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五月的上海渐渐地进入夏天。
早上五点多,天就亮了起来。为了应付这种恶劣的天气情况(……),我和南湘偷偷摸摸从网上买了两个丝绸的眼罩,准备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戴上,这样,哪怕睡到中午十二点,都不会受到窗外光线的任何影响。更何况早在一年前,我和南湘就把我们卧室的窗帘换成了密不透光的厚重型,并且最外面一层还加了隔热的UV布料。所以,我和南湘的房间,必要的时候审问犯人都没问题。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但是,我们收到眼罩的第一天,就被顾里发现了,她一边喝着从家里带来的瑞典红茶(并不是我和南湘在超市里买的那种袋装茶叶包,而是装在一个古典的铁盒里的红茶叶,用一套专门的滤压壶来泡,每次顾里为了喝两杯茶,就能折腾半个小时,我和南湘都觉得,这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生活方式),一边对这个东西进行了严重的批判,她实在不能容忍直到中午十二点都依然在睡觉这个事情。
“这个东西简直影响中国经济的发展,你知道,中国的经济就是被你们这种人给拖垮的,你们应该感到羞耻。”她最后认真地总结了自己的看法。我和南湘默默地把眼罩放进口袋里。
就在今天早上,当顾里走进我们房间,企图拖我们起来去吃早餐的时候,她看见两个戴着墨镜一样的眼罩、死死昏睡无法醒来的女人,于是她彻底地愤怒了。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觉似乎遭到了殴打,醒来的时候全身痛。南湘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幽怨地对我说:“林萧,我昨晚梦见被人打了,真可怕。”
当我们坐在顾里新发现的西餐厅里吃煎蛋喝咖啡的时候,是早上六点零七分。天才刚刚亮。
而此时唐宛如正在寝室里沉睡。
顾里并没有拖上她。自从被她奔放的行径和赤裸的修辞搞得灰头土脸之后,对于和唐宛如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这件事情,我们都显得比较谨慎和保守。
特别是顾里,她很难接受一边用刀叉切割牛排,一边听一个女人在旁边聊她的奶。所以,顾里拉着我和南湘悄悄地离开了寝室。出门的时候我探过头往唐宛如床上瞄了一眼,她四仰八叉并且勇敢翻出白眼的熟睡程度让我有点焦虑,南湘一边穿鞋,一边侧过头来小声问我:“我靠,唐宛如该不是被顾里下了药吧……”我一边扎头发,一边回应她:“我觉得这极有可能。”
顾里一边吃饭,一边翻着餐厅刚刚送来的晨报。我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她在看财经版,上面一大串密密麻麻的数字让我想死。我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南湘和我一样,差不多也是闭着眼睛,拿着叉子往嘴里送煎蛋。在半梦半醒间,我甚至觉得她说了几句梦话。
最近的这几天,我、南湘,还有唐宛如,都还没有从上个月的打击里恢复过来。我和南湘总是窝在沙发里,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偶尔她帮我撩撩头发,抚摸我的后背,或者我拿纸巾帮她擦擦眼泪,她抚摩着我的双手。顾里经过客厅倒水的时候,都会翻个白眼对我们说“getaroom”。
而唐宛如的表现让人有点难以评价。特别是有一天我打开门,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泪眼朦胧地看一本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说实话,我受到了惊吓,那感觉就像是顾里在钱柜里举着话筒极其投入地唱《老鼠爱大米》一样。
但事实证明那本书不是她的,当天晚上南湘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一个小时之后问我:“你有看见我的一本《金阁寺》么?”
但顾里是不允许自己沉浸在这样消极而又低落的生活状态里的。她的人生就应该是一台每天定时杀毒、保持高速正确运转的电脑。她看见我郁郁寡欢的脸,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无时无刻不在带妆彩排,准备去琼瑶的剧组试镜是吧?”
南湘从小就怕顾里,所以,每次出现在顾里面前,她都满脸放光,和电视里那些扭秧歌的大妈一样精神矍铄,看起来就像那些几分钟后就要去世的病人们一样精神。所以顾里的炮火一般都是针对我来的。但是顾里一走,她就虚弱下来,再一次和我互相梳头发,分享女孩子的酸涩心事。必要的时候也会倒在我的怀里哭哭啼啼,彼此把眼泪鼻涕往对方身上抹。只是这场景要是被顾里看到的话,不排除我和南湘被她谋杀的可能。
顾里抬起手看了看表,对我说六点半了。
我惊醒般地睁开眼睛,身边的南湘依然镇定地切着煎蛋,双眼微闭,感觉梦境很甜美。在那一刻我很痛恨她们。
学校的晨跑制度,绝对可以列入所有学生最讨厌的事情排行榜前三名。南湘凭借自己动人的美貌成功地勾引了体育部的一个负责敲章的学弟,得以每日高枕无忧。顾里连续做了三年的人民币战士,再一次证明了她的理论:钱是万能的。而唐宛如本来就是体育生,所以当然不用晨跑。
我伤心欲绝地丢下煎蛋,说了句“我恨你们”,然后起身准备晨跑去了。南湘闭着眼,在梦里安详地回答我:“你除了你生母之外哪一个人不恨,你连福娃都恨。”
在我起身的时候,顾里也站了起来,她说:“我和你一起去。”
南湘突然惊醒,她瞬间睁开了眼睛,醍醐灌顶般地说:“谁埋单?”
