小武先生,出入偕行社的军官中寺内先生教过的人都……”

“住嘴!”

小武想把耳朵捂住。这家伙同情我,我可不需要什么同情。小武直视正前方,闷闷不乐地陷入了沉默。

“我说错什么惹您生气了吗?”

伊藤诧异地问。

小武一边合上风衣的领子,一边想伊藤所谓的寺内的诚实厚道的友情,对自己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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