顾里翻了个白眼,“我已经埋好了。”
南湘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闭上眼睛继续吃她的煎蛋。
绕着学校的人工湖跑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后,我的脑子终于在寒冷的雾气里渐渐清醒起来,我也明白了顾里为什么要来陪我晨跑。毛主席说不打没把握的仗,顾里从来就不做没意义的事儿。她是为了从我口里打探口风的,关于南湘和席城。
“我不知道呀,这几天我都睡得很早,而且下载了几张新的专辑,一直在听,晚上也没怎么和南湘聊天,你知道的呀,她也上网到很晚……”我一边跑,一边镇定地说。
顾里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她用四分之一眼角余光瞄了瞄我,说:“林萧,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把所有的细枝末节编得淋漓尽致,一句‘我不知道’就行了的事情,你可以说出三百字的小论文来。”
我望着顾里精致的脸(他妈的早上五点多也可以化完一整套妆,你有几只手啊?你是不是人啊?你昨天晚上没卸妆吧?你怎么不去拍电视剧啊),无语,我觉得在这条白素贞面前,我就是一条蚯蚓。
我深吸了一口气,抚住胸口说:“告诉你可以,但是你得保证不对我或者南湘动手。”
顾里轻蔑地说:“我从来不打人。”
“滚吧你,上次不知道是哪个贱人扯断我十几根头发。”
“是唐宛如。”顾里非常镇定地看着我撒谎,目不转睛的。
在跑到终点的时候,我打算学习南湘,用美色出击。我在所有负责敲章的学生会成员里挑了一个满脸青春痘、油光满面的男生,因为起点越低胜算越大,我总不能一下子去挑那个田径队的二号校草来下手吧,人家看过的美女比我存的硬币还要多。
我像是林志玲一样嗲声嗲气地对他说了很多话,总而言之就是“你可不可以一次就把后面所有的章给我敲完呀”。那个男的抬起头看了我很久,我也在他面前不断地换着各种娇羞的姿势,就差直接把腿盘到他腰上去了,最后,他一言不发地转头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败了。那一刻,我觉得他深深地伤害了我。如果一定要被伤害,我宁愿去找那个跑短跑的小帅哥,你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颗荔枝,你跩个屁啊!
顾里同情地站在我的身边,脸上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哗啦啦”地翻着手里的报纸,心情极其愉悦,她问我:“你等下有课么?”
我翻了翻课程表,今天第一节课是十二点十五分的。顾里非常满意,刷地抽出那一叠报纸中的一张,指着上面一个广告对我说:“你不觉得这家新开的SPA水疗会所,看上去很有诱惑力么?而且就在学校的后门外。”
我迅速地振奋了精神:“谁埋单?”
顾里:“我。”
于是我迅速地拨通了南湘的电话,叫她赶紧来汇合。她和我问了同样的问题:“谁埋单?”
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后门——最近我们摆脱唐宛如单独行动的次数越来越多。当我刚跨出校门的时候,赫然看见了提着一袋小笼汤包、披头散发的唐宛如站在我们面前。她的头发上扎着一根非常粗壮的粉红色橡皮筋……
唐宛如迅速地加入了我们SPA的队伍。
2
一路上我看见顾里和南湘都心事重重。
不过唐宛如好像心情还不错,虽然昨天晚上还在客厅里一边敷面膜,一边哭诉卫海没有感受到她粉红色的暗恋心情,但是看目前的状态,好像已经恢复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回光返照。说实话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能理解唐宛如的各种诡异行径,她的人生哲学和生活原动力,均远远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南湘说如果国家肯好好花点精力研究一下唐宛如,那就根本不用费了吃奶的力气往外太空发送什么电波企图和外星人沟通,可以直接让唐宛如给他们发短信嘛。
这家新开的SPA水疗会所里到处都是粉红色的灯光和家具,弥漫着无比少女的浪漫气息,随处可见粉红色的窗帘和粉红色的蜡烛,甚至连马桶都是粉红色的。唐宛如用一种怪力乱神的姿势斜躺在沙发上——老实说我有点弄不清楚她是躺着还是站着,也许还有点像是在倒立……她的姿势非常违反人体工学——抱着那个粉红色的心形靠垫非常娇羞地说:“这个超可爱的~人家喜欢~”
顾里在我旁边捂着胸口干呕了一声……我看她脸都白了,非常难受。
南湘捂着耳朵直接进去换衣服沐浴去了,装作不认识我们。
我也迅速地丢下了唐宛如,扶起看上去快要休克的顾里,进去换衣服洗澡了。
洗好出来,穿得像护士一样的小姐热情地拉着我们,介绍各种项目。我和顾里的目光都被一个叫做“乳腺及胸部精油按摩”的项目吸引了。特别是下面的那行“可以使胸部紧实,充满弹性,防止乳腺堵塞等等年轻女性所易患的疾病。同时可促进乳房的再次发育”。
说实话,我和顾里都被最后一句打动了。“再次发育”这种话听上去就像“六合彩头奖”一样,非常地具有诱惑力也非常地虚假。
我们曾经听见过简溪和顾源对关于胸部的讨论。他们的结论曾经让我和顾里两个星期没有搭理他们。
我和顾里迅速对了一个目光,然后把脸别向墙壁,羞涩地伸出手指,指着项目表上的“乳腺及胸部精油按摩”说:“就这个了。”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哆嗦着差点指到了下面一行“产后子宫保养”。(……)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让我和顾里都觉得气氛极其诡异。
我和顾里面面相觑,看着对方被一个女人用手把胸部抓来抓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个场景有点TMTH。(toomuchtohandle)。我面对着顾里被上下左右搓揉的胸部和她计算机一样的脸,有点缺氧……我想如果现在观世音菩萨正在天空飘过的话,那她一定会看见一股黑色的妖气从这个房间直冲云霄。
这个场景实在太扭曲了。
按摩小姐估计也受不了这样无声的压力,于是和顾里搭讪,她问:“小姐你们是第一次来吧,要不要办一张会员卡啊?免费的,可以打折呢。”
顾里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按摩小姐灿若桃花地笑着问:“小姐你怎么称呼啊?”
顾里面不改色地说:“唐宛如。”
我迅速地加入了她的阵营:“我叫南湘,南方的南,湘就是湖南的简称那个湘,我妈给我起名字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我清晰地看见顾里突然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感觉眼珠都快翻进天灵盖里去了。
因为大门突然被推了开来,然后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哎呀,顾里,我找了你们好久!林萧你也在啊,南湘呢”!
我有点呼吸困难,刚想说话,就听见了唐宛如的下一句:“哎呀,你们挤奶干吗?”
我两眼一黑。
观世音应该此刻怒不可遏地飞身而下了吧:“妖物!”
虚弱的我们在蒸气房里找到了南湘。
说实话,我没敢认她。她全身,包括脸上,都涂着一种绿色的海藻泥一样的东西,感觉像一具腐烂了的尸体。但是她的表情却非常地超然尘世,一副快要到达彼岸的样子。她的目光充满了祥和和淡定,直到看见唐宛如的瞬间,目光里才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恐……感觉像是看到了鬼。
我们在她身边坐下来,完全不想去理会唐宛如。
雾气里,南湘幽幽的声音传来:“林萧,你们去哪儿了?”
我还没回答,唐宛如气壮山河的声音就从蒸气里翻滚而出:“挤奶!”
我胸闷,刚要反驳,唐宛如又补了一句:“顾里也挤了!”
我隔着雾气看见身边面容扭曲的顾里,感觉她快死了。
但是,凭借顾里的智商,她轻易地找到了还击的时机。唐宛如把围在胸口的毛巾一扯,“热死我了,我觉得我就是一只大闸蟹!”顾里就迅速补充:“你一定是阳澄湖的,你看这肉,又结实又粗壮。”
南湘不顾满身的绿泥,迅速扑向唐宛如并抱住她,以免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要知道,几个裸体女人打架的场面,都足够上《新民晚报》的头版了,何况其中一个女人满身都是绿色的泥……搞不好还会上科学版、外星探索之类的。
谁都不想看见裸体的女人在蒸气房里打起来。我悄悄地离顾里远了点,怕她动手殃及到我。上一次她拿枕头砸唐宛如的时候,就直接把我从床上砸得摔了出去,腾空高度可以气死跳马冠军李小鹏。
换衣服的时候,我和顾里先换好,坐在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上,彼此说着唐宛如的坏话。这个时候,南湘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正好放在毛巾上,我和顾里同时看过去,然后看见了那条信息:“我到学校门口了。”
发件人是席城。
顾里面无表情地丢了一沓钱给我(数了下大概两千块,我有点被吓住了)叫我埋单,然后她穿好衣服直接提着包就冲出去了。
我还愣在原地,看见南湘穿衣服出来。她擦着还有点湿漉漉的头发,问我:“顾里呢?”我伸出还在发抖的手,指了指她的手机,南湘弯下身子去看了看屏幕,然后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直到南湘也冲了出去,我都还没有回过神来,甚至在潜意识里拒绝承认自己认识“席城”这两个汉字。直到唐宛如也出来了,看见我一个人在更衣室,她拍拍我的脑袋,问:“你挤奶挤傻了啊?”
我抬起头来,对她说:“顾里和南湘去校门口找席城了……”
唐宛如身子一软倒在我边上,娇弱地抚着她的胸口(或者胸肌),说:“林萧!我真的受到了惊吓!”
我用眼角余光看见她肌肉结实的大腿,忍不住和顾里一样干呕了起来。
当我和唐宛如哆哆嗦嗦地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顾里和南湘已经站在席城面前了。顾里的背影散发着一圈冰冷的寒气,像是随时都会打出一记钻石星尘拳一样。南湘尴尬地隔在他们中间。
我有点不敢靠过去。我对身边的唐宛如说:“宛如,关键的时刻你可要保护我!”
唐宛如再一次抚住胸口:“林萧!对方可是男的!”
我有点不耐烦地吼她:“那你就和他决一雌雄!”
唐宛如对着我的耳朵嘶吼回来:“老娘决不决,都是雌的!”
我抬起眼睛看着站在逆光处的席城,这是我在这么多年后,第一次看见他。记忆里他还是高中学生,而现在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了。被水洗得发旧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不要脸的人渣的话,我觉得他挺吸引人的。就像那些摇滚明星一样,他身上弥漫着一种又危险又让人着迷的气质,感觉像一把非常锋利精致却极度危险的武士刀。讲不清楚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但是就让人觉得很迷恋他。
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光线还是什么而半眯着,嘴角扬起一半。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极了那种黑白照片里的英伦摇滚歌手。
他用手把头发拢到后面,张开口笑眯眯地对顾里说:“你怎么那么贱啊?我和南湘怎么样关你屁事啊?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的啊?”
南湘走过去一耳光打到他脸上:“你再骂顾里试试看!”
席城有点不屑地揉着他的脸,把头转向一边,不再说话。
南湘走到顾里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刚要开口,顾里就冷冰冰地说:“南湘,有一天你被他弄死了,也别打电话来让我给你收尸。”说完转过身走了,留下低着头的南湘。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我和唐宛如也转身走了。
正午剧烈的太阳把我的眼睛刺得发痛,我在包里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墨镜。
南湘看着面前的席城。他的侧脸一半暴露在正午的光线下另一半浸没在黑暗里,高高的鼻梁在脸上投下狭长的阴影。他的眉尾处有一块小小的疤痕,那是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南湘从围墙上摔下来,席城去接她,被她的项链划伤的。那个时候席城满脸的血,把南湘吓哭了。他把血擦干净,笑着揉南湘的头发,“哭什么啦,这点血没事的。”
南湘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他,心里像撒了一把咖啡末。
她想了一会儿,走过去拉了拉他的T恤下摆,席城回过头来,低头看着面前眼圈发红的南湘,然后伸开手把她抱向自己的胸膛。
南湘贴着他厚实的胸口,T恤下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她闭上眼睛,平静地说:“席城,你以后再也别来找我了。我永远都不想见你了。”
过了一会儿,南湘觉得像是下起了雨,后背上掉下了几颗雨点来。温热的,浸湿了她的后背。
南湘看着席城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外滚滚的人流里。
他沉默的影子在剧烈的光线下漆黑一片。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了。
她打开手上的那个袋子,这是席城刚刚给她的,里面是一袋糖炒栗子。初中的时候
南湘特别爱吃。“好像有点冷了。不想吃了就丢掉吧。”他行走在巨大的逆光阴影里。宽阔的肩膀像是可以撑开头顶夏日辽远的蓝天。
她走到垃圾桶前,轻轻地把纸袋丢了进去。
她把少女所有的青春岁月都给了他。
像是在自己生命的锦缎上,裁剪下最美好的一段岁月,然后亲手缝进他生命里。她少女的无数个第一次。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被人打了耳光,第一次怀孕,第一次离家出走。这些事情都和他的生命轨迹重叠到一起。
酸胀的青春,叛逆的岁月,发酵成一碗青绿色的草汁,倒进心脏里。在过去了这么多的岁月之后,依然刺痛她,但是也温暖她。他的背影像是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如同一棵沉默的树。她咬咬牙告诉自己,在未来漫长的生命里,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了。
她走了一会儿,像是累了一样,在路边的草地边上坐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里。过了一会儿,她干脆朝旁边倒下去,静静地侧躺在草地上,像是安睡了一样,阳光照着湿润的脸颊,有种滚烫的温暖。胸腔抽动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剧烈的光线下,路人来来往往。他们冷漠的眼睛只看得见前方的道路。他们麻木地
用手机打着电话。他们完全不在乎路边一个倒在草地里的少女。白光四下流淌,逐渐炎热起来的空旷街道像是一部黑白默片。无限膨胀开来的寂静。消失了所有声音的、蜷缩抽动着的小小身影。
——我多想和他在一起。
——我多想和他像从前一样,在一起。
3
我一整个下午都心绪不宁。也许是南湘的事情影响了我,我长时间地沉浸在一种对爱情的巨大失望里。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趴在教室的课桌上,把脸贴着桌面,噼里啪啦地发着短信。简溪的短信一条一条地冲进我的手机,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反正到最后不得不把收件箱清空一次,信息多到满。
快要下课的时候,我发消息给简溪:“我下课了。回寝室再给你发吧。”
我直起身子收拾书包,手机响起来,是简溪的短信。
“你终于下课了,我在外面脚都快站麻了。”
我猛地回过头去,然后看见了站在窗外,戴着一顶白色的薄毛线帽子,对我招手微笑的简溪。
他的脸被窗外的阳光照得一片金黄色,像油画里那些年轻的贵族一样好看。他把白衬衣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修长的小臂,显得特别干净利落,iPod耳机线软软地搭在他的胸口上。
我看着这样在窗外等候了我一个下午的、和我发消息的简溪,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承认我把简溪吓住了。他匆忙地从教室后门跑进来,也没管刚刚下课的学生和老师都没离开教室。他走到我的桌子面前,轻轻一跳,坐到桌子上,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问我:“林同学,你怎么啦?”
我说:“林同学心情持续低落,需要温暖。”
简溪拍了拍胸口,说:“我简神医行走江湖多年,包治百病……”
我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也跟着我笑,呵呵的,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齿,像在播放高露洁的广告一样。
我前面的几个女生一直在回头,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他。
我也已经习惯了。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到大学,他就像一块大磁铁一样一直吸引着各种妖蛾子往他身上扑。我曾经非常吃醋地说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味道,值得她们这样前仆后继的。简溪低头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我觉得是男性荷尔蒙的味道。我看书上说,那类似一种薄荷的香味,可以吸引异性。”
我开始收拾我的书和笔记本,简溪突然把他的提包拿过来,“给你看个东西。”然后掏出一个八音盒。
“你从我寝室偷的啊?”
“林萧你真是什么嘴里吐不出什么啊。我刚路过你们学校门口的那个小店看见的。你寝室床头不是放着一个一样的么。我就想,我也买一个,放我的床头。”他笑呵呵地拧着发条,过了会儿,“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就传了出来。
我望着他安静而美好的侧脸,再也忍不住了。我趴到他的大腿上,又开始嗡嗡地哭。八音盒里的悠扬的音乐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浪漫爱情电影里的女主角。他拍拍我的头,说:“你还真会挑地方啊,你这哭完别人肯定觉得我撒尿滴到裤子上了。”
我猛地直起身子,结果撞到了简溪的下巴,他龇牙咧嘴地怪叫。他揉着下巴对我说:“林萧,我发现你最近对我这个地方很感兴趣啊。”他斜着嘴
角,有点得意,看上去就像老套八点档电视剧里的调戏良家妇女的公子哥。“屁!”我轻蔑地回答。“没事呀,我给你看,不收你钱。”简溪摊开手,把两条长腿伸开,很大方的样
子。我有点没忍住,往他牛仔裤的拉链那个地方瞄了一下。瞄完之后我就有点后悔,因为抬起头就看见简溪“啧啧啧啧”一副“林萧原来你也有今天”的样子。我竭尽毕生力气,对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尽管翻完之后觉得有点头晕。
我和简溪从学校走出来,朝学校宿舍区马路对面的新开的商业广场走去。简溪还是像在冬天时一样,把我的手握着,插到他的牛仔裤口袋里。不过放进去了
之后他认真地对我说:“林萧,警告你,大街上不准乱摸。”我用力地在他的口袋里朝他大腿上掐了下去。他痛得大叫一声。但他的那一声“啊”实在是太过微妙,介于痛苦和享受中间,很难让人分辨,并且
很容易让人遐想。我周围的几个女生回过头来,正好看见他弯着腰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
情皱着眉毛“啊”着……而我的手正插在他前面的牛仔裤口袋里……我有种直接冲到马路中间躺下来两腿一蹬的感觉。简溪把帽子往下死命地拉,想要遮住他的脸。
我们在广场里挑了一家新开的全聚德烤鸭店。
整个吃饭的过程里,我都在对简溪讲述南湘和席城的事情。途中简溪一边听我讲述,一边不断地用薄饼卷好烤鸭肉片,塞进我的嘴里。我想可能是他怕我饿着,或者是实在受不了我的婆妈想要用食物制止我。我觉得两者都有。
讲到动情处,我忍不住又微微红了眼睛。我问简溪:“如果哪天真把你惹毛了,你会动手打我吗?”
简溪听了一脸鄙视地看着我:“得了吧,去年你和顾里在我生日的时候用蜡烛把我的头发烧了,我当时没给你好脸色看,你一个星期没有理我。我要是敢打你,指不定你和顾里怎么对付我,按你和顾里的手段,我能留个全尸就算家里祖坟埋进龙脉里了。我就是天生被你欺负的命,”顿了顿,他低下头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也挺好。”
我听了别提多感动了,站起来朝他探过身子,抱着他的脸在他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亲完后,我擦擦嘴,说:“鸭子的味道。”
简溪也探过身子来亲我,亲完后,他说:“鸡的味道。”
我抬起腿用力地在桌子下面朝他踢过去,结果踢到了桌子腿,痛得我龇牙咧嘴的。
吃完饭简溪说去看电影。我一想明天早上反正也没有课,就去了。他排队买票的时候,我给南湘和顾里都发了信息,结果谁都没有回我。
电影是《功夫之王》,李连杰和成龙的对打让我提心吊胆。里面的李冰冰真是太帅了,我从小就崇拜白发魔女。有好几次惊险的时刻,我都忍不住抬起手抚住自己的胸口,但是立刻就觉得自己太像唐宛如,于是赶紧把手放下来。
中途简溪的电话响了好多次,他拿出来看了看屏幕,就挂断了。连续好多次之后,他就关了机。我问他是否要紧,要不要去外面打。他摇摇头,说没事,学校排球队的,烦。
看完电影出来,我去上厕所,简溪在路边的长椅上等我。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在低着头发短信,好像写了很多字的样子。我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刚要叫他,就看见他把手机再次关机了,然后放进口袋里。
我朝他走过去。
我们一路散步回宿舍,在宿舍楼下拥抱了一会儿才分开。
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周末你来我家吃饭吧。好久没一起过周末了。”
我刚点头,突然想起周末公司有一个重要的SHOW,于是猛摇头:“这周末我不能请假,下周末吧。”
简溪低低地叹了口气,把挎包往肩上一挂,说:“好吧,那我先走了。”
昏黄的路灯下,简溪的身影看上去有点孤单。长长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长。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叫他的名字。
中间他回过头看了我两三次,我对他笑着挥挥手,反正隔了很远,他看不见我在哭。他也对我挥挥手,夜色里他温柔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你快上楼吧。”
我回到房间,客厅漆黑一片,我小声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没有灯,窗外的灯光漏进来,隐约可以看见南湘躺在床上。她听见我的声音坐了起来。“你回来啦。”她的嗓子哑哑的。
我转身去客厅倒了一杯热水,回来在她身边坐下,把热水递给她。
她轻轻地靠着我的肩膀,长头发垂在我的大腿上。我伸出手在她脸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温热。
4
周六的早上,简溪还在蒙头大睡的时候,突然听到自己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他第一反应是“林萧?”随即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像一个恋爱中的高中生一样。于是他继续蒙在被子里,说:“妈,我今天没事,我要多睡一会,你先……”
还没说完,被子就被人一把掀掉了。
简溪抬起头,揉了揉眼,面前是衣冠楚楚的顾源。“简溪,快起来了,出门逛逛。”
简溪又躺下,闭着眼睛继续睡,“你就是想看我穿内裤的样子是吧,直接说嘛,别害羞。”
顾源被简溪激了一下,来了兴致:“你再睡我就保证你内裤都没得穿。”
简溪四平八稳一动不动。
顾源走过去在他身边趴下来,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句什么,简溪刷地一下翻身起来,三秒钟就穿上了牛仔裤。然后顶着一个爆炸头,非常鄙视地看着瘫在床上笑得七荤八素的顾源。
十五分钟之后,简溪一边打呵欠,一边被顾源拖进了他家那辆奥迪A8L里。
顾源对司机说:“恒隆。”
简溪低声说:“败家子。”顾源斜眼瞪他:“我没看错的话你身上这件白T恤是Kenzo的吧。”
简溪说:“我五折买的。”
顾源哼了一声:“一折也是Kenzo。”
周六的上午,上海人满为患。仅存的可以避难的地方就是类似恒隆、波特曼或者世茂皇家酒店这种地方,以价格来过滤人群。
和其他的商场相比,恒隆无论什么时候,都冷清得像要倒闭一样。顾源和顾里都喜欢这种气氛,特别是顾里,她非常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就算是吃火锅,她也会挑一家私房菜火锅店,尽管这些高级餐厅的味道让我和南湘作呕——唐宛如是永远吃不出味道来的,对她来说,东西只分为“可食用”与“不可食用”两种。但是她也会抱怨:“我操,这盘子里的菜也太少了吧?给耗子吃都不够!”
顾源在DiorHomme店里看中了挂在最外面的那件礼服。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店员小姐脸上露出了难色。她小声地对他们说这件礼服早上已经被人预定了。
顾源的脸有点阴沉下来。他说:“那可以电话对方,让他转给我么?”
店员小姐有点呼吸困难,抬起头望向简溪,希望寻找到帮助。不过简溪也摊摊手,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样子。
正僵着,门口一阵高跟鞋“咔嗒咔嗒”的声音。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生走了进来,取下刚刚顾源看中的那件礼服,然后径直走到里面让另外一个男店员包起来。
顾源来了兴致,走到那个女的面前,对她说:“美女,帮男朋友买的啊?可以让给我吗?拜托啦。”他露出一张标准的贵族帅哥脸,企图使用美色。
女孩子转过头来,是一张非常精致而好看的脸,睫毛刷得又浓又密,黑色的烟熏妆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动人。她看了看顾源,笑了:“小弟弟,别搞得像拍台湾偶像剧一样啊,这套把戏留着去表演给你学校的小妹妹们看吧,一定吃香。姐姐这儿忙呢,乖。”
顾源的表情像吞了个鸡蛋一样。
她提好店员包好的礼服袋,转身离开了。身后店员恭敬地说:“Kitty小姐,代问宫洺先生好。”
顾源和简溪的脸色同时变得特别难看。
Kitty把礼服小心地平放进黑色轿车宽大的后备厢里,拉开门坐了进去。她翻开手上的工作记录,看了看,然后对司机说:“现在送我去外滩16号,我去拿鞋子。之后送我去香格里拉,在那里把晚宴的菜单拿回来之后,去新天地,然后你再把我送回会展中心的彩排现场。务必十二点半之前把我送回去。”
司机在前面轻蔑地说:“小姐,你以为我开的是飞机啊。”
Kitty拿出手机发短信,头都没有抬,非常无所谓地对他说:“随便你,反正送不到的话我就会被fire,但是在我被fire之前,我应该会争取让你也被fire。”
司机一脚油门刷地蹿了出去。
任何事物的好坏标准,都是建立在对比之上的。
相比较我现在的状况,我真的觉得Kitty的工作轻松很多。因为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待在彩排现场手忙脚乱,感觉整个人像是踩着高跷般的弹簧一样跳来跳去。
明天的一场秀是美国一档设计师真人秀的前4名的设计作品展示,有大量的媒体和厂商参加。《M.E》作为承办方,几乎调动了所有的工作人员。宽阔的秀场里,无论是T型台,还是周围的座椅、走廊上,到处挤满了要么穿着内裤,要么穿着价值连城的高级成衣走来走去的男女模特们。
而我忙着采集每个人的身材尺寸,核对服装的修改细节,调整衣服的大小,并且安排他们的午餐。从早上8点钟踏进大门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找到机会上一趟厕所。整个上午我绊倒椅子三次,从T台上摔下来一次,踩到女模特的拖地裙摆两次(说实话,那个裙摆几乎需要四个结婚的花童才可以展开来),用大头针扎到一个男模的屁股一次(被他大声地吼了一句“shit”),打翻一杯水在一件西装上一次……所以,当我看见和那些模特同样化着烟熏妆的Kttiy走进来的时候,简直像是看见了救星,我一把抓着她的手,都快哭了。
接着一整个下午,我和Kitty在会场忙着各种事情。有一次还在厕所听见Kitty在隔间打电话的声音:“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死活都要把那个雕塑从门口扛进来,门没那么大?你把门砸了也要扛进来!保安不让你砸门?那你直接砸他啊,客气什么!”
听得我都尿不出来了。
那些模特们对Kitty也格外地亲热,对于英文不好的我来说,几乎和其中那些金发碧眼的妖孽们(又瘦又高又漂亮,脸还那么小,不是妖孽是什么?怎么不去死!)没有任何的交集。所以在看见Kitty在用英文流畅地和他们交流的时候,特别是她和一个法国男模简单地用法语对话了两句之后,我有种想要下跪参拜她的感觉。
终于在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我们的任务差不多告一段落。剩下的部分就交给秀导了。秀导是一个台湾女人,个子高高瘦瘦的,却剪了一个板刷头,以前应该也是个模特。我和Kitty坐在场边休息,耳边是那个女人对着T台上那些模特的怒吼:“我要的是‘严肃、高贵’的表情,不是‘我妈昨天查出有肺癌’的表情!还有你!说你呢,那个穿胸罩的!你脸上那是什么妆?那简直就是一堆屎,你去洗干净了再过来!”
整个现场一副忙碌而又和乐融融的景象。(……)
我看着身边的Kitty,黑色的连身裙、精致的妆容,看上去和她身边这个灰头土脸、穿着牛仔裤和白色套头衫的我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实话,我从心里羡慕她。虽然我也希望自己出现在别人面前时永远都是精致的、专业的,但是,每当我想到早上需要提前一个小时起床挑衣服、化妆,就什么力气都没有了。“算了算了,牛仔裤和大T恤也不错。”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记得我曾经问过Kitty,为什么她和宫洺总是穿着黑色的、看上去又严肃又冷漠的衣服。Kitty的回答是:“当你在商业谈判或者沟通的场合,你所需要的气质就是严肃、理智和一点点的冷酷。而黑色的衣服,就是以这种不尽人情的特点,赋予或者增强你的这种气质。当这样冷酷而理性的你,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温和或者让步的时候,对方都会觉得你做出了非常大的妥协。反之,当你穿得浪漫如同粉红的少女,又或者大红大绿像要去过除夕的话,对方绝对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以前有一个厂商的企划部经理,约宫洺谈事情,结果对方穿得像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少女,满身的蕾丝花边和一双破球鞋,宫洺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什么话都没说,就站起来走了。”
说完这些,Kitty回过头对我说:“我并不是歧视你的穿着,但还是建议你如果在工作,就尽量得着装稳重些。别怕黑色显得人老,你看宫洺那张脸,就算把他丢到墨水里去,他那张苍白的脸还是嫩得像20岁的人。”
我觉得Kitty说得太对了,因为当时我看着一身黑色的她,觉得她真是个大好人。因为她并没有歧视我。
5
我还没有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就被Kitty的电话声打断了思路。她对着手机用一种让人听了恨不得把鞋子扔到她脸上去的声音说:“我看了你交给我的背板设计,没有创意,也没有细节,更别谈任何表现厂商品牌诉求的地方了,没有任何的商业价值。我丢到大街上,也没有人会对它多看一眼,更别说捡回家去。我实在是非常地失望,也很困惑你以前那些作品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你重新做吧。”
说完她挂了电话。我感觉一阵森然的冷气从背上爬起来。我觉得“她是个好人”这个定论,我有点下得太早了。
她刚喝了一口水,又把电话拿了起来:“我说的是重做。不是修改,是重做。你现在设计上的任何一个元素,我都不想要再看到了。重做。Bye。”
我看着她气定神闲的脸,胃都快绞起来了。
她拿着笔在彩排流程上圈圈画画,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
我和Kitty同时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朝我们走过来,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高不到1米6的话,她的穿着会让我觉得是个模特。
Kitty和她寒暄了一阵,这个女的就走了。
我问Kitty说:“你朋友啊?”
Kitty说:“宫洺的助手。”我刚要“啊”的一声,她就补充道:“之前的。”
“她和我是同时成为宫洺的助手的,不过两个月后她就被fire了。因为她竟然在宫洺的办公室里吃瓜子。我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跪在宫洺的长毛地毯上把那些瓜子壳全部捡起来。但是第二天,当宫洺赤着脚在地毯上踩来踩去的时候,还是有一片坚硬的瓜子壳,深深地扎进了宫洺的脚掌心里。”
“然后她现在就在会展中心工作?”我问Kitty。
“对啊。”Kitty抬起眼看了看我,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工作也挺不错的啊?”
我发现自己的任何小想法都瞒不过她,只能点点头。
Kitty冷笑一声,说:“你在外面,对别人说是在《M.E》上班,就算你是扫厕所的,别人也会对你立正敬礼。但你说你在会展中心上班,就算你是会展中心主任,别人也觉得你是扫厕所的。”
我有点佩服Kitty的比喻能力。她应该去写书,那样安妮宝贝之流的,就只剩下回家一边哭一边带孩子的份儿了。
一直到晚上12点,我才拖着麻袋一样的身子,回到家。
我把闹钟设定成早上5点半。定完之后,我发出了一声悲惨的嚎叫。任何事物的好坏标准,都是建立在对比之上的。
当我觉得周六是人类的忙碌极限之后,我才发现,如果和周日发布会当天相比,周六简直就是一个躺在沙滩上看小说喝冰茶的悠闲假期。
整个上午我的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并且一大早宫洺就到场了。
他穿着昨天Kitty帮他取回来的黑色礼服,脖子上一条黑色的蚕丝方巾。他刚刚从化妆室出来,整张脸立体得像是被放在阴影里。说实话我第一次看见他化完妆的样子,有点像我在杜莎夫人蜡像馆里看见的那些精致的假人……
宫洺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我,说:“你是不是很闲?”
我赶紧逃得远远的。
后台到处都是模特在走来走去,我好不容易找到Kitty,她正在修改宫洺的发言稿。她仔细核对了两遍之后,就用一张淡灰色的特种纸打印了出来,然后折好放在了包里。
我问她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她看了看我,说:“你跟我来,多得很。”
整个过程我都是一种缺氧的状态。
身边戴着各种对讲机的人走来走去,英文、中文、法文、上海话、台湾腔彼此交错。我听得都快耳鸣了。
但是,在快要三点的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抓狂。因为三点半正式开始的秀,现在还有一个房间的模特没有拿到衣服。而昨天晚上连夜送去修改的服装,正堵在来的路上。
我在房间里坐立不安,身边是十几个化着夸张妆容、头发梳得像刚刚在头上引爆了一颗原子弹一样的模特们,他们现在只穿着内裤内衣,光着身子,所有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我。我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其中一个很活泼的英国年轻男孩子,对着焦躁不安的我说:“Hey,_relax._What‘s_your_problem?”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I_am_looking_for_a_gun_to_shoot_myself.”
在离开场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我哆嗦着告诉了Kitty关于一屋子模特没有衣服穿的问题。Kitty看着我,对我说:“林萧,如果杀人不犯法,我现在一定枪杀你。”
“就算犯法,也请你现在枪杀我吧!”我都快哭了。
Kitty抓起她的手机,对我说:“你去后台我的包里拿演讲稿,在我包的内夹层里,然后在宫洺上台之前给他就行,我去把衣服从高架上弄到会场里来。”
我问:“能弄来么?刚司机和我说现在堵成一片。”
Kitty像一个女特务一样踩着高跟鞋飞快地跑了出去,“交给我,没问题。”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我看着宫洺在和其他的高层们交谈,微笑着,不时摆出完美的姿势被记者们捕捉。我都不敢去告诉他现在有一车衣服被困在高架上。
人群开始渐渐入座了。在隆重的音乐声里,宫洺缓缓地站起来,我把演讲稿递给他,然后躲在门口,不停地朝外面张望Kitty的身影。我已经打了无数个电话,她的手机都没人接。我甚至做好了等下就直接自尽的准备。
当所有人开始鼓掌的时候,我看见披头散发的Kitty冲了进来。她满头的汗水,黑色的头发贴在脸上,眼妆晕开一大块。我从来没看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我操那个司机,贱人,死活不肯帮忙。要我一个弱女子自己把那么两大袋衣服扛过来!”
我看着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我此刻内心翻涌的情绪,看她的样子,实在不能和“弱女子”扯上关系,而是像个消防队员。
“哭什么啊!你把稿子给宫洺了没?有什么问题没?”
我擦了眼泪,赶紧摇头。
我看见Kitty长舒了一口气。
我和她悄悄走到助手区域。看着舞台上被聚光灯笼罩的宫洺。Kitty在我耳边小声说:“宫洺化妆后真好看。”我猛点头。
但是,我们两个同时发现,宫洺摊开稿子之后,并没有开始致辞,而是转过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和Kitty两个人。我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异常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Kitty猛然抓着我的手,我甚至感觉到她在发抖。“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问我。但是我完全不知道。
我抬起头看宫洺,我从来没看见过他的表情那么森然,像是刚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锋利的冰块一样,飕飕地冒着寒雾。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两个,眉毛在头顶的灯光下投射出狭长的阴影,把双眼完全掩藏在了黑暗里。时间分秒流逝,空气像是从某一个洞口刷刷地被吸进去。我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
台下闪光灯一片乱闪。
我因为太过恐惧,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四周死一样的寂静。整个会场像是慢镜头中的无声电影。
我和Kitty都不知道,当宫洺摊开他手上的发言稿的时候,纸上一片空白。
——除了一行大号字,加粗打印出来的:
Kitty_is_a_bitch!